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太平 第七章

書名︰醉太平|作者︰|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小凱,阿龍已經全部都向我說了。我們猜得沒錯,假冒聖子的不是別人,正是我們宣敬營的另一位副將軍——汪子林。」將湯藥端給剛剛醒轉的季凱,游尚銘坐在久違的軟榻邊上,目光飄忽不定地望著他在听清消息的下一刻將湊到嘴邊的藥汁如數噴了回來。

「什、咳咳咳咳——」才一睜板眼楮就得知讓人恨不得再昏過去一次的內幕,季凱沒心情責怪游尚銘的說明「及時」了,當務之急,就是立刻搶在打草驚蛇、雞飛蛋打之前,把罪魁禍首繩之以法。然而游尚銘似乎洞察了他的念頭,還不等他起身,就被不容反抗的推回到榻上︰「小凱,你不要命了!走火入魔是鬧著玩的嗎?不好好休養,小心你下輩子落得個只能靠別人養活的米蟲廢物!」

「讓開!反正殘了又不指望要你養,少攔著我!若是放跑汪子林,你替我去向皇上和畢大人交差嗎?!」不領情地推開游尚銘,季凱撲下軟榻,沒心情留意自己從里到外的—身髒衣服不知何時被人換成了干淨清爽的利落短搭。見狀,游尚銘伸出一半大的手臂躊躇了片刻,高深莫測地揚了揚眉,輕描淡寫地,他牢牢盯著倔強的少年,囁嚅著嘆息︰「誰說我不可能會養你?再說了,小凱,你現在趕出去已經來不及了,我的『身份』暴露得太早,收網一快,魚自然警覺地不知所蹤了。」

「……你什麼意思?!」木然地維持著下榻的姿勢,季凱只听了對方的一半話就忘記了自己準備要做什麼。他沒有听錯吧?!難道這意味著他報復游尚銘的機會終于天可憐見的到手了?強自壓下欣喜若狂的心情,季凱面無表情地瞪著游尚銘,冷淡的口吻里卻泄露出殷切︰「你剛剛說了什麼?再說一遍——」

「唉,我是說︰汪子林已經溜出了拜月族的勢力範圍,你想要抓他還得從長計議。」

「誰問你這個了!上一句!你說你會養我的那一句!」會情不自禁地說出這種話,不正說明了姓游的已經對自己動了心了嗎?太好了,現在他只需翻臉嘲笑對方︰自己在牢里說的那些喜歡也不過是權宜之計,就該輪到姓游的顏面掃地,因自作多情而懊惱到吐血了!炳哈哈哈——在心里打著如意算盤,季凱還琢磨著萬一游尚銘不好意思承認對自己的感情時應該以什麼對策來威逼利誘,誰知下一刻,游尚銘居然毫不遲疑地肯定了答案?

「哦~那個啊!」平心靜氣地笑了笑,游尚銘溫和卻又帶著疏離感的點了點頭︰「小凱,大家認識一場,你要是真的殘疾了無處投奔,我自然不會忍心棄你不顧啦!男子漢一諾千金,你到時候千萬別想不開磨不開面子,寧可在外面風吹雨打也不願來找我啊!記著,只要有我一口飯吃就不會任你餓死的!」

「哼,誰要依靠你這家伙啊!」體己的話誰都愛听,游尚銘誠懇的許諾仿佛是給了慣于漂泊的游子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就好像是已經準備一生向前沖鋒陷陣的人突然得知自己有了一條退路似的,季凱的心……聞言不由自主地軟了一下,但那也只是一下子而已︰「哼哼,實話告訴你吧,其實我在牢里對你說的做的不過是為了——」

「你不用說了。」斬釘截鐵地打斷季凱盼望已久的表白,游尚銘無奈地笑著皺起了眉︰「我已經把牢里的事忘了,你也不要再提了,小凱,我……只當你是個年幼的弟弟,照顧你是為兄的本份,與情愛無關。你知道我並不真的喜好男色,我想你會對我用情也不過是因為年少無知被我計劃中的假象攪亂心神罷了,等你長大些,自然會想清楚這不過是一時的迷惘。小凱,你是個性烈的孩子,我也不逼你立刻考慮明白,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

「其實我——」我在牢里對你說的做的不過是逢場作戲,想我季凱堂堂白虎御史,前途無量,青春大好,怎麼可能會看上一個又老又不秀氣的男人呢!以上這段心里話明明是肺腑之言,為什麼他卻覺得自己這時一旦說出來只會顯得狗急跳牆,欲蓋彌彰呢?經過游尚銘入情入理的一段拒絕,季凱突然發現自己眼下反駁也是承認,不回答更是默許,橫豎……落到了愛慕姓游的未果,主動貼上去告白卻被甩掉的角色上。

「……誰有空與你談那些無聊的兒女小事了?游將軍,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汪子林既然不是拜月族的少主,他又為什麼要利用異族來殺漢營兵士泄憤呢?」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又苦于沒資格喊痛,季凱怨毒地白了上空一眼,岔開讓自己越發尷尬的話題。唉,這就是所謂的天敵了吧?好像老天爺注定了他上輩子欠了姓游的一筆,只要今生遇見對方倒霉的永遠都是自己。事已至此,越抹越黑,他只求趕快查清宣敬營的爛攤子,以後老死不再來這姓游的地盤上晃蕩就是了。

把少年含怨的目光當成了由愛生恨,游尚銘沒有戳破他,只是就事論事的沉下了俊顏︰「小凱,你問的恰好是關鍵所在,這一切既然都和汪子林月兌不開關系,那麼這個人到底又能從中獲得什麼好處呢?他不是拜月族人,卻害宣敬營人心惶惶,將士們彼此忌憚,就算他有機會奪得余叔的帥位,這一盤散沙般的兵馬又如何能統帥得起來?!」

「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其志也。」思索了一下,季凱驟然—驚︰「說不定汪子林要的就是漢營的兵與將之間產生隔閡,令出難從呢!姓游的……你不覺得這次胡人犯境的時機太巧了一點嗎?恰好配合余將軍想要滅口之際深入內陸,又駐扎在關外不加等待什麼!」

「你的意思是……汪子林很有可能是胡人派來利用拜月族擾亂軍心的奸細!」眯起眸子,游尚銘瞬間找到線索,醒悟了前因後果︰「沒錯,余將軍換下來改變不了局面,朝中自然有年富力強的其它將軍掛帥。就算他有幸攻陷了這宣敬營,此城南下的是其它關卡重重。汪子林要的是不攻自破,他千方百計要找的……是我們的軍心。」越琢磨越覺得心驚膽顫,拋下一頭霧水的少年,游尚銘轉身就要往屋外沖去,卻被季凱及時一把攔下︰「喂!姓游的,你不是告訴我汪子林已經溜了,抓也來不及了嗎?」那他這副火燒眉毛的樣子是為哪遭?

「小凱,你難道忘了在被抓前我們正準備做什麼嗎?」腦中不祥的預感漸漸清晰,游尚銘掌握了局勢這麼久,現在卻發現設局的人也在別人的局中︰「余叔不是要我和汪子林各帶兵馬出城主動迎戰胡人的嗎?縱使我失蹤了,那個計劃應該也不會變更。要加道,汪子林在營里總是一副急公好義剛直不阿的模樣,又曾經當面揭穿過余叔偷割尸體充數的事情,此次出征,我與汪子林都是余叔打算借故除掉的眼中之釘啊!」

「也就是說,汪子林的計劃是先讓士兵們對以一充二的余渡飛不恥,再被『臨陣月兌逃』的你動搖軍心,最後因他們『正直』的汪將軍在沙場上主動投敵或是被自己上司陷害『犧牲』而徹底對將領們絕望?從此以後……漢將們人望盡失不說,甚至連我朝的名聲也要一落千丈,任人唯奸被番邦恥笑!」上兵伐謀,胡人這顆名為汪子林的石頭,打下來的可不只一兩只鳥而已。藉拜月族亂漢營,藉漢兵滅拜月族,藉晏朝自己的將破晏朝自己的城,藉晏朝的吏治陷害晏朝的忠臣……

深吸了一口氣,因為後果太恐怖反而感覺不害怕了,季凱鎮定了片刻,沉聲攔下了欲往外沖的游尚銘,虎目牢牢地鎖住對方的焦躁,強催內力,不許後者掙月兌︰「站住!事已至此,宣敬城里余渡飛是老大,我們奈何不了他,他身份又貴為將軍,非一品以上的宮員審不了他,我們唯有立刻上京向皇上請旨才能解此大患。」

「放開,我必須回去!」

—改往日泰山塌于前等高個子頂住的頑劣,游尚銘怒視門外的目光暗暗泛紅︰「不管汪子林和余叔的計劃各是什麼樣的,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追隨出城迎敵的近千位弟兄,一開始就是被用來犧牲的!可惡——」

「那你回去也沒有用!余渡飛本來就想害你,你恰好又送了他一個『臨陣月兌逃』的罪名,他絕對不會听你的話撤回出戰的兵馬的;而跟隨汪子林出陣的兵士早把你當作懦夫逃兵了,你平日又素行不良,誰會听你的解釋、遵你的調遣?!」狠狠地將比自己高許多的青年壓制在牆,季凱攥著對方腕子的手握得死緊,不知是想靠疼痛讓誰冷靜下來。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跟睜睜任由跟隨我出生入死,把命都交到我手中的弟兄們白白送了性命。季凱,你讓開。」

一字一頓的拒絕道,游尚銘的話語不再激動,反而因過于平靜而給人無法置疑的堅定感。見狀,季凱顫了一下,雖然心里很清楚自己武功比對方強,官職比對方高,可是面面相覷的對峙中,他就是有自己輸了一籌的挫敗感︰「……別意氣用事了,游將軍。我知道那些兄弟們死得冤枉,可是若不能及時阻止汪子林的陰謀,顛覆的將會是我晏朝的江山,犧牲的將是更多無辜的百姓。你是這件事里唯一的人證,我必須帶你回去!一千人與百萬民眾,執輕孰重你活了這麼大應該算得清吧!」他也痛、他也怨、他也恨不得就這麼沖出城外和弟兄們浴血奮戰。可是,他不能任性,身為白虎御史,他守的不是宣敬城,他守的是晏朝的天下,萬戶的太平……

沒有責怪,游尚銘好像已經明白了季凱死咬牙關下隱忍的悲憤。他只是笑了笑,模了模少年的頭︰「小凱,你是白虎御史,我則是這宣敬營的一員副將。你有你的職責要向朝廷交代,我也有我的職責要向將士們交代。你放心,高垣他沒事,竹牢之所以是空的是因為我及時放他躲起來了,我告訴你他的藏身之處,你找上他為證自然可以告倒余叔。拜月族非晏律可及,但我已吩咐過阿龍了,他願意隨你去向朝廷說明來龍去脈,有了這兩個證人,不需要我你也沒問題的……」言罷,游尚銘解下屋內懸掛的異族寶劍,頭也不回的轉身邁出門去。

「你——站住!就算如此,你也不能就這樣回去送死啊!明知余渡飛和汪子林都不會放你活口的……」展開手臂,于理,季凱已經沒有了強留對方的理由。只是于情,他卻無法就這樣任對方去送死。

「我必須去,季凱。」穩重的拒絕,游尚銘抬眼,深深地望著少年的動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自己的命運。

「……即便明白此去很可能是送死?」

「就算絕對是送死,我還是得去。」瀟灑地笑著,游尚銘繞過季凱快步向前︰「加果救不了那些兄弟,至少我也得和他們一起奮戰到死。只有這樣,以後才沒人敢說晏朝的將領各個都是貪生怕死、玩忽職守、喝兵血、枕功勞的卑鄙之徒。小凱,我是個守將。即使我守不住宣敬營的城了,也至少……要守住宣敬營的名號!」

「你是拜月族的聖子不是嗎?!何必要為了不相干的晏朝犧牲性命——」

「小凱,所謂的聖子只是我背上的一個圖案,而游尚銘這三個字,才是隨我生隨我死,真正屬于我自己的名字。」頓了頓,自嘲的擺手作別,游尚銘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最濃之處。而那余音不散的訣別之語,不夠大氣,不夠英雄,直白而庸俗,卻讓人忘不了……就算在夜色中孑立得再久,想得再多,也忘不了……

「我也不想死啊,小凱。但是同時,我愛惜自己的羽翼,我也放不下自己的……這個名字。區區一個副將,死個三四遍也證明不了多少。若是可以,我甚至寧願那些出城的士兵全部棄甲逃生。只是誰都可以逃,唯獨姓游的人,絕對不許拋下弟兄們自己先跑!」

「……這是你『爹』玄敬將軍給游氏子孫定下的規矩嗎?」

「不。這條規矩,是我自己剛決定給姓游的這脈後代定下來的。」

「太愚蠢了……」為什麼明知活著能做得更多更好,卻偏偏要選擇赴死呢?

「沒辦法,小凱,我也不想啊。」看不見表情,熟悉的,唯有那帶笑的聲音︰「可是人生在世,有的時候,就是不得不辦上幾件錯事,痛痛快快的,笨他個一回……」

***

初升的旭日驅散了夜的黑暗,連帶人心頭積壓的陰翳似乎都能被東方璀璨的霞光統統趕出胸瞠。季凱在院中站了一夜,早晨的露水打濕了他的發與衣。隱隱約約地,他總覺得宣敬城的方向有金戈鐵馬之聲響起,明知那不過是幻覺,可胸瞠里,心卻隨著記憶中的擂鼓聲怦然興奮。仿佛有無窮的豪情在血脈里橫沖直撞著尋找迸發的缺口,仿佛理智與倫常已壓抑不了他澎湃的信念。仿佛就是這個瞬間,他終于憶起了在強迫自己成熟的過程中,那為了太平的大計,被自己可以遺忘的夢想。

……而男兒立世,為了夢與信念,是從來不辭再多笨上一些的。

「季公子,我們少主臨行前吩咐過了,我已收拾好行裝,即刻就送您南下。」推開院門,阿龍背著簡單的行囊一臉不快的走了過來,低聲下氣的催促。聞言,季凱豁然開朗地笑了開,面容一整,虎目里再不見疲憊的神色︰「阿龍,我恐怕不能帶你一塊走了。晏都的位置你應該知道吧?我告訴你一個地方,你即刻出發,去那里找上一個姓高的漢人,帶著他一起去京城,到城里後不要亂轉,直接去畢玄英畢大人的府邸,向他說明一切,畢大人會為你們作主的。」

「喂!開什麼玩笑!我又不是你們漢人,你說不去就不去!也不知那個姓高的人面子夠不夠大,到了京里你們那個啥大人不見我們怎麼辦?」沒好氣地撇撇嘴,阿龍礙於對方據說是「少主的人」,他縱使再怎麼不屑—顧也不敢造次。

「這個你不用擔心。」高深莫測的摘下左邊耳廓根處隱藏於發中的冰玉耳釘,將剔透如冰的飾物謹慎地遞給不知所謂的阿龍,季凱沒有提醒後者藉著陽光仔細觀察冰玉內天然形成的絮狀虎字,只是安慰︰「放心吧,到京之後,你就給畢府的管家看看這個東西,然後把它交給畢人人就行了。有了它,沒人會為難你們的。」

「可要是那個畢大人問起你的行蹤呢?我該怎麼向他解釋你不一起來的緣故?」

「這個嘛~你就說我有筆私債被人欠逃了,因為太重要,不得已只好親自追去算帳。」

「什、什麼債啊?」以至於季凱突然擺出這種精光四射的駭人表情?

「情、債。」虎目一凍,季凱威風凜凜地回答道,不再猶豫。

「……」無言以對,瞠目結舌的寒了一下,阿龍突然明白……當一個人被饑餓了很久的老虎活生生地瞪著時,是種怎麼樣的滋味了。

「……」姓游的,你走得倒是瀟灑,如果就這麼便宜的放著你死翹翹,那我季凱豈不是—輩子都洗月兌不了向男人告白反而被拒絕的污名了?!哼哼,你死不死我不任乎,但是,在我暢快淋灕心滿意足地翻過身來反甩你一次之前,你必須洗干淨脖子,給我好好的活著等下去——

「自作多情的家伙,我怎麼可能被你那幾句甜言蜜語就騙動了心呢。」喃喃暗啐,不再理會為他們少主的前途命運虔心祈禱的拜月族青年,季凱施展輕功開出院門,牽過阿龍帶來的馬匹之一,翻身上馬,揚鞭長嘯,駕馭著座下的五花馬,如一陣疾風掃向了宣敬城外塵埃騰起的地方。

沒錯……情,靠騙,是得不來的;心,靠要,是許不起的。就算他季凱此時此刻真的對姓游的動了心生了情,那也不是被對方花言巧語弄到手的!

如果他季凱的情要系給一個男人,那也只會是他自己甘願要系的。

如果他季凱的心要許給一個男人,那也只會是他自己決定了……對方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