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巧發現,自己被軟禁在衙門里不得出入了,而且榮煥臣也從此不見人影。
每天早上她睜開眼見到的就是榮煥臣吩咐前來服侍她起居飲食的一個小丫鬟,任憑她心急,有滿腹的事情想告訴他,讓那小丫鬟前去轉達,他卻從未回應她的請求。
不過其余的事情那小丫鬟倒是有問必答。
原來她帶來防蚊蟲的藥劑方子被李太醫嗤之以鼻,聯合手下的大夫抵制不用,但她自京師也帶了幾名太醫,這幾名太醫即便品級沒有李太醫高,對李太醫的為人卻是不屑一顧,橫豎他們身負皇命,皇上叫他們干啥就干啥,所以當榮煥臣將制藥的工作交給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從善如流。
之後李太醫冷眼旁觀,榮煥臣手下的兵則帶著藥劑到城里去噴灑,同時宣導防蚊除疫的觀念。
原本因為疫情越發嚴重而心灰意冷就要豁去抗爭的百姓們,冷不防見到軍隊居然有新花樣,城門也重新打開,只要取得大夫證明自己沒有染病便許出不許入,這麼大的動靜彷佛看到了朝廷的決心,居然莫名其妙地安撫住了百姓。
噴過藥的半個月後,果真沒有再增添一個新的瘧疾病人,百姓就更信服了。
又過了半個月,好幾十車的臭蒿及一些輔助藥材浩浩蕩蕩運入了濱州城,這次小丫鬟沒有再攔顧巧,讓她親自點收了這些東西。
顧巧想著總該可以見到榮煥臣了,但他卻是躲得不見蹤影,讓她氣不打一處來。
她認識他這麼多年,真不知道他是這麼小氣的人,居然和她冷戰這麼久,說不理就不理,連面都不露一下,既然他要賭氣,那她也賭氣好了!
從此以後,顧巧沒有再吵著要見榮煥臣,只是一門心思地搗鼓可以治療瘧疾的臭蒿液。
她將提取的手法教給隨行的太醫們,但臭蒿液也只是當時史密斯針對瘧疾所提取出的主藥,還來不及將服藥後可能產生的不良影響考慮進去,做出完整藥方,他就回國了。
然而天朝的醫術並不遜于西方醫術,只是著重的方向不同,太醫們針對臭蒿液的藥性搭配不少輔藥,最終制作出他們認為可以治療瘧疾的藥方,被他們稱之為「逐邪湯」。
逐邪湯研究出來,顧巧連忙讓太醫們拿去治療病患,想不到等了幾天,等來的卻是各個垂頭喪氣的太醫,原來李太醫得知消息後,指控他們試圖用來路不明的藥,不僅不讓他們治療病人,還直接把太醫們趕出了病人聚集的地方。
顧巧憤怒了,這李太醫自己治不好,還不許別人治了?
就在她怒火中燒、準備去找李太醫說個分明時,小丫鬟突然慌慌張張的闖進屋內,對著顧巧說道——
「夫人夫人,李鋒護衛有重要的事要稟報,說是榮將軍出事了,將軍他……他支撐不住了!」
「什麼支撐不住了?」顧巧皺起眉,心中莫名惶然。
「婢子……婢子也不知道,請夫人去看看吧!」
顧巧起身向諸位太醫告罪,接著欲跟著小丫鬟離開,但臨行前福至心靈地回頭取了一份裝在瓶中的逐邪湯藥液,才快步出了屋子,一路走至衙門外,上了一輛早就備好的馬車。
說真的,這還是她第一次出衙門,之前被榮煥臣軟禁,後來雖因臭蒿送達解禁,但制藥的地方也是把衙門的吏舍清空讓她使用,所以她一直都待在里頭,沒有出門過。
馬車飛快前行,顧巧越看這風景越熟悉,似乎是前往海口村的方向,之後果然如她預料,馬車直接過了重重關卡駛入海口村,原本需要一整天時間的車程硬生生被縮短成了半日。
顧巧回到故鄉,雖然才離開一兩年,總覺得村口的那棵樹,河岸的那小土坡,都有些不同了,感覺恍如隔世。
不過她還是不能回家去探望雙親弟弟,因為車夫直接將她帶到榮家小院,一進門便看到李鋒站在炕邊,持劍擋在李太醫面前。
李太醫帶著幾名大夫,手里還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對著李鋒破口大罵。
而炕上躺了一個人,被李鋒擋住了臉,卻讓顧巧心中七上八下起來。
她的進門打斷了雙方的對峙,顧巧忍不住皺眉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李鋒見到她像是松了口氣般,讓開身子到一邊,顧巧得以清楚看到躺在床上的確確實實就是榮煥臣,且他看起來臉色蒼白,不省人事。
「他怎麼了?」顧巧撲了上去,一模他的臉卻發現渾身盜汗,還抽搐了一下,不由臉色劇變。「他染上瘧疾了?」
李鋒憂心忡忡地道︰「將軍是故意染上瘧疾的,他在這屋子里已經住了快一個月,所有命令往來及要務處理都在這個疫區內,還刻意去與病人接觸,讓蚊蟲叮咬,幾日前終于染上瘧疾。」
「他為什麼……」顧巧想到了什麼,心頭一痛。「難道是為了我?」
李鋒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但他的解釋顯然給了答案。「將軍是想親自為夫人試藥,在夫人的藥劑做出來前,將軍甚至拒絕了李太醫的藥湯,怕萬一試藥時治好了,李太醫又說是他的功勞。瘧疾的癥狀會反反覆覆,將軍也是好一天病一天,但這一次將軍實在太嚴重了;整整抽搐痙攣了大半天才緩和過來,我怕將軍他……所以只能不顧將軍的命令將夫人找過來。」
此時李太醫鐵青著臉插嘴道︰「簡直就是胡鬧!老夫這是來救人的,這李護衛卻死命阻擋,萬一將軍死了誰都負不了責!」
他不說話則已,一說話就直接觸了顧巧的逆鱗,她指著這老頭就是一陣好罵。「還不就是因為你這老頑固?明明在京里已經試驗過臭蒿的效果,你非得要個證明,這也就罷了,還不許我們給病人施用,這不就逼得榮將軍必須以身試法嗎?」
「比起你那毫無根據的藥方,我熬了大柴胡湯,只要將軍喝下就能好轉……」李太醫還想辯駁。
「你放屁!你來了這麼久,熬了多少大柴胡湯?染病的人比你救起來的人還多吧?這就代表疫情沒有止住!」顧巧忍不住飆了粗口,「還不滾開!你救不了人,還不讓我們救?我們是奉皇命而來,你三番兩次阻撓我們救治病人,在皇上面前你擔待得起嗎?」
「老夫是正六品的院判……」
「我還是三品誥命夫人呢!給我滾開!」她壓抑住憤怒,回頭對李鋒說道︰「治療瘧疾的藥劑已經做出來了,我只帶了一份來,原本是想讓榮將軍看看,現在他反而要成為第一個吃這藥的人了。你讓人回濱州衙門去取藥,順便讓太醫們多做一點,我在這里先喂榮將軍吃藥,只要等榮將軍醒來,向李太醫證明效果,那些藥就可以分發下去給疫區的病人了,只是李太醫抗旨不遵,想必是已經做好如何向皇上請罪的打算了。」
李鋒點點頭,事關重大,他幾乎是跑著離開。
李太醫拿著那碗大柴胡湯,听完顧巧的話,氣得摔了碗,「你要給將軍吃什麼藥?萬一治死了將軍我可不負責。」
「將軍死了不用你負責!但若是將軍好了,這陣子你阻撓太醫用逐邪湯救人,你負責定了!」顧巧氣極,直接讓人將李太醫等人轟出去。
而後她轉身,跌坐在炕床上,眼眶隨即紅了,卻是不敢痛哭出聲。
她知道他是有感覺的,因為方才她模他時他馬上抽搐了起來,如果現在她哭了,他一激動又會開始抽搐打擺子,她不忍見他痛苦。
這個男人為什麼這麼傻呢?她還以為前陣子他不出現是在躲避她,原來他是住進了疫區,想方設法讓自己染病,以證明她的藥劑是有效的。
這麼久的時間她都在誤會他,明明他一直這麼疼她、這麼愛她,就算一時生氣吼了她,也不可能和她冷戰這麼久,他根本舍不得。
一時之間,顧巧簡直被愧疚及心疼的情緒滅頂,胡亂地用袖子擦去盈眶的淚後,她才拿出放在懷里的藥劑,小心翼翼地喂榮煥臣服下。
服用完藥劑的榮煥臣當晚就不再打擺子了,但隔天即使清醒也迷迷糊糊的,累得說不出話。
李鋒送來新的藥,顧巧又喂榮煥臣服了一劑,之後他不再狂冒冷汗,就連反覆的高燒也停了下來。
這幾日顧巧就像照顧榮煥臣箭傷時的那般,所有服侍喂藥灌食皆不假他人之手,自己的事都顧不得了。小丫鬟來送飯,沒胃口的她都只是硬逼自己吃個兩口,才多久的時間,居然肉眼可見的消瘦了一點。
一直昏昏沉沉、時醒時病的榮煥臣,終于在第三天徹底清醒過來,無神的眼中有了光采。
渾沌不清的腦袋好像在這一日突然明朗了,他一睜開眼看到的就是眼腫成核桃的顧巧,臉色憔悴,頭發微亂,只用支釵子給了個單髻,衣服也皺得不能看,靠坐在炕頭打瞌睡,一只小手還揪著他的大手。可是這樣的她,在他眼中看來卻是比仙女還要美麗。
這幾日都是她在看顧著他,他雖渾渾噩噩,卻有知覺。
此次確實是自己魯莽了,沒有與她商量就自作主張染病,差一點見不到隔日的太陽,可顯然她的藥方成功了,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
幾乎是榮煥臣一動顧巧就立刻清醒過來,睜著酸澀的眼一看,他果然已經清醒,顧巧馬上趴在他胸口,哭成了淚人兒。
榮煥臣心疼得輕撫她的頭,把她原就凌亂的頭發弄得更亂了。「別哭……」
顧巧吸了吸鼻子,然後使壞的用臉蛋在他胸前磨蹭,眼淚鼻水全糊在他身上,這樣她才滿意地起來,控訴地紅著眼楮瞪他。
「別氣,我下次不會了……」
他沒有說是什麼,但顧巧又怎麼會听不懂。
「你下次再敢先斬後奏,我一定以齊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雖然語氣凶巴巴,但她卻是倒了杯擱在炕頭的溫水,溫柔而仔細地喂他喝,一邊碎念道︰「我也要偷跑一次,然後都不听你說話,隱瞞你我做的壞事,讓你知道厲害!」
「我會不理你,也是怕你染上瘧疾,我自己得過之後才知道那真是很痛苦。」喝完水的榮煥臣口沒那麼干了,話也能說得長一些。他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小臭美,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的……」
這個人說起情話來怎麼這麼動人呢?顧巧幾乎瞬間就原諒他的欺瞞,輕輕模著他的臉,不甘心地道︰「臭石頭,我也不能沒有你啊!」
「我就是相信你的話,所以才敢以身試藥的,雖然見到你來這麼危險的地方我很生氣,但我始終相信你有辦法。」榮煥臣也模了模她的臉蛋。「怎麼樣,這次我幫你打臉李太醫了!」
「在你情況好轉之後,我就讓太醫們去發送逐邪湯了,逐邪湯就是我們用臭蒿液研究出的藥劑,如今李太醫連屁都不敢放一個。」說到這個,顧巧終于有了笑容。
榮煥臣哭笑不得地道︰「小姑娘家家的,說話這麼粗魯?」
「我再粗魯還不是嫁出去了。」顧巧抬高下巴斜睨他。「而且我夫君可疼我了,你說是不是?」
榮煥臣輕笑。「是是是,你這麼凶,我的命都押在你身上,誰敢不疼你。」
顧巧作勢要打他,卻被他抓住了手,將她拉到自己面前來就想吻她。想不到顧巧直接用手擋住了他的臉,然後脫離他的魔掌。
榮煥臣眉頭微皺,正要重新將她拉回來,但她接下來的反應卻令他啞然失笑。
「唉呀!我現在好丑,幾天沒睡好眼都腫了,也沒有洗澡,渾身臭得我自己都不敢聞,頭發又被你弄得亂七八糟,虧你下得了口!」她嬌嗔道。
「你就算滾到泥里我都下得了口。」榮煥臣打趣,真不愧是海口村小臭美,這時候還記得注意外表。
顧巧卻是豎起了柳眉。「我怎麼覺得你說得像豬呢?」
榮煥臣卻是搖了搖頭,正經八百地道︰「你比起豬還瘦了點。」
顧巧一噎,這回真是不依了,輕輕拍打他的手臂,結果又被他抓住,一個重心不穩趴到他身上,終是被他得償所願。
這時候不管身上再臭她也不想放開他了,只有真真正正被他擁在懷里,她才能確認自己不是作夢,他真的回來了。
榮煥臣的康復證明逐邪湯確實有其效果,李太醫直接夾起尾巴,以為不出聲就沒他的事,不過榮煥臣可沒這麼好糊弄。來魯省這陣子,李太醫仗著身分在平疫隊伍中耀武揚威,壓得其他大夫出不了頭,治病更成了他一言堂。
他明明在太醫院是被排擠的對象,在魯省疫區卻被推上神壇,無怪乎徹底膨脹,之後還以一己之力杠上整個京師來的太醫團,簡直勇氣可嘉。
加上在逐邪湯制好的第一時間李太醫更是拼了命的抵制,延誤了好一段救人的時機,所以榮煥臣重新理事後,第一件事就是讓人綁了李太醫送回京中治罪。
逐邪湯在顧巧帶來的太醫們推行下已開始用來醫治瘧疾病人,然而比較嚴重的病人有些已經救不回來了,也有服了藥之後沒有效果,或是部分被李太醫洗腦的百姓根本拒絕這種完全沒听過的藥湯。
但大多數的病人在服完逐邪湯後漸漸康復,原本瘧疾就是間歇性發作,病一日好一日,好的那一日有些人仍可與常人無異,所以得到適當的醫治後痊癒得也快。
于是,榮煥臣帶顧巧回到了顧家。
夫妻兩人進屋時劉念芙正在服侍顧安邦喝藥,顧原則是拿著一本書坐在炕尾讀著,他們抬頭見到顧巧回來了,都驚喜地驚呼出聲,尤其顧安邦一個激動,差點沒掉下炕去。
「爹!」顧巧連忙沖上去,和劉念芙一起扶住他。「爹您怎麼了?」
「我沒事,沒事。」顧安邦笑呵呵的在女兒頭上捋一把。
劉念芙吟了他一聲,把女兒拉過來,親手把她頭上的發髻弄整齊,一邊說道︰「這不是染病了嗎?好不容易喝了新藥好多了,怎麼這手還是這麼欠,把我女兒的頭發都弄亂了……」
榮煥臣發出輕笑,小臭美之所以臭美,可是家學淵源啊!
听到笑聲,顧巧飛快轉過頭橫了他一眼。「我都不知道爹染病了,要不我早就來看爹了,都是臭石頭不讓我回家!」
劉念芙敲了她一記栗爆。「不讓你回來是對的!萬一你染病怎麼辦?海口村算是疫情嚴重之地,女婿已經特別吩咐官兵照顧我們家,這不缺吃不缺喝的,你可別像小時候一樣,老愛和他賭氣!」
那還不是真的就賭氣了嗎?顧巧心虛地別開眼,抓起顧安邦的手不敢說話了。
劉念芙哪能不知道女兒的脾性,沒好氣地念道︰「你啊……」
這一個長篇大論的起手式讓顧巧小臉都皺成一團,榮煥臣不忍,打斷道︰「娘您別罵她,這一次瘧疾疫情,巧兒可是立了大功,你們說的新藥逐邪湯就是巧兒獻上的方子,此事陛下必然會有所賞賜,功勞比我都大!」
顧巧有些得意地嬌哼了一聲。
劉念芙看不下去,笑罵道︰「喲?尾巴這就翹起來啦?這麼驕傲?」
此時一直沉默著的顧原,突然喃喃地道︰「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
榮煥臣再次忍不住噗嗤一笑,簡直要對顧原發出贊嘆,小子你有種啊!
果然顧巧馬上雙手抓了過去,「讀沒幾本書就愛掉書袋,你才驕而不泰的小人……」
顧原呵呵笑著閃了過去,還不忘對姊姊做個鬼臉。
劉念芙看著他們姊弟笑鬧,突然嘆了口氣。「我們家在這疫情之後還能團圓真是老天保佑,哪像你大伯家,那叫一個慘啊!」
「大伯家怎麼了?」顧巧停下欺負顧原的手,好奇地問道。
「你大伯及大伯母都得病了,發病的時間比你爹還要早上一個月。」說到那對糟心的夫妻,劉念芙不住搖頭。「得病的初期他們還不願讓人知道,等到被人發現,海口村已經封村不得出入,他們像瘋了似的想偷跑,不顧身上重病,結果就被人發現雙雙死在半道上。」
榮煥臣是知道這件事的,遂補充道︰「因為染病而亡的人必須集中焚尸,所以他們死了連墓地都沒有,也沒有人來領回他們的牌位。」
焚尸的地方有人記載著尸體的身分,會據此制作一塊牌位,若不是無名尸,大部分的家屬都會來領走,像顧定國夫婦這種在官衙擺了老久無人聞問的也算可憐了。
顧安邦也嘆息。「要不是我病了,家里的人都要照顧我,還能去將大哥大嫂的牌位領回來。」
榮煥臣自然也可以做這件事,但他對顧定國一家可沒啥好感,陷害過顧巧的人,別說為其領牌位,沒燒牌位就不錯了。
「那顧珍呢?」顧巧又問。
「顧珍始終沒有出現,這一年多她回海口村的次數屈指可數。」劉念芙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