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雅連臘八都沒有熬過去,那日早上榮煥臣起身,一如往常先察看炕上的母親,卻發現人已經往生多時,手腳都冰冷了。
那當下,榮煥臣的腦子都空白了,他的思緒好像停止在這一刻,不知道怎麼反應,只能怔怔地站在那里,雙眼無神地盯著某個不確定的點,一站就是大半天。
沒有了,他從此沒有了雙親,成了一個孤兒。
以後即使他娶了顧巧,他們建構的小天地也沒有母親了,明明前幾日母親還在說要替他操持婚禮,以後等她身體好了,要多養幾只雞,等顧巧懷孕生子後坐月子的時候可以吃,還要天天帶小孫子小孫女出去玩……
這一切,已成了泡沫里的幻影,很美麗,卻是一戳就破。
一直到顧巧來送午膳,發現怎麼叫門都沒有反應,她知道榮家母子都沒有出門,不由覺得不對勁,扭頭又跑回家直接將父母叫來。
顧安邦與劉念芙敲門敲了半晌,果然靜悄悄,但屋子里肯定是有人的,榮煥臣的馬兒甚至還在馬里,于是他們也顧不了太多,直接撞開了榮家的大門,一進去便看到失魂落魄的榮煥臣,還有炕上周清雅的遺體。
顧家一家子也嚇了一跳,顧巧連忙將榮煥臣拉到一邊,見他還是渾渾噩噩,她忍不住抬高手臂,狠狠賞他一巴掌。
啪的一聲清脆聲響,還有臉上瞬間的痛楚,像是把榮煥臣由絕望的深淵拉了回來。他的眼神終于有了焦點,緊緊的鎖定在顧巧身上,突然二話不說抱住她,不言不語,卻讓她清楚感受到他的哀痛。
顧安邦開口想阻止,卻被劉念芙拉了一下,兩人最後還是對此保持了沉默,暫時先退了出去。
前兩日來探望周清雅,周清雅已經將她的想法說了,希望顧巧能等一等不要說親,劉念芙很欣賞榮煥臣這小子,也相信他會有出息,便答應了周清雅的請求,沒想到那竟成了遺願。
屋里,榮煥臣抱著顧巧,突然啞著聲音說道︰「我只想問問那個男人,他究竟有沒有愛過我們母子,為什麼他不回來?
「……我還想當面問他,他若知道有個女人為了他,耗盡了青春,煎熬了一生,卻還是沒能等到他,他會不會感到後悔?我娘這是選了他……不要我了吧?」
顧巧沒有回答,也沒有勸慰,因為他現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聆听。她只是輕拍著他的背,讓他知道還有她在身旁。
無論如何,在最初的震驚及哀痛過去,周清雅的喪事還是操持起來,不管村里的人怎麼看,顧家一家人二話不說扛起了這件事。
他們先通知了村長,請來村里的婦女幫忙,由劉念芙領著先替周清雅換上壽衣,再移到靈床上,還要趕縫孝衣,招待親友;顧安邦和村人布置靈堂,因為習俗只能停尸三日,他特地到鎮子上請人連夜趕工制作棺材,讓周清雅能在算好的吉時入棺。
至于顧巧則負責買菜備物,這三日所有人的吃喝用度都是出自她手,因為不能讓人吃不飽或不滿意,白事又只能吃素,再加上紙錢、香燭、牌位、長明燈、供品等等不能有缺,要張羅這一切可不是件簡單的事,她卻做得井井有條,很是讓村民高看了一眼。
顧家的女兒雖然養得嬌滴滴,卻知書達禮,做事俐落,是有真本事的。至于榮煥臣還沉浸在巨大的傷痛中,他們便也沒有安排他做雜事,因為他光是燒紙守靈,還有答謝前來拈香致哀的親友就幾乎耗盡了心神。
三日後,周清雅出殯,在蓋棺起靈後,送葬隊由顧安邦領頭,榮煥臣身穿孝服,腰綁草繩,在棺前摔了瓦盆,手持招魂幡與孝杖,村里八名壯丁抬棺。
令人意外的是,顧家竟讓顧原替周清雅捧牌位,顧巧負責灑紙一同送葬,兩家人的感情可見一斑。
在棺材入土那一刻,周清雅的一生終結于此,所有前塵往事皆深埋黃土。一直沉默木然的榮煥臣眼神終于閃動了一下,最後仍是一滴淚都沒有流。
喪事至此算是結束了,劉念芙留在榮家準備白宴,讓整個過程有搭上手的村民親友們都能飽餐一頓,算是喪家的感謝。至于之後的燒七及百日祭奠什麼的則是榮煥臣的責任了,顧家自會教導他怎麼做。
當一切圓滿,眾人散去,榮煥臣突然跪在顧家兩老面前,朝他們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雖然他還是沒有說什麼,但顧安邦劉念芙卻都紅了眼眶。
這個孩子,是有心的啊!
顧安邦只是拍了拍他的背,同樣沒有口出安慰,他知道這時候榮煥臣不需要別人的同情,相反的,在母親驟逝後又緊接著數日喧鬧的喪事,他或許更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在送走顧家兩老後,榮煥臣垂下眼眸,默默地回到屋里,從今之後,他要自己生活了,他只剩孤獨一人了……
才這麼想著,卻赫然發現屋里還有一個人,竟是顧巧靠坐在炕頭,毫無防備地歪頭睡去,小臉還有些蒼白,可見這幾日真是累得狠了。
他以為她在喪事結束後就回家了!那油然而生的孤寂感,在看到她的一剎那竟慢慢的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安心、踏實的感覺。
是的,只要有她在身邊,他就安心、踏實。
榮煥臣幾乎是痴迷地看著她,這張清麗的臉蛋他從小看到大,卻依舊覺得她是那麼好看,那麼出色,可以看一輩子都不膩。
出于本能的,他傾身向前,閉上眼楮輕輕的吻上那櫻色的唇,只是輕觸即分,卻攪動心海滔天大浪。
顧巧並沒有醒來,榮煥臣輕輕一嘆,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放上炕床,又蓋上棉被,讓她能睡得舒服些,自己則是坐在了炕下的一張矮幾,雙手執起她一只玉手放在自己的額頭上,就像她正在撫慰他。
然後,強忍已久的哀傷傾泄而出,那低下的頭已是淚流滿面,他哭得那麼恣意,那麼無措,那像是能扛著天地的寬厚肩膀上下聳動,卻又壓抑得不敢出一點聲音,彷佛全天下只有她能了解他的悲傷。
如果榮煥臣此時能抬頭看一看,就會看到顧巧睜著雙眼,眼中滿是對他的不舍及溫柔。
喪事結束後,成了孤兒的榮煥臣自然是到顧家過年,顧家早就算他半個家,他也不講什麼虛假的客套話,直接把家中備好的年貨一股腦兒的搬到顧家,平素也大多在顧家幫忙,比如挑水劈柴、修理門窗、搬運重物等,只有睡覺會回榮家小院。
可以說自他來顧家後,顧安邦每日只要在家喝茶看書吃東西就好,沒少被劉念芙嫌棄。
「石頭,以後這里就是你家了。」顧安邦很欣慰地道。
此話一出,顧安邦馬上被劉念芙及顧巧奚落,居然為了偷懶而變得如此矯情,但榮煥臣卻覺得顧叔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真心的,是站在顧家一家之主的立場,承認了他是家人,這種關懷讓他鼻酸。
母親驟逝的沖擊依舊存在,不過榮煥臣已經學會將心情埋得更深,表面上看來似乎情緒已經平復許多。
在辦喪事那幾日,他放縱自己沉浸在悲傷中渾沌度日,但顧家一家人的表現讓他感受到了濃濃的溫情,他知道自己並不是想像中那樣孤獨,雖然少了母親,卻多了一家人。
到了二十三祭灶,海口村一帶用來甜灶神嘴的不是糖瓜,而是年糕。這里習慣用粟米做年糕,里面加上紅棗,蒸出來金黃帶紅,很是喜慶,家家戶戶的供桌上幾乎都有幾塊拿來祭灶,祈求來年好運平安。
榮煥臣因為老家在濟寧,所以周清雅歷年來做的都是糯米粉加紅棗做成的年糕,蒸出來是白的,後來她做不動了,顧家每年送來的就是這種黃澄澄像黃金一樣的年糕,其實他吃不慣,不過還是謝過了顧家的好意。
「石頭哥!」在榮煥臣看著祭灶的香煙裊裊發愣時,顧巧突然由屋後窗外朝他揮揮手。
「過來啊,過來!」
榮煥臣來到後院,便看她手上隔著布拿著一個小蒸籠,一邊齜牙咧嘴地喊燙,一邊將他拉過來,「嘶,好燙好燙……你快瞧!」
她左右手交換著拿蒸籠,空出的另一手就模模耳垂,模樣看上去很是俏皮,讓榮煥臣會心一笑。他連忙接過蒸籠打了開來,白色的霧氣蒸騰,烘了榮煥臣一頭一臉,定楮一看,蒸籠里的赫然是他腦海中小時候吃過的、糯米粉做出來的白色年糕。
「這……」不知是否熱氣所致,榮煥臣的眼眶微微發紅。
「你喜歡吃這種年糕吧?」顧巧將蒸籠整個塞給他,笑得像只奸詐的小狐狸。「我知道小黃米的年糕你不愛,所以我另外用糯米粉替你做了一籠,別人都沒有的,別被我爹看到,快吃吧!」
榮煥臣閉了閉眼,平復了心中的感動,才像以前一般開玩笑似的問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你有什麼企圖?」
還真有,顧巧賊賊地笑著。「和你交換個條件唄!」
「什麼條件?」榮煥臣拈起一塊年糕,她做得並不大,約莫就是女子的一半拳頭大小,他一口就可以吃掉。
因為還熱著,年糕入口又軟又糯,紅棗的甜襯托出了糯米的香,比他記憶中的味道都還要好吃。顧巧會做的所有甜點都是母親教的,不得不說她已經青出于藍。
顧巧瞧他一口一個,怕他噎著,還轉進屋里,回來諂媚地送上一杯茶,趁機提出自己的條件,「我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明年開始,你不許再叫我小臭美!」
「可以。」榮煥臣滿意地喝了大半杯茶,眼中帶著促狹。
「你答應得這麼干脆?」她反而覺得不太對了。
果然,榮煥臣忍笑道︰「你說自己已經是個大姑娘了,所以以後我不叫你小臭美,改叫你大臭美!」
「臭、石、頭!虧我還做年糕給你,你不講道義!」
顧巧踩了他一腳,氣呼呼地跑回屋里,後頭傳來的是榮煥臣的大笑。
而小倆口相處的這一幕,卻是讓在灶房忙碌的顧家兩老看得明白,果然也只有顧巧能讓榮煥臣在這時候展露歡顏了。
臘月二十七,榮煥臣騎馬去將鎮上休年假的顧原接回來了。
周清雅往生之後,顧原這小子也特地和書院請了幾天假回來幫忙,充當家屬替周清雅捧牌位也沒有二話,不枉榮煥臣平時那般照顧他,把他當成親弟弟一樣,其實在他心中,顧原也早就是親弟弟了。
顧原回來後,顧家就更熱鬧了,加上榮煥臣今年成了一家五口,大掃除時不僅僅掃了顧家,還一起過去把榮家小院也給打掃了一遍,之後回來貼年畫春聯,蒸包子饅頭,炸魚炸丸子,還有包餃子,在不停的忙碌及玩鬧之中很快就到了除夕夜。
燒雞、蒸燻肉、紅燒蹄膀、酥魚海帶、涼拌蜇頭、糖醋鯉魚、烹大蝦、四喜丸子……劉念芙與顧巧準備了滿滿當當的一桌,大家在餐桌上暢想過去一年的喜與悲,期許未來的一年,每個人都吃得心滿意足,餐後挺著個肚子在屋里屋外走來走去。
顧原是在守歲時第一個撐不住的,睡倒在炕桌上,顧安邦便先將他抱到房里去睡了。
顧巧發現榮煥臣出門消食後就沒有回來,便穿上棉襖出去瞧瞧,發現他就站在村里的小土坡上遙望著某一個方向。
顧巧馬上回家提了一只燈籠,也爬上了土坡,口里吐著白霧,搓著手來到他身後問道︰「這麼冷,你在看什麼呢?」
榮煥臣指著遠處。「那個方向,就是京師。」
「听說除夕時京師會放煙花?那應該很漂亮吧?」顧巧也看了過去,卻只看到一片漆黑。
「應該是吧?你想去看嗎?」
榮煥臣接過她的燈籠插在樹杈上,見她冷得慌,居然從她身後整個人抱住她。
「你……」顧巧嚇了一跳,雖然不是沒被他抱過,但也只有打雷她害怕時他才會親近些,今天晚上他算是放肆了。
榮煥臣突然沉聲道︰「巧兒,過完這個年,我就要走了。」
「走?去哪里?」顧巧一下子不懂他的意思,但當他這樣正經八百喚她名字的時候,總是能讓她心旌一陣動搖。
「去威海衛。」榮煥臣不敢低頭看她的臉,怕自己只消見到她一絲不舍的表情就會放棄遠行的決定。「如今的京師正是皇子奪嫡最激烈的時候,其中三皇子魯王算是最雄才大略的,卻被皇帝派到沿海去打倭寇。鎮上武威鏢局的鏢頭其實是魯王的部將,對水戰很有研究,年後鎳頭就要把鏢局關了,跟隨魯王前去威海衛。
「鎳頭很看好我,一直希望我也一起去闖出一番功業,便向魯王推薦了我。過去因為娘重病,我沒有答應他,如今娘走了,我也應該對我們的未來負責了。」
「我們?」顧巧好像隱約知道他的意思,心里開始緊張起來,都不知道是因為害羞還是擔憂著他將要說出口的事。
「我如今一事無成,如果要向你求親,我自己都沒臉。」榮煥臣低頭吻了下她的頭頂。
「我和你說過我未來娶妻,一定會高頭大馬、八抬大轎迎娶,讓你十里紅妝出嫁,現在我還做不到。我娘生前與你爹娘提過,希望他們給我成長的時間,別那麼快把你嫁出去。巧兒,你能不能等我?我一定會回來娶你。」
顧巧沒有答話,只是微微低下了頭,不知在考慮什麼。
榮煥臣以為她害羞,「為了我們的未來,為了讓你嫁一個值得依賴的男人,我決定放手一搏,做出一番成績,如果最後我能回來,代表戰事勝利,魯王應該已經榮登大寶,如果我沒有回來……」
最後一句話,他的聲音極低,低得幾乎讓顧巧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那就請你忘了我吧!」
榮煥臣只覺得懷抱里的嬌軀一震,她依舊沒有說話,但是他環在她腰前的手背卻感覺有水滴滴上。
「巧兒!」他心頭一驚,連忙將她翻過身來,赫然發現這丫頭早就哭得淚流滿面,難怪說不出話來。
她的眼淚如烙鐵一般把他的手都燙得痛了,也燒得他的心千瘡百孔,心疼得自己都受不了,連忙又將她抱在懷里,輕聲哄著,「別哭,別哭,我、我……」
因為她的淚,他幾乎要丟盔棄甲說自己不去了,可是為了兩人的未來,他硬生生忍住。
顧巧卻是顧不了他的心情,原本還只是流淚,被他抱了之後索性放聲大哭,哭得他心急跳腳,簡直想把自己揍一頓。
一如他早就視她為未來的妻子,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也早就認定他了,否則不會任由他親近,在他面前恣意撒歡。他是要去建功立業的,她不應該用兒女情長阻攔他,但是情緒一來她忍不住想哭,只是畢竟還是沒有把希望他留下的話說出口。
一直到她發泄得差不多了,才哽咽著負氣開口,「榮石頭,榮煥臣,我告訴你,你一定要回來,如果過了時間我還沒有見到你,就算你死了,我也要嫁給你的墓碑!」
榮煥臣听她兒戲般卻說得堅決的誓言,忍不住深深地嘆息,他壓根不舍她如此難過,所以強擠出一個笑容說道︰「我還真沒听過嫁墓碑這說法,一般人不都應該說嫁牌位嗎?」
他不說就算了,他這麼一說,好不容易忍住淚水的顧巧又再次痛哭失聲,鬧得榮煥臣手忙腳亂。
這一個年就在小倆口的相擁之中度過了,過了大年初七,榮煥臣騎馬帶著顧原回鎮上學堂,便再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