落日煙華(上) 卷三 寂寞黃昏 只怕春深

書名︰落日煙華(上)|作者︰秋葉影|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芙蕖出水,綠睫紅艷兩相映。魚戲荷葉中,相逐,偶爾躍波,驚起小荷尖角上的藍色蜻蜓。

綠木濃蔭,有風過,帶著蓮的清香。

倚著那株青柳,坐在岸邊垂釣。一尾小小的鯉魚咬住了鉤,而雲想衣只是閑閑地候著,看那小魚不緊不慢地吞了餌,甩尾游走了。現在收鉤還早了些呢,他想。

景非焰在一旁,捧著一卷厚厚的書冊,專注地讀著。

半晌,雲想衣扭過頭來,看著景非焰,眸中隱約有輕蔑的意思︰「殿下好用功啊。」

「嗯。」景非焰沒有抬頭,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雲想衣故意甩了一下鉤,濺起了點點水珠,濕了書頁。

「哎……」景非焰抬起頭來,滿臉委屈地道,「想衣,你別鬧,明天太傅要問我功課呢,若是答不上來的話,父皇會責備我的。」

雲想衣半嗔著瞥了他一眼︰「既如此,何不回書房去安安心心地讀你的書?又道是陪我來柳臨山莊納涼,這會兒卻把我擱在一邊,倒真是涼快了。」

景非焰飛快地在雲想衣的臉頰上偷了一個吻,笑道︰「我想時時都陪在你身邊,不成麼?」

雲想衣似笑非笑的︰「可真會哄人。」回過來,隨手撒了點點魚餌下去,便見適才那尾小魚又游來了。

遠遠地,走來一個家臣模樣的人。侍從上前低低地稟了聲,景非焰即放下書冊過去了。

家臣跪了下來,很小聲地說著什麼。景非焰的臉色漸漸地凝重了,皺起了眉頭。雲想衣不經意地看了過去,不很真切,見是景非焰用嚴厲的神情在吩咐著,家臣不住地頓首。

雲想衣淡淡笑了笑,拾起一塊石子丟到水中,小魚嚇了一跳,扔下魚餌,慌慌張張地逃走了。

片刻後,景非焰折了回來,有些匆忙地抓起了書冊,語氣間帶了幾分苦惱︰「邊關傳來的消息,說是戰事有變,我要到兵部府衙去探听一下,不能陪你了。」重重地嘆了口氣,也許真的是擔憂了,「也不知九淵是怎麼回事,按理不至于敗得這麼快的。」

雲想衣面上也不見得表情,只是道︰「這是要緊事,你快去吧。」

以為要走了,雲想衣略一回眸,景非焰忽然抱住了他,將臉貼在他的耳鬢處磨蹭了很久,口中喃喃地訴著听不懂的情話。雲想衣有幾分不耐,欲待推開他時,他又自放手,笑著跑掉了。

頭發被弄得稍稍亂了,雲想衣抬手掠了掠,指尖觸著發梢,似乎還能感覺到那個人留下來的體溫,不知怎的,心思竟有些忡怔。

小婢奉上了冰鎮梅子湯。白釉紫花的瓷碗,浮著透明的冰塊與青青的梅子,持著銀勺攪了攪,連那聲音也是清冷的。

雲想衣端起了碗,眼尖見碗下壓著一張紙條,臉色微微一變,抬起眼來,那小婢已經退下了。拿起紙條看了一下,若有所思,神色又平靜了下來。將紙條揉成一團,拋入水中。也不喝那冰鎮梅子湯,慢慢地抓起魚竿,又下了釣。

夏日沉郁,人都倦怠了,一邊的侍從也沒什麼精神,偷偷地打著小盹。

風拂柳絲,滑水而過,泛了漣漪一抹又一抹。鯉魚貪得不知飽,不住地咬鉤,而雲想衣身邊的魚簍總是空的。

一盞茶後,小婢又上來,托著銀盤,撤下冰鎮梅子湯。

雲想衣立起身,對後面的侍從道︰「我悶得很,四下里走走,你們莫要跟著。」

侍從正困,昏昏地點頭。

雲想衣隨著那小婢的背影而去,一路繞過了亭抬樓軒,行到後苑僻靜處。小婢也不言語,將手中的銀盤放到地上,竟自走開了。

雲想衣停住了腳步,忽然覺得心里有些不安,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蟬鳴聲遠,花木扶疏,淺淺的影子在風里搖晃了一下,從假山後面慢慢地走出一個人來。他的頭發很凌亂,他的胡子很拉茬,他的臉色也很憔悴,但是,挺直了腰站著,眉宇間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尊嚴,那原本此時應在沙場叱 的武將,現如今卻突兀地立在了面前。

只是望著,相對竟是無言。

許久,雲想衣垂首斂眉︰「別來無恙。」那樣說著,止水無波,淡得沒有痕跡。

殷九淵的臉上扭曲了一下,極力地壓抑住了,語調斷斷續續的︰「我回來接你了,想衣,你……我、我一直在想著你呢。」

似是笑了,卻是極冷的,雲想衣靜靜地道︰「大人,身為三軍主帥,臨陣月兌逃可是死罪一條,你可知你這一走,錦繡前程乃至身家性命可全毀之一旦了。」

「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殷九淵的神情有些茫然,怔怔地看著雲想衣,「每天騎在馬上也想著你,回到營帳里也想著你,做什麼都沒有心思,迷迷糊糊地,就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僵硬地伸出了手,欲前又止,只是等著,「想衣,過來,好嗎?我帶你走……」

雲想衣微微地嘆了聲︰「你非要我挑明了說嗎,我從一開始就只是在騙你……」

「想衣!」殷九淵低沉的一聲喝,打斷了雲想衣的話,向前踏了一步,急促地道,「他們回來對我說、說你與七皇子有染,我是不願信的。都怨我所托非人,讓你受委屈了,你定是迫于無奈……」

「我是自己願意的。」雲想衣斷然截口,眉目間依舊是清清雅雅的,「七皇子權大勢大,深得皇上寵信,我跟著他,只有更好的沒有更壞的,我何樂不為,你憑什麼認定我要對你死心塌地?」

粗粗地喘著氣,殷九淵的臉色發青了,用力地抓住了雲想衣的手,咬牙道︰「他對你不會是真心的,現在年少不更事,圖個新鮮而已,你以為他會寵你多久?」

長長的眉毛輕巧地挑了挑,帶著絲絲刻薄,雲想衣淡然道︰「若是你的話,又會寵我多久?不過一樣是以色事人罷了,我也自量,不想求什麼長久,一朝有酒一朝且醉。待到我老了、丑了,就是求你,你也不會多看我一眼的。」

「我不一樣、不一樣。」殷九淵的手指張了又攏,不敢握又不舍得放,只顧望著雲想衣,剛硬的線條在那時間柔和了,笨拙地、幾乎有些害羞了,「我會將你當成發妻般看待,若是你要,我會給你一個名分,我帶你回淄南老家,兩個人一起過日子,我也不在乎別人會怎麼說我。」

雲想衣的臉色象雪一樣透明而蒼白,那是一種脆弱的感覺,轉眼便要隨著風飄散了︰「這些都不是我要的東西……我是個壞到透頂的人,配不上人家對我的好,你為我這麼做,半分都不值得,我不想誤了你。」

且在此時,听得由遠及近地傳來了紛沓的腳步聲,迅速地移來。雲想衣略一皺眉,掙開殷九淵,後退了兩步。殷九淵的目光一掠,見石徑那頭處隱約有刀光寒影,臉色沉了下來,卻是巍然不動。

鐵甲的禁衛兵持著長戈從兩面包抄過來,團團圍住了兩人。數十弓箭手緊跟上來,整齊劃一地拉弓引弦、蓄勢待發。

牛皮弓弦被繃著,發出輕微的「咯咯」聲。

禁衛兵讓開了一條道,景非焰慢慢地走了過來,有些恨恨地瞥了殷九淵一眼,手一揮,禁衛兵從後面拖出了一個女子,正是適才引路的小婢,此時已經氣息奄奄,身上竟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肉。禁衛兵松了手,她就軟軟地癱到了地上,也不知死活。

景非焰目光注定殷九淵,沉沉的,少年清澈的聲音中流露著絕對的威嚴︰「九淵,身為國之重臣,當進退有度以表率三軍,你竟在戰火如荼時一走了之,可知罪在不赦?你一離開前陣,就有人向我飛鴿傳書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他的,已經等了你很多天了,你以為你瞞得過誰?」

殷九淵喉中低低地咆哮了一聲,握緊了拳頭,死死地盯著景非焰,也不說話。

景非焰略一躊躇,微微地側開臉,口氣緩了下來︰「九淵,你我相交一場也不容易,這次的事……算我不對,不能全怪你,總之是就此了結。我已經備好了車馬,你兼程趕回軍中吧,父皇那里我會為你求情的。」

「好!」殷九淵一聲長笑,「殿下好氣度。我自然是要走的,不過要帶他一起走。」

景非焰目中寒光掠過︰「九淵,你定要如此決裂?」

「嗆」然一聲,殷九淵抽出腰間的佩劍,劍鋒筆直地指向景非焰︰「你有沒有這個膽量?」

禁衛兵逼近了一步,舉起手中長戈。弓箭手瞄準了殷九淵。

景非焰的眼楮轉向雲想衣。

雲想衣幽幽地立在那邊,帛衣停雲,青絲流水,嘴唇上染著青蓮的灰,然後,微微地抿嘴,也不知是不是在笑著,清清淺淺的艷,那是刺到人心里的誘惑與挑逗。

景非焰的眼楮里燃起了狂熱的火,大聲喝道︰「拿我的劍來!」

侍從恭謹地從後面捧出了長劍。

景非焰接劍、拔劍,一氣呵成,翻腕一抖,劍尖掠起冷厲銀光,直奔殷九淵。

殷九淵一聲冷哼,不避不讓,振臂引劍,隱帶雷鳴之聲。

短兵相接,劍尖從鋒刃上切過,金屬摩擦的聲音幾乎要把耳膜撕破。

殷九淵以鎮南將軍之職統帥三軍兵馬,驍勇善斗,一身武藝自是不俗。景非焰自幼尚武,玄帝甚寵之,為其延請天下名師,身手也是驚人。

禁衛兵和弓箭手絲毫不敢懈怠,提心吊膽地注意著場中的纏斗的兩條人影,插不上手,空自緊張。

雷卷風雲,錯金鳴鐵,矯若游龍、厲若狂風。雙劍交鋒,紅了眼,全是不顧性命地狠拼。殷九淵身形魁梧,在力氣上佔了上風,又是久經沙場的戰將,攻守井然。景非焰畢竟年少,時間長了,開始有些吃力,更是氣惱,漸漸亂了章法。

殷九淵久戰不下,越是瘋狂,猛然大喝一聲,劍刃斜轉,劈向景非焰前胸。殺氣迫人,眼見是避不開了,景非焰咬牙,挺劍直刺,竟是同歸于盡的勢頭。

銳利的劍尖觸到了肌膚,殷九淵心中卻忽然一軟,掌中劍生生向上挪了幾分。

一切皆在電石火光之中,待到風靜時,殷九淵的劍穿透了景非焰的肩膀,景非焰的劍插入了殷九淵的腋下。象負了傷的野獸,相互瞪著。

紅色的液體沿著劍刃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空氣宛如生了鐵銹,連味道都是腥的。

事態驟變,見七皇子被人傷著了,禁衛兵們嚇得魂飛魄散,只怔了一下,立時喧嘩著涌了上來,一陣扭斗擒下了殷九淵。

侍從驚慌失措,扶住景非焰,一迭聲地喚著醫師。傷口很深,不敢拔出劍來,血滲透開,染紅了黃色的綢衣,景非焰的臉色越來越慘白,卻掙扎著想走動,口中模模糊糊地叫著一個人的名字。

虛弱的聲音,很輕,幾乎听不清楚,那是他在叫著。雲想衣當成是沒有听見,別過身去,留給他一個冷傲的背影。

風亂了,卷著天上的烏雲,卷著地上的黃沙,壓向景氏皇朝。

景朝與封朝戰局方酣,景朝主帥殷九淵卻擅離守職,致軍心無主,連敗三十里地,封朝兵馬直逼中關。中關守將八百里軍文告急。

玄帝震怒,欲誅殷九淵九族之罪,但念及殷氏世代戰績顯赫,有功于朝廷,特法外開恩,親族悉數貶為庶人,殷九淵革將軍之職,杖責五十,流放邊疆,永不得回京。後來,據宮中的宦官私下里說,皇上這次氣得不輕,本擬將殷九淵腰斬棄市的,多虧了七皇子求情,帶著傷在御書房外面跪了一整夜,直到暈過去,玄帝一時心軟,這才允了。也算不枉殷九淵和七皇子平日里交厚了。

朝中諸臣惋惜者有之、竊喜者有之,但大都是疑惑不已,卻不知殷九淵究竟為何如此。

定了罪,從天牢里提出,直接上了囚車,押出京城了。即便是與殷九淵交好的大臣們也不敢來送行,只在背後長嘆一聲罷了。

囚車出了城門,行到十里長亭外,天色已是近了黃昏。

遠處,老樹凋枯,樹下一人,白衣黑發,抱琴席地而坐。

然後,幽幽地,便有弦聲入耳。

琴音淒婉,若是子規啼唱,聲聲道,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稍後,商調一轉,琴音愈沉,纏纏綿綿,宛如輕絲飄絮,一縷一縷縛住了離人的步子,又道是,怎生歸去?怎生歸去?

押解的差役也听得心酸,不覺放慢了腳步。

囚車上的那人使勁地轉過頭去,亂蓬蓬的頭發遮住了他渴望的眼楮,干裂的嘴唇動了動,發出沙啞的「荷荷」聲,始終沒有叫出口的名字。

「想衣……」

弦動風顫,斜陽天外,枯木殘枝憑風蕭索。

車輪在崎嶇的路上  轆轆地滾動著,遠了,遠了。

琴音漸漸低了,隨著那車聲而去,掩沒一路塵煙,散開。

一騎黑馬馳到樹下,勒住了韁繩,景非焰在馬上高高地俯視著雲想衣,眉毛一挑,透出九分九的張狂︰「怎麼?舍不得了嗎?」

低低地垂著頭,也看不清雲想衣的神情,隱約見那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肌膚上投下一抹陰影︰「走都走了,舍得如何?不舍得又如何?總是由不得我的。」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景非焰惱怒了,從馬上翻下來,粗魯地抓住了雲想衣的肩膀,氣急了吼著,「你這是在怨我嗎?我這回為你受了傷,你竟連一句貼心的話也沒有,倒是今天老早就在這里等著殷九淵,想衣,你的心里想的究竟是哪一個?」

「我只是在想自個兒而已。」瀲灩的眸子不經意地一瞥,冰冷冷的,「殿下今歲方才十六,我已經二十了,待到殿下稍長,我已是容顏衰老。細思量,與其到時讓殿下厭惡我,還不若當日安安分分地跟著殷大人,至少圖個踏實。象今日這般沒有著落,我想著誰都是沒有用的。」

「雲想衣!」景非焰心頭狠狠地刺了一下,再也忍不住,抬手重重地給了雲想衣一巴掌,直把他打得摔在地上。

雲想衣捂著臉,不言不語,長發從肩上滑下,拂過地里的塵埃。

「想衣……」景非焰很低很低地喚了聲,幾乎連他自己也听不見,「想衣……」抬起了手,有些僵硬地伸向雲想衣。

雲想衣的身子動了一下,似要向前挪開。

景非焰猛然撲了過去,死死地抱住了他︰「想衣,我竟這麼不值得你信麼?你不是說過,只要我愛你就夠了嗎?我已待你如是,不行麼?還不行麼?」

雲想衣握住了景非焰的手,很緊,用了全身的力氣抓著,斷斷續續地訴著,從綿軟中露出針尖來︰「不行不行,還不夠啊,我把什麼都賭上了,我想要你的全部全部。非焰,告訴我……你能夠愛我多少?」

「你想要多少……」喃喃地言語著,唇角觸到了雲想衣的頸項,輕輕地吻,竟是如蓮一般,清冷的媚。景非焰覺得嗓子很干,說出話來也是啞的,「我都給你……什麼都給你。」

垂眸,極細的寒光在雲想衣的眼底劃過,淹沒在深邃的水波下面︰「那日,他對我說‘我會將你當成發妻般看待,若是你要,我會給你一個名分’,我記得很清楚,他這麼說著……」忽然間急促了,連呼吸也有了幾分破碎,「其實,我更想從你的口中听到這樣的話,你明白嗎?」

景非焰怔住,思量著,慢慢地變了顏色,有些怨了,澀澀地道︰「你分明是存心為難我,我哪能和九淵一般呢?皇子妃的冊封都要經由父皇肯首的,我若是提起的話,父皇別說同意了,怕是打我一頓也不定。」

美麗的眼楮看了過來,那麼一凝眸,讓人心尖都要顫抖的疼︰「我知你是做不到的……若是他、若是他的話……」

景非焰的嘴唇覆了上來,掩住了下面要說的話,狠狠地咬著,咬出血來了。「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做到,什麼都可以做到,真的……」

糾纏在一起,擁抱著,吻他,身體熱得焚成了灰。

枯藤,老樹,昏鴉已去,天涯外,見是那落日如血。

那一夜,景非焰去了宮中,三更未歸。

銅漏流沙,梆聲听斷處,雲想衣倦了,恍惚地入了眠。然後,卻在夢里被驚醒了。

也不知景非焰是幾時回的,壓在他的身上,抱他。象是怕他丟了、怕他逃了,那麼緊地抱著,骨頭里有輕微的「咯咯」的聲響,仿佛整個人要被他生生地揉碎了,很疼很疼。

「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做到,真的……」噥噥喃喃的話語,急促地說著,其實只是在告訴自己,「我什麼都可以做到。」

班駁的陰影掩上景非焰的輪廓,模糊的燭光中,少年的稚氣褪了色,那是仿佛深沉的狂野,凝望著,眼楮里,分不出是血還是火的影子,赤紅的。

雲想衣的嘴唇動了動,從快要窒息的咽喉中擠出一點點聲音︰「你做給我看啊……」,冰冷的氣息,帶著挑釁的意味,軟軟地流過景非焰的耳邊。

就那樣一直抱著,無言了,也無眠了,到了天明,見那西窗日曉時,景非焰卻絕然地離開了,連頭也不曾回。

稍後的十數日里,雲想衣沒有再見過景非焰一面。

邊關的戰事愈發吃緊了,玄帝急令征調各州兵馬,傾力一戰。鐵騎兵甲在燕都的官道上行經而過,隔著高高的朱牆,隱約可聞戰馬的嘶鳴和金鼓的震響。

進出皇子府的朝臣多了起來,或是來往匆匆,或是掩門長談,面上皆是凝重之色。

七皇子耽于政務,許是忘了東苑的那個人了,皇族貴冑多是如此心性,過眼即丟的,總當不得真。侍姬在簾外嚼著舌頭,唧唧噥噥的語聲也不甚大,恰恰入得雲想衣的耳中。雲想衣蔑然而視,信手處卻挑斷了一根長弦。

蜻蜓倦倦地棲在九瓣白蓮的花蔭下,只有青蟬在枝頭不歇地鳴著。

琴聲幽幽,坐待聞歌者,一日一日,終不見他來。

直到那日,皇子府的總管趙項忽然徑直入了東苑,吩咐將雲想衣帶上了馬車,一路緘口不言,行到了城門下,也不問他如何地不悅,拉著他上了城樓。

斑處憑風,皇朝的十方戰幟獵獵作響,幟上騰龍舞爪,霸氣跋扈。

趙項引著雲想衣到了城台邊上,遙遙一指。

城門外,兵馬方列,隆隆的戰鼓擂響了。長戟揮拓,劍氣縱橫,雷霆虎步攪起塵煙成幕,馬揚前蹄,踏盡百萬金戈。陣前,主帥旗下一騎剽駿黑馬,金劍鐵甲的武將策馬回望,遠遠地,看不真切面目,仿佛見那太陽的影子落在他的眼底,刺痛人的狂烈與驕傲。

夏正熾,火舞艷陽。城樓高處,卻有人不勝寒,美麗而蒼白的嘴唇是陽光下也不會融化的雪,冰徹心骨︰「為何要走?為何?」

趙項尖瘦白淨的臉上始終保持著死水般的沉靜︰「皇上此次著令平陽侯為主帥,七皇子輔佐中軍,掌這十萬兵馬,即刻便要開征了。殿下說他不敢見你,只要你在這里看著他走,他便安心了。」

長長的、尖尖的冷笑︰「明明說過什麼都可以為我做的,原來只是信口雌黃。」恨得深了,指甲在手心中掐出了血,雲想衣也不覺得疼,「不過是狂妄豎子,憑什麼掌領中軍?難道殷九淵一走,景皇朝竟再找不出帶兵之將?」

「雲公子言語還請斟酌一二,莫要說這大逆不道之辭。」趙項的語氣陡然沉了。

雲想衣驀然回首,青絲拂風,狂亂而清高︰「趙總管是在教訓我嗎?」

趙項目光深沉,也看不出喜怒,「殿下臨行前有令,要小人照顧好雲公子。公子的言行若有不周之處,小人自是要在意的。」

悠長的號角聲吹響了,軍士的腳步震動了巍峨的城牆。

趙項的目光注定雲想衣︰「殿下在下面看著你呢,請雲公子回頭靠近一些。」

雲想衣傲然昂首,拂袖欲走,步子剛動,卻被趙項牢牢地抓住了。趙項強硬地拖著雲想衣靠在城台邊上,拉扯著他的頭發迫他向下看去。

黑馬上的少年騎士望了過來,似乎在微笑著,飛揚的笑意慢慢地淹沒在黃沙中。揚臂一揮,威嚴而剛烈的背影刻在了驕日的盡頭,去向天方。

待到塵煙消散,趙項放開了雲想衣,跪下來,恭恭敬敬地一頓首︰「一時情急,小人失禮了,公子海涵。」

雲想衣卻不回頭,虛月兌般地倚在城牆上,良久、良久。太陽的光線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斜斜,在青石磚上顫抖。

竹影婆娑,古佛深禪。一盞青燈,三柱沉香,經幔上的優曇缽華已經褪卻了顏色,莫道是彼岸花開。白衣人靜靜地候在禪房中,听隔牆木魚聲聲,容顏寧若止水。

淨空隨著小沙彌進得門來,合什施禮︰「雲施主久等了。」

雲想衣欠身還禮︰「想衣不請自來,擾了大師清淨,還望見諒才是。」

小沙彌奉上了苦茶,掩門出去。淨空宣了一聲佛號,客客氣氣地道︰「但不知施主所來為何?」

雲想衣微微一笑︰「前次鎩羽而歸,想衣心有不甘。今日技癢,欲與大師再較高下,不知大師意下如何?」

淨空參佛已深,生性淡泊,唯好棋弈一道,久已成癖,只是平日里罕有匹敵之人,總不得盡興,聞雲想衣之言自是喜甚,欣然頷首︰「難得施主有意,老衲焉有推卻之理?」

當下入坐,擺上了星羅棋盤,淨空抬手︰「來者為客,請先行一步。」

雲想衣亦不謙讓,拈黑子以連角起勢,佔了個頭籌。

淨空捋須而笑,白子應對。

雲想衣細思量,再出手緩了緩,已不若先時輕巧。

兩下里皆是凝神,一來一往出手極慢。待得沉香散灰,苦茶涼徹,盤上漸漸現出一條長龍之勢,龍困淺灘,竟又是僵局。

雲想衣停下手,慢慢地嘆了一口氣︰「我分明是步步為營,一招一式皆在算計之中,按說斷無不勝之理,卻不知為何竟困于中途,成此進退維谷之局?」

淨空但笑,目中不無深意︰「搏弈一技,精于變幻,方寸中便有千軍萬馬之道,環環相扣。持子者以本身為子,甫開盤,即身陷其中不可自拔,謂之當局者迷,安言必勝?」

雲想衣垂眸幽思,晶瑩剔透的手指有意無意地撥弄著盤中棋子,輕聲絮語︰「我苦心經營多時,本謂水到渠成之際,怎料有棋子憑空游離于掌握之外,也不知此兆是凶是吉。我冥思苦想了整一夜,終不得其解。」倏然抬眼,眸中秋水若冰晶,流轉間,華光奪人,「請教大師,倘若遇此僵局,是宜放手一搏,或宜棄此殘局、重新開盤?」

「善哉,善哉。」老和尚低頭,合掌念佛,「佛曰,不可說,不可說。持子者當掌本身命,豈容外人道?」手指棋盤,遙遙一點,「施主觀此局當真無下手之處?」

「極難極難。」雲想衣喃喃自語,手心中捏著一顆棋子,撫摩良久,遲遲不能出,凝楮鎖住棋盤,秀氣的眉頭不覺皺成一團愁思。欲待落子之際,卻听得門簾響動。

小沙彌匆匆地進來,對淨空施了個佛禮︰「師父,皇上駕臨本寺,現今到了院外了,請師父接駕。」小沙彌日常侍奉淨空,見慣了皇族宗室,也不見得驚慌,倒是淨空一怔,不由變了臉色。

雲想衣木無表情,手中幾乎捏碎了那枚棋子。

正躊躇間,已聞得紛沓的腳步由遠至了近處。淨空肅容望向雲想衣︰「老衲視施主為君子之交,還望施主不要令老衲為難。」語聲低沉,隱有尊威之意。

雲想衣悠然起身︰「大師言重了,想衣不是那種不知分寸之人。」

小沙彌掀開牆角低垂的經幔,露出一方隱室,雲想衣閃身入內。

門外的宦官尖著嗓子傳稟︰「皇上駕到。」

威武的侍衛推開了門,俯首恭立兩側。黃袍朱冠的中年男子緩緩地踱了進來,步態間有行雲之雅,亦有龍虎之霸,渾然帝者。

小沙彌跪下了。淨空略一躬身︰「參見陛下。」

玄帝微微地笑著,只是不經意地一頷首,深沉的尊貴透出眉宇中︰「大師多禮了。朕此來不過是為了些許家事,本欲微服,倒是這班奴才偏好興師動眾的,讓大師見笑了。」也無居高臨下之意,卻仿佛天生便是如此雍容倨傲,略一側目以示眾隨,「還不下去。」

內侍們叩了首,弓著腰退至廊外。小沙彌奉上了茶,也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淨空請客上坐,玄帝至案邊,見了棋盤,笑言︰「看來是擾了大師雅興了,如此未竟之局,不知對手何人?」

淨空不動聲色︰「不過是一方外隱者,偶爾來與老衲對弈,也是性急之人,遇此僵局,竟拂袖自去了。」忽然目光一轉,帶了三分深意,「陛下試觀此局,有何評說?」

玄帝沉思細看了片刻,斟酌道︰「持白子者當為淨空大師,棋陣規矩方謹,一路流暢通達,攻守有度,顯然大家之手。」而後,眉頭微皺,「反觀黑子,則有詭異之態,能對大師持平手者,應有絕頂之慧性,可惜好走偏鋒,招招皆險,瞻前不顧後。」望著淨空,泰然笑道,「朕多言了,此人若欲舉事,可成霸、成梟,不能成王、成帝,終究差了一分氣度。」

「皇上雖然棋藝遜了一籌,但卻有一雙慧目,評得有理。」淨空長笑一聲,意猶未盡,拾起棋子,「來,來,待老衲重整河山,皇上可願奉陪?」

玄帝搖頭︰「手下常敗之將,豈敢再戰。朕可不是來和大師切磋棋藝,而是來上香禮佛的。」語調一頓,轉而有了幾分低沉,「昨日非焰領兵出征封朝,朕心里始終放不下,今日來寺中求個平安,願佛祖慈悲,佑他得勝歸來。」

「七皇子昨日出征?」淨空訝然,面上漸有憂慮之色︰「七皇子雖精曉文韜武略,為人亦剛勇有謀,但畢竟年尚幼,閱歷淺薄,驟然之間恐怕難當此大任。皇上此番安排是否欠妥當了?」

「大師多慮了。」玄帝目中精光炯然,「非焰不過輔佐中軍,另有平陽侯王主掌帥旗。平陽侯當年有‘戰神’之稱,連殷九淵亦是出自他的門下,如今上了歲數,只怕少了些銳氣。非焰年輕,朝氣勃發,正可補平陽之缺,兩者若相輔,當近乎十全。」

淨空輕嘆︰「七皇子自幼得皇上寵愛,嬌縱慣了,此行艱難坎坷,也不知他是否吃得了這份苦。」

玄帝端起茶盞,淺淺地呷了一口,意態輕描淡寫︰「若是連這都吃不住,將來怎麼承我景氏江山?」

淨空驚愕,半晌方才斂過心神,面帶凝重之色︰「皇上既出此言,莫非是要棄長擇幼,立七皇子為太子?」

玄帝並不明答,把弄著茶盞,自若地道︰「七子之中惟有非焰有治世之才,最得朕意。長子非岑乃正宮所出,一介庸碌之輩,平日里無功無過,也不好讓非焰憑空逾越了他。借此次出征,移兵權于非焰之手,若能打敗封氏,憑此奇功封太子之位,諒來無人非議吧?」

淨空直視玄帝,沉聲道︰「若七皇子不幸敗歸呢?」

玄帝仍是淺笑,眸中掠過一線森冷的寒光︰「那便當朕沒有生過這個兒子。」

淨空默然,撥弄著手中的念珠,暗自誦經。

玄帝轉過身子,背對著淨空,昂然而立︰「其實朕今日來,無非想問大師一句話。」頓了頓,一字一句極緩也極沉,「來日大師可願登宗廟為非焰持祭祖之典?」

淨空聞言大震。景氏崇佛,歷朝皆遣皇族子嗣入西禪寺為僧,是為佛老,乃帝王方外之替身。新帝即位,經由佛老開宗廟,祭先祖,方可成禮。玄帝今所言,實為明昭必傳皇位于七子非焰,淨空安有不解之理。當下心念百轉,終只是一聲太息︰「聖意已決,自當如是。老衲不敢多言。」

玄帝神色內斂,轉眼若無異狀,含笑曰︰「好,好。此間事了,還請大師隨朕去正殿點一柱香火,求個平安。」

淨空低眉,延手引客︰「皇上請。」

宦官隨駕,急步上前開道,侍衛護守左右,一行人徑直出去了。

白日斜下,暗青色的竹影映上經幔,優曇缽華淡得不見了痕跡。

挑開帷幔,雲想衣靜靜地自後間轉出,凝望案上殘局,佇立久久。嘴唇邊上血痕點點,竟已被自己咬得破裂,卻仍是蒼白一如青蓮的灰。

而後冷笑,持棋子,在盤上落了一著,點在飛龍之翼,龍舞欲騰,怎顧得前方無路。

三伏夏暑,日頭明晃晃地懸著,耀得人眼花。

兵部尚書又到大皇子府上與景非岑商議邊關戰局,听得景非岑愈加煩熱,卻因是母氏舅父,總不好駁他的,勉強捺住性子坐著,只片刻,汗透了薄衫。好容易待到舅父走了,轉過身,無端地將府上侍從罵了個遍。

痹巧的家臣上前討好,道是柳臨山莊的芙蕖開了滿池,何不去賞花納涼?

景非岑本閑來無事,又恐舅父再折回來,馬上吩咐侍從匆匆地拾備了一下,簡直是逃似也地出門了。

莊苑里風清雲淡,離了繁華,連天也淨了三分。綠蔭下,只留了些許蟬鳴。

芙蕖濯波娉婷,映著碧水之幽,含露凝芳。然景非岑終不解陽春白雪之意,反覺得艷不過海棠,只稍稍瞥了一眼便意興闌珊了。喚小僮在柳下支了張軟榻,侍姬在一旁輕搖著紈扇,自顧躺著打盹。

敖庸風雅的家臣在池畔搖頭晃腦,吟詠著荷花詩作,讓景非岑恨不能將他們連同枝頭的鳴蟬一並轟走了事。正懊惱間,忽听得遙遙的琴聲自水上飄來,不覺側耳。

琴聲清冷,霏雪飄零于深澗,沁入谷底泉。泉水潺潺流經,雪吟冰音,水濺寒石,幽幽時若泣,綿綿時若訴,九曲三折,敲晶彈玉,讓人聞而忘夏。

景非岑頓時覺得暑氣消散,睡意也無了,起身循音而去。

沿著荷花池,穿過碎石小徑,再轉向南苑,有一角臨水小榭。一柱檀香、一張瑤琴,白衣人信手撥弦,弄高山流水之調。

景非岑見是名男子,不由敗了興頭,返身欲回之際,撫琴人抬首,微微一笑,眸中秋水瀲灩,映著青蓮之雅,偏又壓過海棠之艷。景非岑認出了他。

雲想衣身邊的兩個侍從見大皇子過來了,心下直叫糟,也只好上前行禮︰「見過皇子殿下。」

景非岑並不理會侍從,徑直上去抓住了雲想衣的手,假作冷笑道︰「好呀,一介賤奴也敢在皇族林苑中招搖,看來是非焰沒有把你管教好,由得你如此放肆。」

七皇子府上的人見勢不妙,湊在一起咬了咬耳朵,便溜開了。景非岑隨行的家臣尷尬地咳了兩聲,扭過頭當作無睹。

雲想衣回眸,眉目間仍有些許笑意,卻是蔑然︰「殿下聞此幽蘭白雪之曲,當心涼氣清才是,為何動火?」

冰玉般的聲音,冰玉般的人,讓景非岑惱也不是,恨也不是,空自把牙咬得癢癢的︰「殷九淵犯了事,非焰也走了,再沒人護著你,難道你還想逆我之意?」

雲想衣輕輕地吐出幾個字︰「不行麼?」斜斜地看了過來,眼波流轉,冷冰冰的,卻是酥到骨子里的嫵媚。

被那樣的美麗的眼楮望著,景非岑覺得身上真的有火燒起來了,一把推開了瑤琴,直接將雲想衣按到琴案上,喘著粗氣︰「我此時便要了你,看說敢說個‘不’字。」撲上去,性急地拉扯著他的衣裳,便想要吻他。

雲想衣躲閃著,狠狠地在景非岑的手上咬了一口。景非岑大怒,反手拎住雲想衣的衣領,甩了他一巴掌。

嘴角邊滲出了一絲血,雲想衣只是輕輕地舌忝了舌忝,挑釁般高傲地望著景非岑︰「七皇子早晚會回來的,大皇子殿下行今日之事,就不作明日之計?」

景非岑嗤鼻以對︰「我是他的兄長,論理他也要讓我三分,難道我還怕了他不成?」

雲想衣勾起了嘴角,淺淺地笑,那抹血色還留在唇邊︰「皇長子又如何?當今聖上顯是偏寵七皇子的,把軍機大權交到他的手中,卻將你晾在一旁,明眼人一望便知分曉了,偏你還自命不凡,真是可笑。」

景非岑變了臉色,目中陰晴不定,掐住雲想衣的脖子,厲聲喝道︰「你若是再滿口胡言,信不信我殺了你?」

「殿下心中也是明白的,何必自欺欺人呢?」雲想衣咬了咬嘴唇,似是現在方才覺得疼了,微微地蹙起了眉,露出了脆弱的神情,低低地道,「也就算我說錯了,殿下您放了我吧,我終究是七皇子的人,若是因此令兩位殿下反目,我可擔不起這個罪過。」

「怕什麼?」景非岑心神蕩漾,順勢將手探入雲想衣的衣領里面,身子壓了上去,笑語中帶著殘酷的味道,「待到我大權在握之日,莫說是區區一個男寵,我就是要他的命,他也不能不給的。」

「你要得了嗎?」雲想衣不肯就範,扭動著身軀,卻象蛇一般妖嬈,在景非岑的耳邊喘息著,「做大事的男人,可不能只說幾句空話……非焰現在掌了十萬兵馬,在沙場上馳騁風雲,是何等地威風。」宛轉地訴著,嘆著,「你又怎及得上他……怎及得上?」

景非岑一把扯破了雲想衣的衣裳,將手伸到他的身下,粗暴地揉弄著,臉上被欲火和怒火扭曲得變了形狀,嘶啞地道︰「我就讓你瞧瞧我是否及得上他。」

雲想衣的眼楮比冰更冷,比雪更清,眸中有水,沒有流出來。不出聲地掙扎著,發了狠似地踢著、咬著,想要逃開。

景非岑被激得性起,絞住雲想衣的長發,將他的頭用力地撞到琴案上。很大地一聲響,雲想衣的身子軟軟地癱了下來。

景非岑方想欺身而上,身後傳來了家臣的喧嘩聲,有人一迭聲地喚著︰「殿下,殿下……」景非岑頭也不回,惱怒地喝道︰「沒見我忙著嗎,滾下去!」

「殿下。」家臣還是上前,彎著腰不敢抬頭看,「是宮里的林公公,急著找您呢。」正說著,一個胖胖乎乎的宦官模樣的人匆匆地過來了,還沒到跟前就出聲了︰「哎呀,我的大皇子殿下,奴才可算找著您了。」

景非岑認得是玄帝駕前隨侍的大太監,平日是極熟的,當下也不起身,就那麼壓著雲想衣,笑道︰「林公公,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我這會有件要緊事,還請公公稍微擔待一下,容緩片刻,馬上就好。」

林公公掏出手絹擦了擦滿頭汗,笑得如彌勒佛一般,口氣卻不輕松︰「憑殿下有什麼要緊事也爭不過我這邊。皇上急著找您和三皇子,尋了一個上午了,竟不知您上這來了。皇上現下里在御書房等著呢,怕是久了,這個……」

玄帝平日里管教極嚴,治事一絲不苟,景非岑向來畏懼,聞得林公公一番話,嚇了一身冷汗,趕緊起來,整了整衣袍,慌道︰「如此自是不容緩的,我們就走吧。」

林公公胖胖的臉不停地冒汗,汗珠子都卡在肥肉中間,笑起來,一抖一抖的︰「大皇子先行過去吧,奴才等會還要尋三皇子去。」扭頭對隨來的小太監道,「小埃子,快領殿下過去,莫要讓皇上等急了。」

「是。」小太監應了聲。

景非岑終是不舍,指了指雲想衣,對侍從吩咐道︰「去,把他帶回去。」而後才朝林公公拱了拱手,飛快地走了。

待得景非岑剛剛走遠,從後面轉出了一隊鐵甲武士,領頭的卻是七皇子府上的總管趙項,到了近前,武士手按刀柄,欲拔刃出鞘。景非岑的家臣也機靈,訕笑了幾聲,帶著侍從趕緊走開了。

武士退下。趙項平板的面目上堆起了一團笑意,對林公公一欠身︰「這麼熱的日頭,還驚動林兄出來,真是不好意思得很,見諒見諒,待我明日到金玉樓上陪個東道。」

「好說好說。」林公公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條縫,「你我兄弟的交情自是不用客氣的,何況七皇子府上的事情我向來是不會怠慢的,哈哈,東道就免了,七皇子凱旋之日,與他說說便是,也算一個人情吧。」

趙項滿口應承,又故意躊躇道︰「過會大皇子若是真的進宮面聖,驚擾了聖駕,可能不太妥當吧。」

「不礙事的。我已著人在宮門外候著了,自會將他攔下來,到時候他心里就明白了。」林公公嘿嘿了兩聲,「只可憐小埃子了,只怕要被他打個稀爛。」

客套了幾句,林公公腆著大肚子告辭去了。

雲想衣還昏迷著,侍從見狀欲待喚個醫師來,卻被趙項攔下了,只是板著臉吩咐侍從將雲想衣帶了回去。

比及回府,下了馬車,趙項也不說話,抱著雲想衣進了洗浴之殿,抓住他直接丟到了水池里。

「嘩啦」的聲響,水花濺起。雲想衣嗆了幾口水,迷迷糊糊地醒來,只覺得頭疼欲裂,搖晃著從水中站起身子,模了模頭,手上黏黏的,有一種生了銹的味道。

內侍們捧著沐浴的器具候在一旁,趙項指了指雲想衣︰「去把他洗干淨。」

內侍上前欲為雲想衣解衣,手指還未觸及身體,便被推開了。雲想衣冷笑,很干脆地將身上濕透的衣衫褪下摔到一旁,赤果果地挺直了腰,傲然昂首︰「哪里不干淨?」

內侍垂收斂目以示避諱。趙項的眼楮卻直直地看了過來,滿是鄙夷之色︰「你還有臉問?枉殿下對你一片真心,他才走了幾日,你便和大皇子勾搭不清,竟是如此不知廉恥。」

雲想衣長長的眉毛挑了挑,帶著刻薄的味道︰「我羞什麼?他若是真心對我,何以連一句話也沒說就走了,果真是少年心性,圖個新鮮,事事都當不得真。將我一人獨留此地,便是死了,爛成泥了,他也不會多問一聲,到底是誰先負了誰的?」

趙項皺了皺眉頭︰「不過是一個下奴罷了,還想攀上天不成?殿下寵你,那是主子對你的恩典,即便是一朝失寵,也只是你命中之數。作奴才便要懂得分寸,若人人都似你一般,這皇子府上下還成什麼體統?」

雲想衣僵硬地站著,冰晶般的眸子里透出犀利的寒光︰「我本就是低賤之輩,裝不得清高,也當不起你們這番關照。趙總管若是嫌我丟了皇子府的顏面,將我攆走便是,七皇子既已離開,我留在這里也沒什麼意思。」

趙項木無表情地道︰「你難道還想到大皇子那邊去獻媚?我勸你還是趁早死了這份心吧。殿下此去建功立業也不過是三年五載的事,你若安分些等他,或者他回來的時候還能記得起你。」

「你這哄人的話說與誰听呢?」雲想衣嘲諷地瞥了趙項一眼,「他寵我,圖的不就是這幅皮相麼,過得幾年,當我容華不再,他又豈會眷顧于我。」

趙項眯起了眼,陰沉沉地道︰「你不听也罷,總而你是走不到別處去的。殿下臨行前吩咐過,要我對你嚴加看管,前些日里是我疏忽了,由得你在外面放肆,自今日始,你休想再踏出七皇子府半步,飲食起居一應有專人看著,就連說一句話也要通稟我知曉。」

雲想衣急促地喘著,咬著嘴唇,眉目間是柔弱的風致,忽然微笑了,卻宛如藏在花萼下面玫瑰的刺,尖尖的怨毒︰「既然已經拋下我了,何必做此小人姿態?誰能等他,誰願等他?他既不能回來,我只求鬼神有靈,讓他早早死在刀劍之下,也算了結這一番事。」

趙項臉色鐵青得可怕,卻也不動怒,依舊用那平平板板的表情一字一頓地道︰「雲想衣,你听清楚了……殿下曾對我有言,若是他不幸戰死沙場,待到入葬之日,定要以你為活殉陪墓。」

雲想衣聞言怔住了,那種蒼白的臉色,象雪一樣透明,仿佛頃刻就要融化在陽光下面。頭上的血和著水流了下來,淺淺的,只是那一點點緋色,滑過眼簾,忽然抹了一把臉,恨恨地從水里起來,濕淋淋就要往外走。

內侍上前攔住了雲想衣,也不出聲,木木地梗在他的面前,不讓他走。

雲想衣大怒,厲聲道︰「你們算什麼東西,滾開!」

趙項過來,抓住了雲想衣的手臂,抓得雲想衣生疼︰「我不算什麼東西,恰恰是管你的人,有我在,你哪里也走不了,就是死也要死在這里。」

雲想衣踢打著、抓撓著,想要推開趙項,無奈力氣不如人,半天掙不開身。終于累了,停下手,赤紅著眼楮瞪著趙項。

趙項的臉象是用木石雕刻出來的,一絲波紋也不見,靜靜地道︰「殿下說,若是你不听話,不妨用鐵鏈把你鎖到大牢里面去,我不想做得那麼絕,你莫要逼我。」

沒有血的嘴唇,染著沉香的灰色,發不出聲音的申吟。雲想衣的手臂纏繞上趙項的脖子︰「憑什麼要我等他,你說呀……憑什麼?他早就把我置諸腦後了,待我老了,丑了,有誰會顧我?誰會憐我?趙項……你會麼?會麼?」

趙項凝固的眼神動蕩了起來,有一道濃黑的陰影在眼底迅速地游過。

「放我走吧……」雲想衣將身子貼上去,低低地呢喃著,眼楮里卻有狂亂的火光,要焚燒一切,「你知道我心里有多恨麼?我怎麼能在這里等他……放我走,我什麼都願意為你做,什麼都願意……真的。」

微微的呼吸,象一只透明的蝴蝶,很嫵媚地,在空氣中飄忽地游離著。

趙項的手動了,很慢很慢地摟住了雲想衣的腰肢,柔軟的,一握就會折斷的感覺。移動著、撫模著,猛然用力地扯住雲想衣的頭發,臉上的表情抽搐著,從牙縫中擠出字來︰「這里的人都是從宮里出來,淨過身的,皇家的規矩,只有我們才能貼身服侍宗室內眷。你莫要以為自己有傾城之姿,在我眼里看來,和一截木頭也沒什麼不同。」

雲想衣象是被人抽了一巴掌,整個人都僵住了,茫然地睜大了眼楮。片刻,瘋狂地笑了起來,捂著臉,笑得快要窒息︰「原來……你竟不是個男人……」

一旁的內侍眼觀鼻,鼻觀心,當做無視無聞。

趙項亦笑,笑得猙獰︰「我不是男人,難道你是麼?你是麼?」

雲想衣仍是捂著臉,笑得愈加厲害,身子都在抖著,尖尖長長的笑,象是羽弦撥到了最高調,轉瞬就會斷裂的聲音︰「說得好!我也不是男人……也不是啊……」

頭很疼,象是有一根針扎了進來,把什麼東西生生地扎碎了、碎了。

濕淋淋的臉、濕淋淋的手,水從手指的縫隙間淌下,帶著血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