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宮 第一章

書名︰眠宮|作者︰靡靡之音|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幾度夢回百轉千回莫笑人間多情痴

抱月望月月圓月又缺滿語寄飛燕

斟滿一杯紅豆酒不知霜紅何處哪堪秋風冷落

醉中一聲笑月滿西樓

此景此愁已是三生前

今夜,月華流照,映得梨花晶瑩如灼。

梨花深處,不知何時已經多出了一個清冷的身影。那人背對窗立著,手中撐一把紅色紙傘,暗紅衣衫拖地,黑色長發流泉般傾瀉在衣裾上。

林中暗香浮動,若有似無。

夜風過處,和雨降落,花零如雪。

他伸出蒼白的手,接住幾瓣粉色梨花,輕聲嘆息︰「……思君如流水……」

花間月下,他的身影如夢似真。

我走上前,將他的一縷發絲掬在手中,若一泓秋水纏繞在指問。

原來他已在我眼前。

他放開手中的花瓣,慢慢轉過身。

春雨綿銳如針,瞬間散在我的臉上,心間。

眼前的人,有一雙極哀傷的眸,抬眼的瞬間,湮滅了紅塵。看著我,他暗紅的唇畔浮起一朵笑容︰「箏……」

又是月光。

記憶中,父皇只發怒過一次。

那是監國要成親的日子。

我從沒見過那樣的父皇,一直以來,他都是膽小、懦弱、委曲求全的,常常和我說,一切不過是寄情千里都成空。

那夜的悲愴燒得如此明亮,珍奇被掃落一地,遍處狼藉。

可是,男人仍然沒有來,只送過來鴆酒一杯,白綾三尺,和一封信——社稷自有我和太子照料,你可放心一去。

我親眼見父皇飲下穿腸酒,飄絮般倒在地上。

他一句話也沒有,只是靜靜流淚,不住的搖頭,直到呼吸漸輕,再沒有了聲息。

握住他慢慢冰冷的手,他到最後都沒有閉上的眼楮,那時的我怎麼也不明白,他不是應該恨嗎?

是那個男人奪走了他的一切啊,難道他看不見朝堂內外輕慢的眼神,針扎一樣的刺得人遍體生寒,不是應該忍辱負重,不是應該重復皇威?卻為何寧願做高枝葉落,湮沒在塵埃間,只為了一個不是理由的理由?

拿過絲帕,仔細擦去還留在他唇邊的紅絲,清風吹過我的衣袂,帶去孤魂千里。

這仇卻是要我來報了嗎?

哀上自己的臉,上面從一開始就附著一張薄如蟬翼的面具,且可隨年歲的增長緊緊的服貼著面孔。

案皇,你是怕我步上你的後塵嗎?你是怕林自清也像對你那樣對我嗎?

我輕輕的笑,放心吧,一切會從我這里重新開始……

***

「皇上,李師傅已經在書房候了一個多時辰了。」宮女嬌弱的聲音從腳邊傳來,「皇上您……」

我逗弄著手里的翠鳥,恍若未聞,「小鳥兒乖乖,今天吃東西了沒有?」

伸出手順著翠鳥身上的羽毛,咧著開心的笑容,「乖乖,今天怎麼不理我啊,什麼……」我把頭貼近了一些籠子,「你不高興?」我驀地沉下臉來,看著跪了一地的奴才們,「說,是誰?是誰惹我的鳥兒不高興了?!」

一語未畢,所有人都磕頭如蒜的叩著地板,卻不是對我,而是對剛剛走進回廊的少年。

暗紅衣衫的少年眉目如畫,垂手如玉。這樣的人,這樣的風姿,若是他認了第二,又有哪個敢認第一?

我卻不看他,窗外皓天白日,春風人窗,我繼續安撫著我的鳥兒。

林停雲翩然行至我身邊,輕言淺笑,「皇上,李師傅已經等了好久,怎麼還不過去?」

他目光森然,躲過我伸出去的手,「皇上快請吧,父親如今征戰在外,顧不得這里,皇上可不要因此懈怠了才好。」小小年紀竟已語帶威脅,神色也是風雨欲來,說不出的陰冷可怖。呵,只可惜一個傻子又怎听得懂他如此玄機的話?

「不,我才不要去。」我負氣的扭過身子,沖著籠子里的小鳥眨著眼楮,「乖乖,我們去玩吧。」說罷轉身,卻被擋住了去路。

我往東,他亦往東;我往西,他亦往西。

「你做什麼?」我嘟著嘴,不滿意的看他,「給朕讓開!」

他輕輕一禮,笑語嫣然,「微臣怎敢,只是想稟告皇上,今天這只小鳥恐怕不能跟皇上出去了。」縴長的手指蓮花般地在我眼前翻飛,手腕一抖小鳥被捉了出來,一左一右扯住了翅膀,輕輕的一扯,血花在我眼前散開,像那夜父皇飄落的身軀。

捂著眼楮尖叫的倒在地上,我嚇得瑟瑟發抖,「……血……血……不要、不要……」

害怕得想退開去,爬著後退,卻被捉住了手提了起來,「皇上,現在可以去書房了吧,師傅還等著呢!」

一路上,我任由他拉著,被人扶上了步輦,不停顫抖著,連後來上台階也得緊緊攀住別人的手,進書房時,腳下還一個踉蹌,難看的摔倒在地上。

看著我狼狽的樣子,林停雲唇邊勾起了嗤笑的淺紋,可還是明艷的讓人眼前一亮,我趴在地上,就著那樣狼狽的姿勢看他,痴痴呆呆的也隨他一起笑起來。

見我這樣子,他反倒不笑了,寒星似的眸子鎖著我看了一會,揮手讓左右扶起我,人便坐上了自己的位子,不再看我。

李師傅看看我,又看看林停雲,半晌,終于開始講課︰「齊威王喜隱,好長夜之飲,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並侵,國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諫。淳于髡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王知此鳥何也?’王日︰‘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林停雲目中華光一現,凌厲的視線刺向我,其中夾著泠泠的寒氣,李師傅似乎打了一個哆嗦。

我卻仍然不覺得,依然笑嘻嘻的看他,因為他注意到了自己更加開心;盈盈的星眸越來越銳利,仿佛能刺進人的靈魂,我傻呆呆的看著,渾然未覺。

驀然,他又笑起來,瞬間春暖花開,「師傅,您還是再把書說說吧,皇上怕是有些不懂的地方,需得細細的解釋。」

聞言,李師傅這才抹了抹頭上的冷汗,討好的朝他笑了笑,「這段其實不難,停雲怕是早已經讀過了,今天就是為說給皇上听的。」

說罷,朝我點點頭,仔細的說起來,「齊國的威千,本來是一個很有才智的君主,但是,在他即位以後,卻沉迷于酒色。淳于髡見到了齊威王,就對他說︰‘大王,為臣有一個謎語想請您猜一猜︰齊國有只大鳥,住在大王的宮廷中,已經整整三年了,可是他既不振翅飛翔,也不發聲鳴叫,只是毫無目的的蜷伏著,大王您猜,這是一只什麼鳥呢?’齊威王沉吟了一會兒之後便毅然決定要改過,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因此他對淳于髡說︰‘嗯,這一只大鳥,你不知道,它不飛則已,一飛就會沖到天上去,它不鳴則已,一鳴就會驚動眾人,你慢慢等著瞧吧!’」

「鳥……鳥……不!」我又驚聲叫起來,幾乎連椅子也坐不穩,鮮血仿佛又在眼前綻開。

李師傅被我嚇得說不出話來,林停雲笑顏如花,眼波流螢,「師傅不必害怕,皇上只是見了血,身子乏,師傅接著講就是了。」

正如此說,卻有小太監連滾帶爬的進來,即使是跪在地上卻仍顯得神情興奮異常,尖細的嗓子也有著平常不見的洪亮,「啟稟皇上,林公子,監國大人大敗佑施過凱旋,現在人已經到了城門口了。

這消息實在是好的,連林停雲臉上也微露喜色,衣袂一翻,人已出了門急急沖著宮外去了,連我這個皇上也沒顧上。

他這一走,把人都帶出去,所有人魚貫的走出,就只剩我和李師傅兩人,我卻仍是蜷在寬大的龍椅上發抖。

李師傅也不說話,听得眾人走遠了,才小心的踱至我身邊,試探的叫了兩聲︰「皇上、皇上……」

我听不懂他說什麼,只是不斷的打顫。

李師傅卻在我面前跪了下來,「皇上,請您告訴微臣,您到底是真的瘋了,還是假扮來迷惑那些狼子野心的奸人?朝中忠心的大臣們自先皇駕崩已經隱忍了這十多年,您馬上就十八了,要親政的年紀。如今林自清父子大力在朝中排除異己,保皇的勢力已經岌岌可危,只盼皇上您是臥薪嘗膽,再有我們輔佐,自然奸賊可除,重換新天!」

他說的慷慨激揚,奈何遇著我這個痴兒,只能呆呆看著他,一句話也沒有。

李師傅皺緊眉頭,看我沒有反應更加急切,「皇上,眼前皇室衰微,半數以上的大臣都被他們父子收買。三天前禮部侍郎曹于輕竟然死在自己的臥室,身首異處,只因為他日前上了個折子參劾林停雲私養男童,卻落得了這般下場。可憐他是今年的新科狀元,還沒來得及熟悉官場,只憑了一時的意氣,可也叫人膽寒,這樣的朝廷,我等是再也忍不住了,只盼皇上早日重振天威,學那齊威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李師傅雙眼殷切的望著我,老淚縱橫,我卻正在听著門外的動靜。

窗外陣陣的喧嘩,人聲鼎沸。

「快看啊,這就是佑施國有名的那個美人啊……」

「天啊……好漂亮……他真的是男人嗎?」

我好奇的從龍椅上站起來,暫時忘了小鳥的事情,繞過李師傅走到門邊,就看見正在朝我走近的一行人。

最前面的,是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有著和林停雲相似的五官,雖然不似他精致,卻仍然惑人,而他手里卻抱著一個雪白的人影。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琴音,只那一次,卻再也忘不了。

忘不了有些散亂的青絲覆著凝脂似的臉龐,鴉翅般的眼睫遮住瀲灩的鳳眼,如雲的秀發,如花的容顏,縱然神情冰冷,但只看這樣的秀色,已經讓人心碎。

原來天下也有可與林停雲一比的美人。

見我如此看著琴音,抱著他的男人,也是我的監國,微微一笑,伏身吻上了那蒼白柔女敕的唇瓣,惹得周圍驚呼一片。

我不知道周圍的人如何看待這堪稱香艷的一幕。

林自清抱著琴音,一手托高他縴細的身子,一手扯住那如霧的青絲,讓他落在自己掌中。

琴音緊緊的蹙著眉,秀麗的眉鋒皺起痛苦的弧度;類似悲鳴的申吟從被瘋狂啃噬的紅唇中流瀉出來,卻不知道這破碎的嗚咽聲更能刺激他人的听覺。就著這樣的姿勢,林自清的手伸進了紗制的白衣中,肆無忌憚的留下蹂躪的痕跡。琴音不斷的掙扎扭動,卻被反捉住雙手,拉開了領口,被刻意遮掩的頸子露了出來。

白玉似的的肌膚,在陽光下泛著釉瓷的光澤,也更凸顯了上面青紫的咬痕和深紅的齒印。

所有的人都背轉了身,帶著無數的切切私語。

除了我和林停雲。

我什麼也不懂,自然是好奇的看著他們,甚至是牢牢的盯著,怎麼也移不開眼。

原來這就是佑施國的太子琴音。

以絕色聞名于世,唯一可與林停雲一爭高下的美人。

也怪不得,佑施那樣的小柄,卻有著如此美麗的未來君主,被滅亡當然是遲早的事。

——果然是紅顏誤國。

正想著,卻听耳邊傳來的冷哼。

不明所以的轉頭,就看林停雲卻是瞧著我,我眨眨眼,「停雲,怎麼了?不高興嗎?我們一起去玩小鳥。」

他目光炯炯的盯著我︰「怎麼,舍得走了,不想看了?」

「看?」我有些會不過意來,再看草地上糾纏的兩人,這才發覺已經有人扯起布簾,做成了屏障,隔住了視線。

「……啊……想看……」我喃喃的說,再轉頭,看見的就是林停雲厭惡的眼神。

仿佛我是天底下最齷齪的東西,那般的不屑,又似乎是厭惡,卻還帶著恨意,像是要把我剝皮拆骨。我瞬問就被嚇得不能動彈,恐懼得只想往後縮。

林停雲也不攔我,目光如電,可又忽然柔軟下來,半晌,才悠悠一嘆,「……為什麼眼楮會這麼像呢?」淡淡的暗香仿佛也隨著他的嘆息蕩漾,飄渺的眼神如寂寞的煙花瞬間繽紛又湮滅。

說罷轉身離去,再不看我一眼。

也是暗紅的紗衣,被清風掣起,寬衣長袖,廣廣的飄在風中,讓人覺得他仿佛要飛起來。

是林停雲嗎?

這暗紅的背影似乎在哪里見過。

仿如那花間月下淒然的影子。

我高興地看著屏障里不時飄出來的白色碎布。「下雪了!」襯著里面瀕死的嗚咽,似乎是格外的有趣。

***

有時候我常常這樣想,也許我是宮里最傻最呆的人。

不過,也許,我也是宮里知道最多事情的人。

即使是只听小太監宮女們在我面前毫不避諱的閑言碎語,也能听出很多很有意思的東西。

比方說,關于林停雲。

據說林停雲是天下少有的聰慧之人,七歲已經是京城有名的才子,十歲時賦詩作對竟無人能出其右。十二歲時,名滿天下的大儒彭擎因為他的盛名而來,投貼入府後卻不見他來迎客。枯坐幾個時辰後,彭擎終于按捺不住要甩袖走人。卻見一個麗若驚虹的少年,步入堂中。

兩人無言對視許久,少年微笑著起身,翩躚一舞,天地無光,彭擎也舞,卻遠遠不及少年。

彭擎從此甘願折首少年之下,奉他為天下第一。

我笑嘻嘻的听完,看著那些小爆女向往的笑容和小太監們佩服的神氣。

其實他們都忘了,林停雲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

或者,我知道的還比他們多一點,年前許多大臣的莫名死亡,都是出自他手,以他武功手段,眼前除了他的父親林自清,恐怕已經沒有了對手。

心狠手辣,美貌非凡,才智過人的父子。

什麼才是他們的弱點呢?

能一擊必殺的死穴究竟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所以只能繼續痴痴的笑下去,做我的白痴皇帝。

再想下去,日夜不得安寢。

江山社稷,黎民萬千,國仇家恨。

日日如此,年年如此。再好的雲霞瞑色,又怎入得了眼?

思來想去胸中郁懣,于是一個人匆匆披了衣裳走出房門。

窗邊小太監們也睡得正熟,怕是覺得我這樣可有可無的皇帝,既是要刺殺,也不必選我。我一笑,只管走了出去。

空中浮著斷斷續續的琴聲,初听來是平波卷絮,斜陽歸帆,無限溫情;到半路忽又折弦一轉,仿佛春暮花殘,東風吹去楊花,春色堪憐;又驀地一個高聲,截住飛花,刀銼槍鳴,似夾了金戈鐵馬,擂鼓聲陣陣,無數箭鏃,無數羽檄,只為捐軀赴國難,寧可頭斷血流。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順著琴聲走近那鼓琴之人。

只見條條弦上血跡斑斑,白色的琴弦竟然已經被染作血紅;原本花瓣般的指尖也是血肉模糊,圓貝似的指甲竟也裂開了幾個。

可他確似毫無知覺似的彈著,黑發散亂,清澄的眸子只剩下無光的漆黑,容色灰敗,顯然是一幅心死的模樣,再彈下去不瘋也成狂。

那又為什麼不死呢?

我在心中計量,恐怕是有什麼親人落在林自清手里吧,所以甘願美玉蒙塵。在心中暗嘆一聲,我伸手捉住了他手腕,仍是笑著,「這曲子好難听,換一首吧。」說著狀似不意的壓過去,隨手帶斷一根琴弦。

「崩」的一聲,琴弦應手而斷,琴音渾身一顫,眼中這才有了一點光亮。

我心中一輕,更靠近了些,「好嗎?不要听這個……」

他卻也不說話,只是看著我,目光像是冰凌,硬生生的戳得人生疼。

一撇嘴,我不高興的離他遠些,有些怕怕的看他。

好半天,他卻又忽然笑了。

那笑容竟然讓我恍惚起來。

是誰?是誰也曾這麼對我笑過,是誰也曾這麼傷心的看著我?

是誰?是誰這樣熟悉?

那梨花深處幽暗哀傷的笑容如今盛開我在眼前,仿佛冰雪初融,雲日輝映。

是我夢中的人……

心似乎被狠狠的撞了一下。

那時還沒有人告訴我,這就是心動。

我愣愣的看著琴音的笑臉,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什麼話都沒剩下,連平常痴呆的笑容也忘了。可那朵如清蓮的笑容卻很快的消失,他側過了頭,微微揚起下頜,「你究竟是誰?」

我心中一驚,這才發覺自己剛剛的表現,背上已經出了一層冷汗。

要知道這宮中到處是眼線,尤其是我和他這樣地位如此尷尬又敏感的人。

于是又笑起來,「我叫凌錚,以前父皇都叫我錚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