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煙華(上) 卷四 良辰美景奈何天 未有相憐計

書名︰落日煙華(上)|作者︰秋葉影|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燕子年年,微風細雨中,總不知歸去,忘了江南的春。

花開了又謝了,有人獨自立在黃昏後,見那落日斜下。

錦瑟七弦,問何人暗將流年偷換?幽幽的商弦響在空庭深處,不見聞歌者來。朝暮間,只有蝴蝶在枯萎的花瓣下面慢慢死去,化成了泥。

侍姬倚在闌干外,寂寞地微笑,眼角露出了細細的皺紋。

……

一只蜻蜓棲在了雲想衣的窗前,他知道,又到了一年的夏了。天卻還很涼。

輕攏復慢捻,手指在琴弦上滑過,一日一日,都只是這個調子,憂傷而茫然,每一個音節都是固定的,連蜻蜓都听倦了,飛走了。

晌午,和平日里相較也不見得異樣,只是略吵了些。外面傳來了馬匹的嘶鳴,隱約有侍姬失態的尖叫,七皇子府許久未曾喧嘩過了。雲想衣懶得理會,自顧自弄琴,總是不與他相干的。

但是急促的腳步卻向這邊來了,門簾猛然被摔開了,還沒來得及回神,有人撲了過來,抱住了他,發了瘋、發了狂似的擁抱,骨頭和肉都要裂開了。

琴弦受不住力,「錚」地全斷了。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嗓子都干涸了,嘶啞的聲音掙扎著從喉嚨深處擠了出來,「我回來了!」

仿佛是在做夢,可是那令人窒息的擁抱、喘不過氣的感覺卻是那麼地真實。黃沙腐蝕過的戰甲殘留著血的痕跡、鐵銹的味道,和著汗水,濃濃地淹沒了呼吸中的空氣。

「我回來了。」那個男人抱著他,在耳邊一遍又一遍地訴說。

是的,是個男人,已經不是孩子了。剛毅的輪廓、英挺的眉宇,凌厲如劍般的俊美,仍是帶著天生的狂傲,明亮的眼楮深深地凝視著他,帶著滾燙的溫度,要把人灼傷了。

「……你回來了?」夢囈般嘆息著、嘆息著,雲想衣的手慢慢地接觸到那個人的臉頰,小心地撫摩著,「真的啊……」然後,扭曲地微笑了,「這時候才回來……你為什麼不死在外面,干脆死了算了。」

男人生氣了,皺著眉頭,依稀又有了那時少年驕縱的模樣︰「我為你在外面征戰三年,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來,你竟說這話……」忽然粗暴地捏住了雲想衣的下頜,惡狠狠的吻了上去。

其實也不是吻,胡亂的、貪婪的,只是啃咬著,似乎想要把肉一塊一塊地咬下來,再吞進去。唇角、舌尖都是血了,疼得發抖,雲想衣抓住了男人的肩膀,模模糊糊地叫著︰「非焰、非焰……」

本是听不見的、被咽下去的聲音,但他卻回答了︰「是我,我回來了。」景非焰笑了,只有那樣的笑容是永遠不會改變的,驕傲而飛揚,象是太陽的火焰,把人焚成了灰。

倒在了地上,象野獸般糾纏在一起,衣服都是多余的,被拉扯成了破爛的碎片。

「我長得比你高了。」用力的手臂強悍地環住了雲想衣整個身體,手指攏進發間,絞成了一團麻。

「我不信、不信。」雲想衣咬著嘴唇。唇上沾著血、沾著唾液,濕漉漉的,比胭脂還艷的顏色。

「真的……比你高了。」景非焰喘息著,用赤紅的眼楮直直地盯著雲想衣。

哀模著,手掌在身體上滑過。的肌膚貼在一起,黏黏的全都是汗水。

把他壓在了下面,然後,擠進去了。

「啊……」長長的、快要斷氣的申吟。

從頭到腳都不是屬于自己的了,強大的滿滿地侵佔了那個狹窄的空間,瘋狂地撞擊,踫觸的聲音、摩擦的聲音,濃濃滑滑,骨頭要酥了。

痛苦地縮緊,又被強行撕開、進入,在劇烈的搖晃中不停地發抖。

腰要折成兩段了,顫抖著,一如風里瑟縮的蝴蝶,透明的翅膀已經支離破碎。

狠狠地咬著,或許是吻著。扭動著身體,纏上他,用力、用力地想要抓住他。

「你愛我嗎?」啜泣著,淒厲地問他,「你愛我嗎,非焰?」

「這麼笨……還用問嗎?」景非焰的眼楮里是水做的溫柔,卻在下一瞬間一個挺身,殘忍地貫穿到最深處,「怎麼可能不愛你呢?你說……怎麼可能呢?」

雲想衣痙攣地弓起了腰,又重重地落下去了,「好疼、好疼……」握住景非焰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這里好疼。」

不說話,只是吻著他,佔有著他,也許真的是要把他活生生地吃下去了,一點都不留。那個男人健壯的身軀牢牢地束縛住他,他的手指、他的頭發、他所有的一切……都被絞成碎片了。

明明在拼命地喘著氣,卻終于無法呼吸。

……

夕陽的影子,帶著淡淡的血紅,移上煙羅窗紗。

津津的汗水濕透了三千青絲,雲想衣疲倦地蜷在景非焰的臂彎里。景非焰的手指在他蒼白的嘴唇上撫過,小小聲地問︰「還疼麼?疼麼?」

「為什麼走了這麼久?竟還說你是愛我的,不知我在等你麼?」軟軟地說著,眼楮卻是冰冷的。

景非焰的臉上露出了一種驕傲的神情,探臂從月兌下的戰袍里掏出了一塊錦黃綢緞,在雲想衣的面前展開︰「這是你要的東西。」描金線的五爪騰龍,一望即知是皇家御用之物,左側端端正正地蓋著一方鮮紅的印璽,竟是景朝玄帝的聖旨。「父皇對我說,若是我能打敗封朝的軍隊,便答應我的要求,下旨冊封你為七皇子妃,若不然,便要將你斬首示眾。這道聖旨三年前就擬好了,我一直不離身地帶著……」

雲想衣抓過那塊黃絲綢緞,看也不看一眼,丟得遠遠的。冷笑著,勾了勾嘴角,睜大了美麗的眼楮,瞪著雲想衣︰「我要這虛名作甚?你一聲不吭地跑開了,白白荒廢我三年光陰……」咬了咬嘴唇,「你不知我有多恨你。」

景非焰怔了怔,忽然覺得委屈了︰「分明是你自己要的,為了這個我差點把命都丟在戰場上了,你便是不領情也罷了,怎麼可以怪我?我這些年想你想得快要發瘋了,快發瘋了……」情不自禁地貼過去,在雲想衣的額頭上落下細細碎碎的吻,「走的時候我都不敢見你,怕是自己腳軟了,心也軟了,便走不開了,那你一定會笑我沒出息的。」

「竟沒見過比你更傻的人。」雲想衣在景非焰的肩膀上咬了一口,輕輕的,用牙齒在他的肌肉上磨著,「隨口說的話你也當真?我若是說要天上的月呢,難道你也要去摘下來麼?」

景非焰沉穩地微笑著,說出口的話卻依舊是少年般的狂妄︰「無論你要什麼,我都會為你取來。」痴迷地看著雲想衣,撫模著他凌亂的頭發,用堅毅的語調緩緩地訴道,「那天你說過的話,我記得很清楚,我要證明給你看,殷九淵能做到的事情,我同樣可以做到,縱然你不能為我生兒育女,我也會將你當做結發妻子般看待,一生、只愛你一個人。」

雲想衣的手劇烈地抖了一下,使勁地掐緊了景非焰的肩膀,一剎那又推開了,坐了起來,轉過身去,「你想要什麼樣的絕代佳人沒有呢,根本就不必對我如此用心,若是將來有一天你後悔了……」

「胡說。」景非焰一把捂住了雲想衣的嘴,重新抱緊了他,「你還不信我麼?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竟還不信我麼?」

雲想衣拉開了景非焰的手,固執地道︰「若是你將來後悔了,怨我、恨我,我又情以何堪?」

「不會的。」景非焰打斷了雲想衣的話,認真的看著他的眼楮,「我喜歡你,心甘情願為你做所有的事情,即使是你哄我、騙我,我也認了,絕對不會後悔。」眼楮里露出了溺愛的笑意,「你不是說了嗎,我是個傻瓜啊。」

男人的氣息拂過雲想衣的耳鬢,燙得刺人,靠在他寬闊的胸懷里,清楚地听見了他的心跳,沉重而急促。雲想衣覺得胸口還是很疼,疼得仿佛就要死掉了。「是你自己說的,你認了,就不會後悔。」閉上了眼,呢喃著,象是那只忘記歸去的燕子,在夢里說著,「不要後悔啊,非焰,我要你愛我……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除了你。」

溫柔地擁抱著、吻著,那麼輕、那麼小心,卻很疼很疼。

窗外,斜陽血色方濃。

浩浩蕩蕩的軍隊象緩慢的潮水般行進,馬蹄揚起的塵煙遮住了天邊初出的曉日。長風卷起的戰幟下面,鐵刃金戈的銀光凜凜地掠過。

雄壯的號角聲響起,沉重的青銅城門「吱吱呀呀」地打開了。太常寺卿登上巍峨的城樓,向著日之東方高聲吟詠著祭謝之辭。

日頭漸漸高了,身後的侍從將十四骨的青竹紙傘撐開。陽光還是有些刺眼,雲想衣回首對趙項道︰「他們怎麼還不進城?我乏了,想先回去。」

「雲公子還請稍待片刻。」趙項不動聲色,「殿下馬上就到了,大軍凱旋之時風光的模樣平日也是極難見到的,殿下一定要您在這里親眼看一下。」

雲想衣眉頭輕皺,眼中浮出蔑然的神色︰「分明昨日便已經回府了,又巴巴地跑出城去裝模作樣一番,給誰看呢?」

趙項站得筆直,恭謹地候在城門邊上,聞言肅容曰︰「昨日里殿下是一個人偷偷趕回來見您的,和今日不同。按照我朝的規矩,大軍凱旋而歸,必要擇一良辰吉時,以三牲六畜祭謝鬼神之後,方可迎入城門。」忽然目光一轉,微微一笑,「或許雲公子還不知道,平陽侯爺兩年前便已殉國,現如今乃是七皇子殿下為三軍主帥,您不見王公大臣們都在這里迎候,待得殿下進了城,便要直接上朝面聖,表陳戰績,可比不得昨日那般草率。」

雲想衣略一怔,冷冷地瞥了趙項一眼︰「他什麼時候倒成了三軍主帥了?為何惟有我一個人蒙在鼓里?」

趙項的神情平平靜靜的︰「雲公子一向不曾問起,我還以為您是不在意的。這三年里,朝廷兩次派增兵邊關,七皇子自平陽侯去後,臨陣受命接掌帥旗,在沙場上驍悍勇猛,威鎮三軍,全京城的百姓都在津津樂道呢,您竟毫不知曉麼?」

雲想衣不語,目光更見陰郁。

隆隆的鼓聲敲響了,黑色的戰馬踏著鼓點馳入城門,飛揚的戰幟卷過雲天,幟上騰龍欲舞。金色的鎧甲襯著英武挺拔的身姿,年輕的將領在剽悍的黑馬上俯視著他的戰士,端麗的面容在陽光下竟是如火焰般耀眼。

入了城門,近了,他的眼楮越過了千百人的影子,看見了雲想衣,他驕傲地笑了,臉上微微地有些紅了,也許興奮得想要撲過來了,終究是勒住了韁繩,只是看著、笑著,對著那一個人。

庶民們被禁衛兵攔開遠遠的,也不敢大聲喧嘩,用敬畏的目光望向這邊,神情都是歡喜的。朝服冕冠的王侯貴族迎了上來,弓著腰客氣地說著話。

青竹傘的陰影遮在臉上,眼眸中的暗色愈濃了,雲想衣的身子有些顫抖,輕輕地對自己說著︰「很威風啊,是麼?他是堂堂正正的皇族御子、叱 風雲的三軍之帥、人人都敬慕的大英雄……而我,卻是一個低賤的男寵,只能偷偷模模地躲在見不得人的地方。明明同樣都是……人啊,為什麼差了這麼遠呢?」

趙項的眼楮看了過來,用不經意的語氣慢慢地道︰「殿下生來就是比我們這些人高貴,身上流的血都不一樣,命里的定數罷了,怨什麼?若說起來,象我這般連男人都做不成的太監才是最下賤的,你何不與我比呢?」

雲想衣使勁地咬著嘴唇,抽搐般掙扎著在臉上露出了微笑,唇上淺淺地綻開一抹妖異的青紫,「不錯,我和他怎麼可以比呢,連身上流的血都不一樣啊……」

風卷著戰幟,掠過雲天,將白色的陽光撕成凌亂的碎片,刺痛眼楮。

騎著高頭大馬的前鋒衛隊過去了,稍後卻是兩隊著宮裝的女史,持著如意,垂眉斂目地隨在一輛鳳輦之旁。華麗的織雲錦幛長長地從車頂圍下,遮住了車中人,隱約只見到一個窈窕的側影。

不遠處的庶民開始竊竊私語,禁衛兵們突然嚴厲地呵斥,甩起了手中的鞭子,庶民們慌慌地退了開去。

「那是誰呢?」雲想衣欲走了,回身淡淡地問。

「封朝德明皇帝的公主,此次是為使節,隨我軍上京交呈國書。」趙項在後面回答。

「哦?」雲想衣收住了步子,「難道封氏國中竟已無人,卻要嬌貴的公主屈尊遠涉千里?」

趙項沉默了一下,抬起頭來,直視著雲想衣,清晰而緩慢地道︰「她是景氏皇朝未來的太子妃殿下。」

紅燭有淚,未曾淌下便已經干涸。雲想衣拈起一根珊瑚簪子,剔去殘灰,火光閃了一下,搖搖曳曳地又濃了起來。

也不回頭,輕輕地似在自語︰「你會娶她麼?會麼……非焰?」

景非焰伸過手來想要抱住雲想衣。雲想衣拿著簪子在他的手上狠狠地扎了一下,一串血珠子沾到了珊瑚上面,又被甩開了。

「雲想衣!」景非焰疼極了吼著。

雲想衣的眼波轉了過來,緋紅色的燭光映入眸子里,宛若月夜下的煙花晚夢,淡淡的神情,是讓景非焰無法呼吸的感覺。

心一下子顫了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景非焰的眼神卻是如劍一般的凌厲與剛硬,就那樣直直地看著雲想衣︰「是的,我要娶她。」慢慢地摟住了雲想衣的腰,低低地道,「景氏與封氏一戰三年,其實不過是兩敗之局,封氏雖願俯首稱臣,但余威猶在,他們提出的條件就是讓德明皇帝的寧蘿公主成為景氏未來的皇後。只有娶她的皇子,將來才有資格問鼎帝位。」猛然高高地抬起頭,倨傲地道,「封氏是敗在我的手中,我怎麼甘心將這一切拱手讓人?」

倚在景非焰的懷中,撫模著他的頸項,雲想衣的指甲用力地掐進了他的肌肉里︰「所以你甘心負我,是麼?好不容易等了你回來,竟是這樣的結果。」

景非焰疼得皺眉,握住了雲想衣的手,卻是那麼地小心翼翼︰「今天退朝之後,韓太傅得知父皇同意我立你為皇子妃,當著父皇和皇後的面,把我訓斥了好一頓,還請求父皇下旨要將你立時處死。」他得聲音急促了起來,「韓太傅是三朝重臣、首輔帝師,父皇平日里極少駁他的情面。你不知道、不知道那時我心里又多緊張。」

「那不是正好麼?」雲想衣冷漠地微笑,「說什麼冊封我為皇子妃,不過是哄人的話罷了。你是要繼承這個皇朝的人,哪里容得了一個男人做你的妻?便是沒有這位寧蘿公主,你們景氏的人也斷不許我得意。」

景非焰的手抖了一下,將雲想衣抱得更緊,象是怕他突然會消失不見了似的︰「父皇今日沒有發話,保不準明日如何。我想要告訴全天下的人我景非焰喜歡你,可是……可是現在還不行。我只能偷偷地抱著你,小小聲地說我愛你,即使這樣,還是有人不允許。」漆黑的眸子里露出了張狂飛揚的顏色,「有朝一日,我要成為這個皇朝的主人,我不會讓任何人違背我的意願,想衣,到那個時候,我要把整個天下都給你,你等我,好不好?」

「我要天下作甚麼呢?」雲想衣柔軟的話語象細細的沙子摩挲著︰「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的心。」蒼白的嘴唇,冰冷的氣息,卻在嘴角勾起似是溫柔的笑意,「非焰,你是個傻瓜呀,為什麼要喜歡我呢?」

模索著,將十個手指絞纏在一起。

「想衣、想衣……」景非焰喘息著,將臉埋在雲想衣的的發鬢間蹭著,「我這麼喜歡你,你對我……對我可是同樣的心意呢?」

「我不告訴你、不告訴你……」這麼說著,雲想衣吻上他的嘴唇,輕輕地咬他,絲一般的長發繞過手指,把人纏住了。

燭影裊裊,青煙如夢,人在夢中沉醉。

八月初五,宜婚嫁、宜祭祀,諸事大吉,是為黃道。

樂師吹起了悠長的號角,鼓手用力敲動了巨大的銅鼓,響徹九重宮城。

艷陽高照,火舞雲霄。大紅的錦緞毛毯從朱雀殿門一直鋪到了玄武台外,封寧蘿在宮嬪的扶持下,輕緩而優雅地踏過紅毯。鳳凰釵、彩霞帔,步生金蓮,凌波微搖,長長的鏤花裙裾逶迤而過,不染一點塵埃。

玄武台上,太子冊封禮畢,諸臣紛紛跪下拜賀。立在中央的男人矜然昂首,那一瞬間,霸氣飛揚,太陽的火焰仿佛因他而生,耀得人眼楮刺痛。

封寧蘿揭開了紅蓋頭,向上望去,遠遠地看不清那個男人的面目,卻覺那狂傲的氣息象利劍一樣逼上眉睫。

「公主殿下,慎行。」隨來的封氏女官拉出封寧蘿的手,將紅蓋頭遮了下來,壓低了聲音恭敬地道,「宮里的規矩多,公主也是知道的,何況今日兩件大事一起操辦,自然繁瑣些,還請少安毋躁。冊封太子的儀式已經結束,待到太常寺卿祭天之後,就是大婚之禮了。公主累了麼?」

旁邊引路的宮嬪掩嘴一笑,輕聲道︰「太子妃是想早一點見到太子殿下呢。其實也不用掛心的,我們景朝的這位七皇子樣貌是極出眾的,正配得上公主的天姿國色。而且,七皇子文有治世之才,武有安邦之功,很受皇上的寵愛,公主有夫婿若此,真是羨煞天下閨閣。」

「哦,武有安邦之功麼?」封寧蘿停住了步子。

爆嬪猛然憶起眼前的正是封朝公主,自知失言,嚇得臉色慘白,慌忙跪下叩頭,「奴婢該死,公主恕罪。」

封寧蘿清冽的聲音從紅紗後面透了出來,淡淡的,卻是讓人窒息的冷漠與尊嚴︰「莫要多嘴了,下去。」

爆嬪欠身退下,旁人也不再敢言語。封寧蘿靜靜地立在玄武台下,等待著。

那個男人走過來了,向她伸出了手。干燥而冰冷的手掌,感覺不到夏天的溫度。將手心疊了上去,封寧蘿冷冷地笑,沒有人看見。

一拜天地,天地本是無情物。

二拜高堂,高堂白發千里外。

夫妻交拜,卻問此心許誰?

晝間還是晴空明朗,到了黃昏後,天驟然陰了,變得沒有來由。

金玉堂上但聞笙簫絲竹之樂,酒斛闌珊交錯,無人省得天色。

王族公卿皆在堂下,夸張地做著歡喜的神情,便是連幾位皇子也裝出了恭謹的姿勢。景非焰張狂地笑著,飲了一盞又一盞,今霄怎可不醉?

棒著幾重煙樓朱閣,後面的東苑卻不見喧嘩,侍人安安靜靜地候在階前,听屋內瑤琴弄響。天漸漸暗了。

入夜,雨欲來,風滿樓。素手挑弦,琴聲急急切切,若鐵騎橫出,踏破長天。青柳軟枝應節而舞,在風中搖擺不定,烏雲愈濃,壓在宮城朱檐上,黑沉沉地一片。

銀瓶迸裂,琴聲拔高、拔尖,驀然天邊一記滾雷,弦斷,雨下。

房間里傳來了一聲長長的尖叫,宛若受了驚的小獸般,在雷雨的夜晚哀鳴。「  鐺鐺」的,是七弦琴摔在地上的聲音。

回廊里宮燈飄搖明滅,蒼白的閃電撕破黑色長夜,照見那一角畫檐如勾,突兀地伸向天外。

……

到了後半夜,暴雨傾盆大作,宴也罷了,客也散了,景非焰在趙項的扶持下醉意朦朧的徑直行向東苑,趙項小心翼翼地攙著景非焰,低聲道︰「殿下喝多了,太子妃還在扶風殿候著您呢,我們是不是要先過去……」

「閉嘴!」景非焰迷迷糊糊地甩了甩腦袋,不耐地喝斥。

到了東苑,只見侍從們都守在外間,房中燈火通明,房門緊閉。景非焰心下有些犯糊涂,上前用力地敲著門︰「想衣……想衣,開門。」

侍從上前和趙項耳語了幾句,趙項皺眉,斟酌著語句,小聲對景非焰道︰「殿下,雲公子身上抱恙,一早就歇下了,還是莫要吵他為好。今兒是您的新婚之夜,听聞寧蘿公主也是絕色的佳人,不若先過去應個場面,明日再來。

「走開!」景非焰酒勁上來,推開趙項,舉腳狠勁地踹著房門,「 」地將朱檀的門扇踢開。

踏入房中,里面燃了十數盞明燈,晃得人眼花。景非焰眯著眼瞧了一會兒,才在牆角那邊尋到了縮成一團的人影。他搖搖晃晃地走過去,蹲子,向雲想衣伸出手去︰「怎麼了……你怎麼了?」

雲想衣蜷著身子窩在小小的角落里,听見了動靜,遲疑著抬起了臉。眉尖深顰,幽幽的,那是一種脆弱而迷茫的神情,月光的影子在眼眸中破碎了,溶化成透明的憂傷,仿佛就要滴下。

酒醉人更醉,景非焰情難自已,一把抱住了雲想衣,喘著粗氣索求著他的嘴唇。

「不要不要!」雲想衣的身子在發抖,嘴唇上帶著雪的冰冷。

「我是太子了,你高興麼?想衣、想衣……」喃喃地念著他的名字,景非焰撫模著他的臉頰、他的頸項、他的胸口,想要他。

「放開我!」雲想衣失態地尖叫,狠狠地甩了景非焰一巴掌,掙開他,赤紅了眼楮瞪著他。

「你在干什麼呢?」景非焰有些惱怒了,欲火正旺,粗暴地扯住雲想衣,將他按在身下。

轟然雷鳴,萬鈞千霆壓過天際,耀眼的閃電淹沒了一切光線。

雲想衣狂亂地搖著頭,嘴唇張合翕著,驚雷中,听不見聲音的吶喊。黑色的眼楮被血紅的殺氣扭曲了,抬手模索著抓住案上的燭台,使勁地砸了下去。

「啊!」景非焰一聲慘叫,捂住了頭,血從手指縫間涔涔地流了出來,火辣辣地疼得厲害。「你瘋了嗎?」,景非焰勃然大怒,鐵青了臉咆哮著,借著酒勁,只覺得氣血上涌,拎起雲想衣的衣領,舉手就想打下。

「不要打我!」雲想衣抱住了頭,淒厲地叫著,顫抖著向後縮去,「不要打我啊,不要!」

景非焰心中一軟,手僵在半空中再也落不下去。腦袋又疼又沉,也不知是氣還是憐,昏昏地亂成一團麻,直直地望著雲想衣發呆。

雲想衣猛然甩開景非焰,慌亂地爬了起來,逃似也地向外跑去。門外的侍從見狀不知所措,有人伸手想要拉住他,他尖叫著掙扎。

「滾!讓他滾!」景非焰回過神來,一時氣不過,沖著門外厲聲喝道。

侍從們看見七皇子的額頭上裂了老大一塊傷口,血淋淋的,又是一陣慌張,七手八腳地圍了過來。雲想衣踉蹌著跑出了皇子府。

電閃雷鳴,冥冥中的鬼神在憤怒地吼叫著,震動天與地。害怕極了,雲想衣抱著頭,象受了驚嚇的小兔子般亂竄,在漆黑的街道上奔跑著。風如傾、雨如注,淹沒九重夜色,天都濕了。眼楮全是水,什麼也看不見。

跌倒了又爬起來,身上的水和著泥濘淌下來,很髒很髒。

不知不覺地跑到了一個很熟悉的地方,路到了盡頭,他愣愣地停住了腳步。

一道閃電劃過長空,高宅朱門前青石獅子猙獰地咧開大嘴,大門上班駁的朱砂封條簌簌地剝落了,「鎮南將軍府」的門匾搭拉下來,在風里「吱呀」地響。

嚇得想要回頭,卻又是一聲滾雷,雲想衣發著抖沖上前,拼命地拍打著將軍府的大門,嘶啞地叫喊︰「九淵……殷九淵,你在哪里?殷九淵?」門被敲得直搖晃,手掌上的血模糊地染在褪色的門上,一點都不覺得疼。一直喊著,卻沒有人回答他。

「殷九淵……」聲音慢慢地低了下去,變成了悲哀的啜泣,「連你都不要我了……連你都不要我了?」

淒涼的風的聲音,蕭索的雨的聲音,隆隆的天雷滾過,什麼也听不見的聲音。雲想衣顫抖著爬到青石獅子下面躲了起來,抱著自己的腦袋,將臉埋到膝蓋里,把嘴唇都咬破了,牙齒還是咯咯地抖著︰「我什麼……什麼也不想做了,我想回家……想回家。」終于哭泣了,被自己堵住的哭聲,「爹爹,想衣想回家……想衣這麼乖、這麼听話,為什麼不要想衣呢?……我明明很乖的。」沒有人理會他,自己一個人象小孩子一樣傷心地嗚咽著,「阿蔻……阿蔻,你說你最疼我了,帶我回家吧,阿蔻,我想回家、想找爹爹……」

風雨里飄搖的夜、飄搖的人。寂寞的天咿咿呀呀地哭著。

遙遠另一頭,有人踏著風、踏著雨,緩緩地走了過來。英挺的身形、倨傲的氣質,即使臉上都是雨水,即使額頭上還沾著血,他那樣筆直地站著,依舊是最高貴的人。和夜色一樣深沉的眼楮看了過來,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感情,拽緊了手心,卻有些顫抖。

雷電劈下,驚破夜色。

雲想衣嚇得直哆嗦,捂著臉,尖尖地叫著︰「我要回家!要回家!」

心在那一剎那碎了,再也無法偽裝的冷漠,景非焰撲了過去,將雲想衣摟到懷中︰「別怕,別怕,想衣,我在這里,你別害怕。」

忽然被人抱住了,雲想衣嚇得更厲害,瘋狂地踢打著,「放開我,不要不要啊!」

「想衣、想衣……」溫柔地喚著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景非焰緊緊地抱住雲想衣,怎麼也不放手,任憑他打著,臉上、手上被抓出了一道一道血痕,雨水滲了進去,刺人的痛,刺到心里。「我帶你回家,好不好,別哭,想衣,我們一起回家去……」

不停地哭,不停地掙扎,嗓子都啞了,手也累了,雲想衣終于無力地停了下來,用茫然的目光望著眼前的人。

「想衣,別怕,是我呀……」小心地哄著他,輕輕地擁抱著他,景非焰的眼楮深深地凝視著他,「想衣,是我呀。」

「非……非焰?」好象認出他來了,雲想衣睜大了眼楮。

「是我啊。」景非焰微笑了,「我們一起回家吧。」

「我恨你!我恨你!」雲想衣猛地用沙啞的聲音淒厲地叫了起來。

肩膀上傳來一陣尖利的痛楚,那是雲想衣的牙齒在嘶咬著他的肌肉,象野獸一樣、惡狠狠地啃著,似乎要把骨頭都吃掉。

景非焰的臉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他的手抓了雲想衣的頭發,沒有扯開,而是撫模著,把他的長發纏在自己的手指上︰「想衣……乖,我們回家吧,回家吧……」

落在肩膀上的冰冷的雨水有了溫度,一滴一滴,好象有苦澀的味道。

「回家吧……」

模糊的啜泣著,雲想衣咬著景非焰,牙齒都在發顫︰「我已經沒有家了,他們都不要我……把我一個人扔掉了。」

將雲想衣摟在自己的胸口,景非焰低低地道︰「還有我呢,想衣,你還有我呀,我喜歡你,絕對不會把你扔掉的。」細細地吻著他冰冷的額頭,「回家吧,想衣。」

雲想衣的口慢慢地松開了,抽搐般地哽咽著,他的手環住了景非焰的脖子,用力地抓著,指甲掐進了肌肉里,抓得血肉模糊。象是溺水的人攀住那段浮木,死也不肯放手。

「回家吧。」有人絮絮地呢喃著,在耳朵旁邊哄著他。可是恍惚地想起,他已經沒有家了。

夜色沉淪,有千重雨,有千行淚,濕盡了紅塵繁華。

天快亮了,雨也小了,點點滴滴敲在青瓦上,細細慢慢。

從暖色煙羅罩後面透出柔和的燈光,映在雲想衣的臉上,卻是蒼白的。他還在睡著,秀氣的眉頭微微地蹙著,在夢里也不得安穩,長長的睫毛顫抖著,宛若受了驚的羽蝶在無聲地翩躚。

年老的太醫放下雲想衣的手腕,起身出去。景非焰替雲想衣掖好了被角,緊跟著太醫到了外間,急急開口問道︰「何如?」

太醫沉思半晌,捋著花白胡子,慢吞吞地道︰「老夫直言了,此人得的乃失心之癥,大抵是在年幼時受過驚嚇,每及雷雨之夜便觸景生情,癲狂不能自已。殿下昨夜可能又讓他受了什麼刺激,以至于不可收拾。眼下老夫也不好定奪,只等他醒來之後,觀其言行、察其神色,才好對癥下藥。」

景非焰的臉上露出了懷疑的神色,用凌厲的目光望著太醫︰「他一向好端端的,怎麼忽然就病成這樣了?」

旁邊的趙項欠身回道︰「殿下出征的那年夏天,雲公子就發作過一回,那時請了濟善堂的大夫來看過,說的和太醫一樣,道是心病難醫,藥石也是罔效。這幾年間,每見夜有雷雨,只好讓他一個人待在空屋子里,其實隔一宿也就無妨了。」

老太醫弓著腰︰「趙總管所言甚是。這樣的病人平日里也無異常,只發作之時神智顛倒,殺人放火也不一定的,殿下千金之軀不可犯險,見得他神色不對了,最好拿細軟的繩子將他捆綁起來,莫要與他親近,過上幾個時辰自己也就好了。」

景非焰氣得臉色發青,強按住怒火,拽緊了手心,將指節壓得咯咯直響,咬牙道︰「我若是舍得將他關起來、綁起來,還要你來做什麼?再說這種混帳話,先將你用鏈子鎖了扔到大牢里面去。」

太醫惶恐,跪下叩頭。趙項亦俯首不敢吭聲。

景非焰陰沉地瞥了太醫一眼︰「除了拿繩子綁人,你就沒有其他的方子麼?」

太醫哪里敢說個不字,向前匍匐了一步,謹慎地道︰「若要根治怕是極難的,不過也還緩得住。以南海珍珠、西域雪蓮為引,開一貼方子,取無根之水煎熬為湯劑,日日三服,當可以寧神靜氣。尋常時候事事順著他的心意,使之無憂無愁,靜養兩三年,或許自然就會痊愈了。」

景非焰面色仍是沉著,擺手道︰「先下去在前廳候著,待他緩過神來,再細細診斷。」

「是。」老太醫頓首下去了。

趙項察言觀色,猶豫了幾下,斗膽跪下低聲稟道︰「殿下,昨夜本是洞房花燭之刻,這會天都快亮了,寧蘿公主守了一夜的空閨,怎麼說也是新婚燕爾,總不能連個面都不見吧?」

景非焰皺眉,瞪了趙項一眼︰「我哪里還有心思理會她?」冷冷一笑,「既然嫁入皇族,就要守得住冷清,想來她也曉得這個事理。你替我過去看看吧,說幾句話捧個面子也就是了。」

趙項欲言又止,默然退出。

景非焰心煩意亂,獨自沉吟了片刻,返身回到里間。

掀開透明的錦緞紗帳,卻見雲想衣睜著眼楮直直地望著他,原來早就醒了。幽幽的燭光里,如水的愁思流過雲想衣的眼楮,嘴唇上染著胭脂的灰,蒼白而柔弱。景非焰的心尖顫了一下,慢慢地坐到床邊,柔聲問他︰「醒了麼?覺得怎麼樣?」

雲想衣吃力地抬起手來,想要撫模景非焰的額頭︰「疼麼……很疼麼?」

景非焰俯子,握住了雲想衣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摩挲著。額頭上裹著厚厚的紗布,血的痕跡隱約地透了出來,其實還很疼,而他只是微笑著︰「不打緊的,我外征戰三年,什麼樣的傷沒受過,這點小事算得了什麼,莫要放在心上。」

「撒謊,我知道,一定會疼的。」雲想衣垂下了眼簾,用微弱的聲音緩緩地道,「我都听見了,他們說我是瘋子呢。」

「胡說!」景非焰急了,「他們都是在胡說呢,我這就把他們拉出去亂棒打死,想衣,你不要生氣。」

淺淺的一抹笑,如是恍惚的青煙飄過雲想衣的蒼白的容顏︰「他們沒有說錯啊,我確實就是瘋子。」他的手順著景非焰的額頭往下,眼角、耳鬢、頸項,然後……掐住了,「也許我會殺了你……殺了你。」

虛弱無力的手掌,縴細的手指壓在脈搏上顫抖著,卻卡得很緊,冰冷的、快要斷氣的感覺。

「好啊。」景非焰卻用最溫存的目光凝視著他,眉目間仿佛還是那個不解事的少年,痴心成疾,「殺了我,如果你想要的話,我會答應你……所有的事情。」

濃濃的憂傷象月光的影子彌漫,漫過雲想衣的眼楮、他的嘴唇,把他淹沒、溺死,手指滑過景非焰的脖子,繞上去,抓住他︰「你才是瘋子,你才是。」

「想衣……」傻傻地湊過去,景非焰很想吻住雲想衣的嘴唇,那透明的象冰一樣快要融化的嘴唇。卻被狠狠地推開了。

雲想衣轉過身,縮到床角去,狼狽不堪地躲避著自己的脆弱,勉強從牙縫里擠出字來︰「出去,我不想看到你,出去!」

許久沒有動靜,雲想衣的身子發抖了。

忽然有人從背後撲過來,無聲地抱緊了他,強悍的手臂環繞過他的身體,有點生氣,又有點心疼,用力地抱得緊緊的,想要把他整個人都揉碎了。讓人窒息的懷抱,雲想衣呼吸的聲音也變得支離破碎,胸口被勒得很疼,疼得發抖。凌亂的喘息、急促的心跳,分不清誰是誰的。

「你還要怎麼折磨我?」景非焰喘著粗氣,恨恨不已,「若是我不好,只求你說與我知曉,莫要這般反復無常,我的心整日揪著竟沒有個著落。」

仿佛是快要哭泣的神情,雲想衣欲回首,又停住了,痛苦地閉上了眼楮︰「抱緊我,什麼也不要問,這樣抱緊我就好了。」

窗外細雨如沙,聲聲切切,敲落了院子里的梧桐、敲破了朱閣上的明瓦,不休不休,只道是天有九重,重重青衫濕盡。

紅燭的影子搖曳著,夜已過,暗色未央。

「非焰、非焰……」雲想衣呢喃地喚著。墜落的蝴蝶在風花中依然囈語纏綿,絮絮淺淺的聲音化成了灰,埋葬在花下,然後死去……死去。想說的話終于沒有說出口,只是一遍一遍地喚著那個名字,「非焰……非焰……」

景非焰無言,把他抱得更緊了。也許是真的想要把他勒死,死在自己的懷抱里。

茶已經涼了。封寧蘿輕舒蘭花指,端起了那盞梨花香,淺淺地啜了一口,瑩雪般的白瓷邊沿留下了一抹嫵媚的胭脂印。

趙項頓首,用恭謹的姿態回道︰「如若太子妃沒有什麼吩咐,小人就先行告退了。」

封寧蘿倚著湘竹軟榻,斜斜地瞥了趙項一眼,冷笑不言。

倒是侍立在身側的封氏女官忍不住出聲︰「趙總管且慢行一步,把話說清楚了再走不遲。」她偷偷看了封寧蘿一眼,見主子默然,當下也顧不得自己的身份,忿忿然道,「我等原不知貴朝的太子殿下竟是如此辛勞,不但無暇顧及洞房花燭夜,便是今日過了三朝之期,還是連個人影都見不著,當真是顧天下而忘私,令人好生敬佩。」

「嬤嬤謬贊了,小人替太子先行謝過。」趙項不動聲色,慢條斯理地道,「太子說了,太子妃亦是出生皇族大家,想來深明勤政為國之理,花前月下之事乃小兒女情態,恐為太子妃所不屑,故此不敢來驚擾太子妃,只望太子妃知道他這番心意。」

封氏女官氣得臉色發青,大是不平︰「我倒是听府上的人說,太子殿下昨天便動身到海南郡去了,游山玩水之事難道也是公務不成?」

趙項干咳了兩聲,正色道︰「海南郡近日急報旱情嚴重,太子關心災民,親往海南一視,確實是公務。」

封氏女官舉唇反詰︰「海南乃水澤之鄉,是景朝出了名的富庶之地,何來干旱之說?」

趙項微微一笑︰「天災人禍都是難說的,偏是這會兒海南郡遇上了大旱,真是不巧得緊。」

封氏女官氣不過,欲待再言,封寧蘿抬手止住了她。狹長的丹鳳眼楮微微地眯了起來,帶著針一樣刺人的尊嚴華貴,封寧蘿細聲慢氣地道︰「嬤嬤罷了,不要再為難趙總管了。趙總管唱了半天的戲,想來也累了,先下去歇著吧。待到太子歸來之日還請轉稟一聲,讓他好歹過來露個臉,免得過了一年半載寧蘿竟不知夫婿何許人也,傳出去讓人笑話。」

「是。」趙項應了一聲,不驚不慌地還禮退出。

封氏女官眼見趙項出去了,無奈地喚了一聲︰「公主……」

「嬤嬤莫要多言了,事到如今說什麼也都是枉然。」封寧蘿淺淺一笑,眉目間依舊清高如斯,「你先下去,讓我一個人清靜一下,這幾日了,竟沒有片刻安生。」

女官黯然,欠身而出。

瑞腦銷金獸,青煙裊裊暗香細,卻最是難覓花燭。寂寞空庭,美人如花,隔在雲端不勝寒。

封寧蘿從狀匣中取出一管玉簫,倦倦地靠在窗下,舉簫橫吹。美麗的容顏凝固著沒有一絲表情,唇上的胭脂紅艷似血。

玉簫聲亂,斷斷續續的,顯是技藝生澀得很,偏又是嗚嗚咽咽地纏人,一聲一錯,如冰泉阻于青苔,子規啼于深澗,淒涼蕭索的調子冷了殘夏、瘦了夕陽。

紗窗日落漸黃昏,斜風里,燕子歸去檐間。

不覺間,竟有琴聲相應和,伴著低迷之調,慢慢地吟著,金聲欲斷處,偏又一轉,咿咿呀呀地扯開宮弦,直扯得人心都顫了。琴隨簫走,七弦三十二調,皆是宛然。

封寧蘿放下玉簫,靜靜地聆了片刻,出門循聲而去。

揮退了侍姬,封寧蘿慢慢地踱過青階回廊,到了一處湖畔,一白衣男子盤坐撫琴。見她來,若無睹,依是信手弄弦,卻是她起的那個調子。

「你是何人?」娉婷地立在他的面前,封寧蘿平緩的語調中也透出了三分高傲。

那個男子停手、抬眸,秋水瀲灩的眼楮盈徹幽思,不經意地一凝眸,便要透到人的心里去︰「新婚燕爾,殿下何做此淒淒之調,豈非不祥?」

封寧蘿若止水無波,興不起喜怒,望了他一眼,便將目光移開,只是淡然︰「天涯陌路,空閨深怨,怎做得歡聲?」

「只嘆良人不識明珠美玉,徒惹佳人傷懷,可惜可惜。」那人一聲長太息,「願為佳人長歌一曲,解憂銷愁。」垂首,復挑琴弦。

嚶嚶切切、絮絮噥噥,燕子曉春、蝴蝶舞花,輕歌軟唱,一曲鳳求凰。

珠屏圍錦幛,玉階卷晶簾,青銅蟠龍繞柱三丈高,琉璃朱鳥輕餃蓮花燈。嬪姬捧著翠羽紈扇侍立榻畔,宦官垂眉斂目跪于殿前侯听。

玄帝來回地踱了幾步,停下來,嚴厲地望著景非岑︰「你說他去了海南郡?殘暑未消、日火正旺,還往南邊走,他哪來這麼好的興致?」

景非岑立在階下,弓著腰回道︰「千真萬確的事。兒臣昨天去七皇弟那,听他府上的趙總管親口說的,已經走了兩天了。」

儀嘉皇後雍容端莊地坐在錦榻上,微微地搖頭,雲鬢間垂下鳳凰流珠,在額際搖曳,她優雅地笑著,若不經意狀對著玄帝款款絮語︰「新婚不過數日,便拋下太子妃一走了之,太子此舉當真是大不妥。便是尋常的百姓夫妻也沒有這個道理,莫說那位還是封朝的公主,知道的,只說太子少年心性,貪玩罷了,不知道的,還說是我們景氏有意羞辱他們公主,大是有傷國體。」

玄帝大為皺眉,還未發話,景非岑小心地向前移了兩步,刻意壓低了嗓子︰「父皇,兒臣還有一事,不知當不當說。」

玄帝瞥了景非岑一眼,神色間也看不出喜怒︰「講來。」

景非岑曖昧地一笑︰「兒臣听聞上林苑的習太醫說,兩日前,太子府里一個男妾病重,太子讓習太醫開了帖藥方,內中有一味貝葉珍珠,此珠特產于海南郡,需二十年以上的貝母育成,甚為罕見,宮中倒是也有些,只是隔了年,太子嫌它不新鮮,故親往海南采珠,也顧不上新婚的太子妃了。」

玄帝的臉色陰沉如鐵石,凌厲的目光掃過景非岑,景非岑嚇了一激靈,俯首噤若寒蟬。玄帝怒哼一聲,到書案前攤開一方黃綾,提筆刷刷地寫了幾行字,擲予身邊的宦官,厲聲道︰「去,拿著朕的手諭到海南把太子追回來,不管他在做什麼,見此諭令如見朕面,一刻也不容緩,馬上回京見駕。」

「是。」宦官捧著黃綾必恭必敬地出去了。

儀嘉皇後給景非岑使了個眼色,景非岑舌忝了舌忝發干的嘴唇,滿臉堆起笑來︰「父皇息怒,莫要為這樣的小事傷了龍體。」

「小事?」玄帝忍不住拍案而斥,「堂堂的太子被孌童所惑,連個體統都不要了,這還是小事?先是時,朕由得他胡來,封那孌童為皇子妃,這已經是駭世之丑,他還不知檢點,竟鬧成這樣,三朝不入洞房,成什麼話,是故意做給朕看麼?」

景非岑不知所措,只不停地點頭︰「是、是……」

「是什麼?」玄帝心下愈惱,指著景非岑的鼻子,「你莫要以為朕不知道你那點心思。正經事不做,成天在那听牆根、嚼舌頭,竟沒有半分男兒氣概,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有這樣的長兄,無怪乎你們幾個兄弟不學好。」

景非岑滿頭的汗立時就下來了,窘在那廂張口結舌。

儀嘉皇後暗暗嘆息,只強做笑顏︰「非岑手足情深,只恐太子離了正道,故此分外留意了些,做長兄的也是一番好心。太子年輕氣盛,若萬事都由著他性子去,總有不周到的地方,還是要有人時時點醒才好。」

玄帝看了儀嘉一眼,冷笑不言。

恰在此時,殿外的宮人稟說,太子妃前來覲見皇後娘娘。儀嘉皇後一思量,原來是宮中的規矩,眾皇子妃當于三朝五服之後進宮向皇後請安,當下請玄帝示意︰「太子妃來了,陛下可要見她?」

玄帝擺手︰「罷了,出了這等事,便是朕也覺得無顏了。」略一沉吟,肅容道,「封氏雖已然臣服,但百足不僵,其勢不容小覷。朕允了這門親事,就是為了安撫封氏、以示修好之意,可恨非焰竟不能體懷朕意。今日太子妃既來,皇後替朕多周旋些,好好寬慰她幾句,千萬莫讓她委屈了。」

「臣妾記下了。」儀嘉皇後與眾宮人一起跪下,送了聖駕出殿。景非岑縮手縮腳地藏到屏風後面去了。

那邊,嬪姬引著封寧蘿已經進來了。

封寧蘿向皇後跪拜之後,早有宮人遞上香茶,封寧蘿依新婦之禮雙手奉予儀嘉皇後,皇後含笑接了。

待到坐定,儀嘉皇後悠閑地啜了口香茶,客客氣氣地對封寧蘿道︰「太子妃初出閨閣,遠嫁千里,一路勞累了。今後都是一家人了,若有什麼需要,盡避說予我听,我自會為你吩咐下去。」

「托娘娘的福,一切都還好,勞娘娘掛心了。」封寧蘿落落得體地還了一禮。

儀嘉皇後長長的指甲上抹著粉色的丹蔻,輕輕地磕著翡翠茶盞,發出了叮當的清音,她的目光一掠,慢悠悠地道︰「怎麼不見太子一起來呢?」

封寧蘿不動聲色︰「太子殿下公務在身,前兩天出了遠門,不能來給娘娘請安,娘娘恕罪。」

「咦?」儀嘉皇後作訝然狀,「不知何事如此要緊,讓太子舍得拋下你一個人出去。近來國泰民安的,朝中似乎也沒有大的事體,太子此行未免走得蹊蹺。」

「我們婦道人家向來是不問朝政的。」封寧蘿只是安靜地坐著,連說話的語氣都是不緊不慢,「或者也沒什麼大事,只是出門散散心罷了。」

儀嘉皇後微微地蹙著眉尖,露出了痛惜的神情︰「寧蘿公主乃千金之貴,豈能由人冷落?說起來倒讓太子妃見笑,太子生母早逝,我本應對其代為管教,但平日後供瑣事繁多,竟疏忽了他,由得他自小放蕩不羈,及至成家立室了還如此荒唐,誠我之過,太子妃多擔待些。」

封寧蘿卻輕輕巧巧一挑眉,細聲細氣地道︰「娘娘此言差矣。所謂君為臣綱、夫為妻綱,既然入了景氏的門,太子便是寧蘿的天,他說什麼、做什麼,總是沒有錯的。寧蘿亦出之大家之門,是知書達理的人,自然只會安心地侍奉太子,娘娘不必憂慮。」

儀嘉皇後楞得半晌無話,僵硬地笑了笑︰「想不到太子妃竟如此賢惠,不知太子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娘娘過獎了。」封寧蘿淡然。

「唔,不過呢……」儀嘉皇後眼波一轉,復又正色道︰「如若太子真有什麼不當之處,太子妃也不能一味縱容了。我听底下人說道,太子現如今被一個下三流的孌童迷得神魂顛倒的,以至于連新婚的太子妃都拋在腦後,此事若是傳開了,恐怕大傷我皇家的體面,太子妃得空還是應該勸勸夫婿,總歸是有身份的人,斷不可做出這樣的丑事。」

朱紅的胭脂抹在封寧蘿的唇上,淺淺一笑,帶著一點點嫵媚和一點點譏諷︰「娘娘又多心了,那不過是府里的一個琴師,太子閑來愛听他彈幾支小曲,下人們以為主子偏心了,捏造了這些個不中听的話來,竟入了娘娘的耳,真是罪過。閨閣情事本有許多不堪,娘娘是何等尊貴的人,怎可听此市井俗言?」

儀嘉皇後被封寧蘿拿話一賭,心下又是氣惱,又是疑惑,干笑著也不知該說什麼。坐著兩相索然,只片刻,儀嘉皇後便端茶作送客之狀。封寧蘿也解意,深深地施了一福,恭敬地告退,如扶風之細柳般,裊裊娜娜從儀嘉皇後的面前走開。

「真是不識抬舉,我倒有心替她出頭,誰知她竟這般做作。」眼見得封寧蘿走出去了,儀嘉皇後禁不住悻悻然自語。

景非岑從屏風後面出來,到門口張望著封寧蘿的背影,喃喃道︰「美人啊,非焰真是好福氣,江山美人他全得了,幾時才輪得到我呢?」

儀嘉皇後氣不打一處來,呵斥道︰「似你這般,便是下輩子也輪不到的。」

「母後。」景非岑無限委屈地轉過頭來。

儀嘉皇後黯然傷神,低低地道︰「說句實話,非焰確實勝你百倍,我若是你父皇,也只會把皇位傳給他而不是你。若非他乃瑩妃所出,我委實咽不下這口氣,我也不會這樣煞費苦心地替你撐腰。」

「母後。」景非岑慌忙跪在儀嘉皇後的膝下,討好地道,「我是您的親生兒子,您不幫著我還能幫著誰呢?」

「啐!」儀嘉皇後一指狠狠地戳在景非岑的腦門上,「我怎麼就有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當年瑩妃處處都爭在我前面,如今她倒是去了,留下個兒子也強過我。你若是有非焰一半的模樣,我也省心許多。」

景非岑大是忿忿︰「非焰有什麼厲害?眼看得這件事已經惹惱了父皇,待他回來,父皇還不扒了他的皮。」

儀嘉皇後冷笑︰「你懂什麼?皇上哪里是真的生氣,不過是在人前給封朝的公主做個情面罷了。太子與太子妃不親近,皇上還巴不得呢,若不然,待太子妃生個一兒半女的,將來承了皇位,這江山豈不是有一半要改姓封了。」

「可是……」景非岑猶不死心,爭辯道,「父皇今天確實是很生氣的樣子。若說假的,我看也不象。」

儀嘉皇後摔了景非岑一掌︰「說你笨你竟還不信,難怪不能得你父皇歡心。皇上是在氣非焰不識大體,戲只做到一半就退場了,還要我們給他收拾這殘局。寧蘿公主一身維系兩國邦交,不管怎麼說,太子妃這個名分總是要在的,非焰回來,不過是哄哄她罷了,你听她今兒的言語,分明是心知肚明的。」

景非岑呆住,不甘地道︰「難不成這事就了結了?好不容易揪了非焰的小辮子呢,平白放過了豈不可惜。」

「急甚麼?哪就能輕易了結,這位太子妃也不是等閑貨色,總是鬧出事來的,我們做個隔岸觀火就是了。」

儀嘉皇後陰陰地笑著,豐潤瑩白的柔荑拈起了水晶盤中的青蓮提子,尖尖的指甲用力地掐了下去,抓成稀爛。

微微的喘息聲搖碎了紅燭,緋色的影子一點一點地撒在芙蓉錦帳上,顫抖著,恍如漣漪。

冰肌玉骨女兒香,柔軟的手臂繞了上來,象妖媚的白蛇,纏住他的頸項。嫵媚的紅唇貼住了他的耳鬢,呢呢喃喃地訴著听不見的話語。夜濃,夜最艷。

雲想衣冷漠地微笑了,推開她的手︰「已經很晚了,我該走了。」

象春水一般漾開了,又軟軟地擁了過來︰「你叫什麼名字……」她的聲音如夢幻宛然。

雲想衣回眸,輕巧地一挑長眉︰「連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將自個的身子交出去了,太子妃果然氣度非凡,和尋常的女兒家就是不一樣的。」復一笑,輕聲道,「不過只是片刻春夢片刻情,問甚麼呢?」

「告訴我你的名字,你死了以後,我好為你立個墓碑啊。」幽幽的燭光流過刀刃的鋒面,宛若情人溫柔的眼波,在夜里一凝眸,把人的心都冰住了。縴秀的玉手牢牢地握著刀柄,架在雲想衣的脖子上,「此刀名為‘斷玉’,我一直將它不離身地藏著,本來是為景非焰準備的,如今他既不來,就讓你試試刀口也好。」

雲想衣略一垂眸,看著刀在頸上,神色間卻依是風清雲靜︰「方才還是情意纏綿,眨眼卻又揮刃相向,要做太子妃的枕邊人,果真是不容易的,無怪乎太子不敢過來。」微微地嘆了一口氣,「既為人婦,這一世圖的不就是個恩愛繾綣麼,太子妃子何至于如此無情?」

封寧蘿輕輕咬了咬嘴唇,三分挑釁、七分怨恨︰「破國之辱不共戴天,我只恨此身非是男兒,不能浴血黃沙。以我一命搏他一命,我便是死也無憾。」

「可惜他沒來,來的卻是我。」雲想衣低頭,刀光寒影在他眸子里一掠而過,柔聲問她,「為什麼要殺我,我待你不好麼?」

封寧蘿倚在雲想衣的肩膀上,持著刀,依舊是親昵的姿態,慢慢地道︰「莫要以為我不知曉,你處心積慮地引誘我,無非是想要我身敗名裂罷了,所謂濃情蜜意,也不過是鏡花水月,春宵既過,你我都該醒了。」

「你明知我意,為何又對我投懷送抱?」雲想衣不驚不動,淡淡的。

封寧蘿妖艷而冰冷地微笑︰「就許景非焰在外頭尋歡,難不成要我為他擔著這個虛名空度年華?他新婚之夜棄我如敝屣,我又替他留什麼情分。我倒想看看,出了這種丑事,他堂堂皇太子的顏面往哪里擱?」

「可憐啊。」雲想衣恍惚露出了溫柔似水的神情,回首間,不顧銳利的刀鋒在他的肌膚上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傷口,︰「真是個可憐的孩子,你是金枝玉葉的天嬌之女,為了一個不愛你的男人如此作踐自己,值麼……值麼?」深邃眼眸是夜色中朦朧的月光,那麼輕、那麼軟地將人淹沒,「告訴我,你究竟是想要報復,還是……你只是覺得一個人太寂寞了?」

封寧蘿的手發抖了,刀子顫動著,生生地切割著傷口,血沾到了雪白的指尖上,封寧蘿似是覺得髒了,猛然用力地甩開。「斷玉」鐺地掉在地上。封寧蘿僵硬地別過臉去,低低地道︰「什麼金枝玉葉,不過是別人手中的小小棋子,什麼也由不得己,我寧可生在庶民百姓家……你說得沒有錯,我、我也不過是個女人,我也會覺得寂寞……」臨到末了,嗓子都有些嘶啞,「一輩子、一個人……」

「你恨他麼?」雲想衣伸過手去,撫摩著封寧蘿的凌亂的長發,一字一句委婉地訴著,宛如白色的蔓陀蘿纏上人的魂魄,甜蜜而狠毒︰「我知道你恨他,沒關系,我會忙你的……我會把什麼之間的事情告訴他,他一定會……一定會殺了你。」

封寧蘿抬首,睜大了眼楮直直地望著雲想衣。

「到那個時候,封氏與景氏必然決裂,兩國戰火重起,景非焰就是罪魁禍首,出了這樣的事,我不信景朝上下還容得了他。」雲想衣笑得依舊那麼溫和,風雅宛如不在塵世里,「若是他夠本事,還保得住太子之位,那就要看你們封朝有幾分力氣來動他的江山了。不管怎麼說,那種場面一定會很精彩的。」眼楮里的光象劍一樣刺人,扭曲著劃過深黑的底色,「你信不信?」

封寧蘿默然良久,身如風中弱柳,搖搖顫顫,不覺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欲恨起,轉眼千念百轉,卻是淒然一笑,緩緩地閉上了眼楮︰「你所欲何由?」

雲想衣勾起嘴角,隱約地露出了一絲似殘忍又似苦楚的味道︰「莫問此情何出,傷心人別有懷抱。以命搏弈,一切留待終局再言,若你能活到那時,自見分曉。」

紅燭在夜的懷中暗去,殘滅的緋艷,只有那麼一點點,風情千般轉瞬奄奄。

血的痕跡干涸在頸項上。雲想衣起身,著衣,舉止如行雲流水,不落半分留戀,而後,離去。

「你叫什麼名字?」她終是幽幽地問了這一句。

他微微地一窒,不回首,還是答了她︰「雲想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