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顧巧取來了酒液,居然先用酒液洗了手,還示意太醫一起洗。
「這是我在西方外邦典籍上看到方法,酒液我已經用特殊容器煮過一陣,蒸去更多水分,比平素喝的酒不知濃了多少,這樣的酒無法飲用,但用來清潔手部卻有奇效,能大大減低甚至消除我們手上不潔之物再侵入榮將軍身上傷口的可能。」她向看得納悶的太醫解釋著。
太醫恍然回道︰「夫人所言有理。酒可抵御瘴氣濕邪,炮制藥材時有的也需用酒以達到防腐之功,若如夫人所言這酒還煮過,確實比用普通水洗更潔淨。」
說完,他也學顧巧用酒液洗了手,隨即開始教顧巧如何換藥。他先小心翼翼的取下榮煥臣身上的薄紗布,其肩頭慢慢的露出一個箭矢造成的傷口,因為傷得深所以還沒癒合,看上去還有些血淋淋的。
「每回換藥,要先將舊的敷料及血跡擦去,最困難的是,若有腐肉,也要割除。」太醫說道。
顧巧隨即端來了準備好的銀盆,里頭是稍燙的水,又取來一把亮晃晃的小刀。「因為想著可能用得到,這些刀刃都是事先磨好,用沸水煮過一刻鐘,若真有必要使用,刀快一點痛苦的程度也會降低。而用銀盆裝水也是我之前的外邦老師史密斯教我的,說銀可以抵抗毒物產生,他們當地的貴族都是用銀杯銀器喝酒用膳的。」
「夫人對刀具的處理實為大善,我正想與夫人提到煮沸這件事。至于銀器的使用,道理殊途同歸,我們宮里也是用銀針試毒的,不過用銀盆及銀杯銀器的想法倒是別致,宮中說不定可以參考一下。」太醫隱晦地看了那貴人一眼。
貴人微微點了點頭,他一直听著顧巧與太醫的對話,發現顧巧所言無不新鮮,當真給了他不少啟發。
清理了榮煥臣的傷口,接著太醫便教顧巧如何敷藥,如何減低榮煥臣的痛楚,以及他這陣子可能會發生的病況等等。
顧巧本就心靈手巧,細致的動作讓榮煥臣甚至連吃痛抽搐一下都沒有,太醫也看得連連點頭。
待換藥完成,太醫開始與和春堂的林大夫交流醫案,顧巧才離開了床沿,將袖子放了下來,儀容整理整齊,接著恭敬地走到了貴人身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居然跪了下去,行了一個磕頭大禮。
「顧氏叩見陛下,方才妾身因心急夫君傷情未先行大禮,請陛下恕罪。」顧巧說道。
那名貴人也就是盛昌帝,饒有興致地問道︰「你怎麼知道朕的身分?」
「妾身曾听過陳公公是專門服侍陛下的,夫君的任命書就是陳公公親自送來,所以方才陳公公一說出自己的身分,妾身便聯想到了。況且世間如陛下如此氣度的人並不多,妾身在大門口時未行跪拜,是想著陛下微服而來,必不想驚擾四鄰,才在此補行。」
「你先起來吧!朕一開始沒有表明身分,你的應對也是正確的,何罪之有?」盛昌帝點了點頭,益發欣賞起這個年輕的小婦人。「何況榮將軍為了剿寇傷得這麼重,朕還擔心無法與你交代。這次榮將軍立了大功,他一直是朕最信任的臣子之一,你們夫妻若有所求,可以向朕提出來。」
顧巧站直了身,想都不想便回道︰「夫君時常告訴妾身,陛下是個明君,他視追隨陛下為榮耀,身為一個將領,為國征戰更是天職,並非為了升官發財,因此妾身無事所求,且妾身相信夫君也是一樣的想法。」
她談吐不俗,腦袋清晰,听得出有些緊張,卻沒有失了分寸。尤其觀察這間養傷的房間,府內府外的安排,連兵部人馬的膳食都準備好了,還有她與太醫的對話,再想想那些改良過後的馬車還有火器等等事物,都證明了她是個不凡的女人。
「你很好,很好,難怪榮將軍在封官之初還求朕先讓他回鄉去成親,那副心急的模樣你是沒看到,但朕現在明白了。」盛昌帝居然笑了起來。
他突然指了指櫃子上的一個木盒子,上面插了支像轆轆般的把手,盒子上的花紋前所未見,不由問道︰「听聞你專攻西學,這玩意兒朕沒見過,不知可是西方外邦之物?」
顧巧將盒子取下,轉動把手後那盒子居然發出了音樂。「確實是西方外邦之物,這叫音樂盒,如此操作它便會演奏樂音,這盒子是我恩師史密斯臨行之前送予妾身的。」
她直接將盒子打開,讓盛昌帝看里面的構造。
盛昌帝觀察了一會兒,點點頭道︰「這盒子自行演奏的道理似是不難,可以讓內監的匠人去研究一番。」
而後他又饒有興致地指了指靠著牆的一個木箱模樣、上頭還有指針的東西,問道︰「這也是來自西方外邦之物吧!上寫著子丑寅卯,朕猜應當是報時用的?」
「陛下所猜無誤,這是一座時鐘,用來看時間的,和日暑的用法差不多,卻更準確。雖不是由外邦而來,制作原理卻是妾身由西方書中學習而來,請匠人制作的。」顧巧順帶說明了如何看這座鐘。
盛昌帝也是聰明人,一下子就明白了這時鐘的好處,他抬頭看了看天色,今天恰好是陰天。「天色不佳時,無法確認正時,這倒是好東西,朕在午門擺一座,官員們早朝約莫不敢再遲到了。」
他的風趣原該讓顧巧莞爾一笑,但心里頭畢竟掛念著床上傷著的榮煥臣,暫時她還笑不出來,不過附和他倒是沒問題。
「陛下說的是。其實還有一種小型的鐘,這鐘小到可以收到衣袋里,妾身也研究出原理來了,只手藝不到家,做不出實物。史記謂『立表下漏』,設置立木刻漏以計時……妾身暫且稱之為『表』,因為做工需用金石,此『表』系表字加上金字旁。
「陛下想想,如果應用在戰事之上,將領身上都帶一塊表,分兵約好出擊的時間,不必放信號煙花提醒敵人,是否更有出其不易的效果……」
盛昌帝听雙眼放光。「你說的對!不管是那音樂盒子、座鐘或是表,看來這外邦的學問當真有許多我們可以借監的地方。」
顧巧想表達的就是這個,既然帝王這麼上道,她自也不會藏著掖著,恭敬地說道︰「外邦學問龐雜,但懂其文字者畢竟不多,早年妾身便通譯了一些外邦知識的書,只是未被重視,妾身一直引以為憾。」
「妾身師從外邦學者史密斯,在史密斯離開前,曾告知妾身若能順利回國,必派遣使者前來我朝交流。未來陛下如果有需要妾身之處,妾身在所不辭。」
盛昌帝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意味深長地道︰「你會有這個機會的。」
盛昌帝離去三日後榮煥臣才清醒過來,而他醒過來第一時間見到的就是愛妻顧巧,知道自己撿回來一△叩,不由微微笑了。
然而顧巧的反應卻是恰恰相反,他昏迷的這三日她表現得十分冷靜,但當他真正醒來,她卻當場號啕大哭,哭得他不知所措,安慰又不得其法,認真考慮起自己是不是要重新昏過去算了。
後來經由劉總管解釋,先是盛昌帝親自送受傷的他回來,一干人馬都是由顧巧應對招待;還有榮煥臣的服侍之事,顧巧一概不經旁人之手,他才知道這三日發生了這麼多事。
她即使再聰慧再堅強,細瘦的肩膀也不該一下子扛這麼多事,她一定又害怕又無助,身為一府主母卻不能表現出來,難怪他醒來後她會哭成這樣。
不管在外頭是多麼聰明獨立,在他面前她永遠是那個愛撒嬌的小臭美,榮煥臣心疼地連忙將妻子抱在懷里好好疼惜了一番,最後還是顧巧顧及了他的傷勢,不敢與他太親熱,才收斂好情緒。
又將養了兩日,榮煥臣底子好,已經可以在床上坐直了,此時劉總管來報——
「將軍,石同知在外頭求見,要見嗎?」
听到石森來訪,顧巧的臉直接沉了下來,別有深意地直朝榮煥臣使著眼神,彷佛只要他點頭,她就馬上叫人把石森打出去似的。
誰不知道榮煥臣會受重傷就是石森害的呢?
榮煥臣卻是燦然一笑,揉了揉她的臉蛋算是安撫,接著說道︰「請他直接進來吧,就說我有傷在身不便親迎。」
劉總管得令去了,不一會兒便將滿臉憔悴一身風塵的石森領了進來。
榮煥臣與顧巧見到他齊齊嚇了一跳,這家伙的氣色簡直比養傷中的榮煥臣還差。
殊不知這些日子石森是活在多麼深的自責之中,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著。他不敢來探病,怕打擾榮煥臣休養,一听說人終于醒了,馬上備上重禮而來。
石森一進門便跪在了榮煥臣夫妻面前,顧巧連忙往旁邊一閃,避過了這一禮,榮煥臣卻是無奈了,因為傷勢只能定在床上,硬生生受了這一禮,不由暗自瞄了小妻子一眼,彷佛在控訴她不講義氣。
為什麼會有這麼一跪,榮煥臣心知肚明,不由說道︰「石同知,你不用……」
「屬下這一跪,首先是要感謝將軍的救命之恩。」石森先磕了一個頭。「次之,屬下剛愎自用,不願配合將軍訓練水師,導致使用火炮不當,險些輸了戰役,還害得將軍重傷,同袍死傷,船只受損,屬下有愧,罪該萬死。」他又磕了第二個頭。
「第三……」
榮煥臣連忙制止他。「這樣就夠了,哪里來的第三?」
石森卻堅持叩了第三個響頭。「屬下是領著宣旨公公而來,這第三事就是與聖旨有關,只是將軍傷勢在身不便下跪接旨,屬下便請貴府劉總管將香案擺在房外,將軍在屋內接旨即可。」
雖然不明白怎麼會來了聖旨,榮煥臣也知怠慢不得,點了點頭。石森站了起來將房門大開,果然外頭已經擺好了香案。
宣旨公公上前,屋子里除了榮煥臣以外的人都跪下了,宣旨太監此時才開始宣讀聖旨。
只是當他宣讀完聖旨的內容時,不僅榮煥臣傻了,就連顧巧也瞠目結舌,久久不能自已。
「……剿滅倭寇,厥功至偉,封榮煥臣為一等忠勇伯,賜丹書鐵券,享食邑,並親領神機營……欽此。」
「……忠勇伯夫人顧氏巧援引西學,改良器械,舉要刪蕪,于社稷有功,誥封三品淑人,賜黃金百兩,翡翠玉如意一座……欽此。」
分別將兩人的聖旨及誥命文書頒布交付給這一對呆若木雞的夫妻,或許他們的反應稀里糊涂,看上去特別有趣,宣旨太監居然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突然又取出了另一份文書,慎而重之地交到了顧巧手上。
「這是……」顧巧雙手接過,一頭霧水。
「這是四夷館的任教令。」宣旨太監回道。
「四夷館的任教令?」
顧巧與榮煥臣對視一眼,前者兀自莫名其妙,後者卻似有所悟,示意她稍安勿躁。
宣旨太監繼續解釋道︰「陛下對夫人所言西學相當有興趣,夫人曾言外邦可能會有使者到來,即便他們不來,我們也可以派學子度海至外邦交流,在此之前必須先學會外邦語言文字。因此陛下想借重夫人之長才,請夫人至四夷館任教,教授外邦語言,四夷館將會為此成立西語館,俸祿同八品,學生由國子監選出,只要一月數日即可。」
「我?四夷館教書?我可以嗎?」顧巧整個人都呆了。
不管她可不可以,盛昌帝都已經決定了,石森替他們夫妻恭送那宣旨太監離去後,才回頭不好意思地道︰「光陽灣一戰因為戰勝,全殲倭寇,成績斐然,所以屬下也沾了榮將軍的光,得到一些賞賜,因為將軍升任神機營坐營武官,陛下便抬舉屬下為天津衛指揮使。」
「這頭倒是應該磕,我都被你篡位了啊……」榮煥臣佯怒瞪著他好半晌,張牙舞爪地揮了幾下拳頭,才霍地笑開。
石森見榮煥臣笑了,也露出憨厚的一笑,兩人間的芥蒂及過節算是一筆勾銷。此時他突然轉向了顧巧,這次沒有磕頭,卻是行了一個揖禮。
「過去我曾對夫人不敬,請夫人見諒。」
顧巧也回以一禮,笑道︰「幸好你沒再磕頭,否則我不得逃出房去。」
這就是不計較了。
或許是沒了成見,石森對這兩夫妻的觀感頓時好起來,三人笑語寒暄幾句之後,他也告了辭,終于在經歷了一片混亂後,又回到夫妻兩人獨處。
到現在顧巧仍不敢相信自己接了什麼旨意,誥命文書也就罷了,因為榮煥臣本就是三品官,她早有心理準備他會替她請個誥命,但四夷館任教就真的是意料之外。
她美眸瞪得老大,指了指榮煥臣,又指了指自己,「你升官進爵了?我要到四夷館授課?」
她傻兮兮的模樣惹得榮煥臣直笑。
「其實在你替水軍改進火炮時,帶來許多額外的知識,陛下已經有那意思了,只是在我昏迷的時候,你與陛下不知交流了什麼,才讓他下定決心。想不到我傷了一場還替你弄了個差事,就要為人師表了,你感覺如何?」他揶揄著她。
「當然緊張死了啊!」但她緊張的原因完全超乎他想像之外,只見顧巧捧著自己的臉蛋,在房間里轉來轉去。「我去四夷館教書,要穿些什麼啊?可以穿撒花裙嗎?馬面裙會不會端莊點?還是鳳尾裙感覺比較隆重?」
榮煥臣看得眼都花了,不由失笑,「國子監的師生都是穿欄衫的,你的學生來自國子監,不知道會不會也要求你穿禰衫,但即使不必男裝,光看禰衫那單調的模樣,想來也不會讓你穿得太花俏吧?」
「禰衫啊……」果然讓人意興闌珊,不過顧巧很快又振作起來。「那穿禰衫的話,頭上能不能插金釵?若嫌金釵太浮夸,我有一支兔紋銀簪不知道行不行?至少也能戴頭花吧?」
榮煥臣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笑的時候還得按著傷口,免得迸裂開來。「我的天,你真不愧是咱們海口村小臭美,旁的人得了這差事,緊張的是該授些什麼課,會不會遇到旁人刁難之類的,只有你緊張的居然是要穿什麼裙子、插什麼釵?」
「給學生的第一印象很重要啊!這叫慎重,哪里臭美了?」顧巧氣不過,撲上去做勢要打他。
「你就是臭美,小臭美小臭美小臭美……」
榮煥臣可能一天不逗她就皮癢,她又氣又笑的伸出玉手在他身上亂拍,不過那也只是做做樣子,他還有傷在身,她可不敢真的打下去。
榮煥臣趁著她不敢亂來也不敢反抗的機會摟住了她的縴腰,湊上去便是一記熱吻,大手順便上下其手吃點豆腐,他養傷這幾日,就見小嬌妻扭著細腰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他卻不能吃也不能踫,忍得比受傷還痛苦。
好不容易他稍稍解了渴,放開了她,就听她嬌嗔道︰「臭石頭你真的很壞!只會欺負我!」
「我已經遭到報應了。」榮煥臣苦笑。
「什麼報應?」顧巧不解。
「本來只有傷口痛,現在這麼一折騰,我渾身都痛了。」他曖昧地看著她,笑得無賴。
顧巧一開始還听不懂,反應過來後當下滿臉通紅,管他哪里痛,欲怒還羞的推開他,轉身離開了東次間。臭石頭死性不改,與他胡混還不如去研究她的四夷館造型!
這下當真拉扯到傷口了,榮煥臣倒抽一口氣,按著傷口咬牙切齒地道︰「真狠,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