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煥臣偷跑後,從劉總管到春桃都以為顧巧會大大的發一次脾氣,想不到她相當冷靜,四夷館的課還是照上,不過在她下了學之後竟沒有直接回府,而是讓馬車拐了個彎,進宮求見盛昌帝。
按理說她身為誥命夫人,應該只能求見皇後才是,偏偏她還有個四夷館的教職,領的是同八品俸祿,而且她身上穿的是女官服,不是誥命服。
盛昌帝听陳公公轉述顧巧是為了瘧疾之事而來,心忖就當給榮煥臣一個面子,接見了顧巧。
想不到顧巧一來就給了他一個大驚喜。
她緩緩步入御書房,原欲行跪拜大禮,但盛昌帝卻免了她的禮。
「眼下並非朝會,朕接見臣子時可以不必行大禮。」他說道。
顧巧只能行了一個福禮,然後一番驚天動地的話就像火炮一樣砸到了盛昌帝頭上。
「啟稟陛下,對于沿海地區如今肆虐的瘧疾,妾身有辦法!」
盛昌帝訝異地看著她,「朕以為你是來請求隨榮將軍一起到疫區去?听說那一帶是你的家鄉,榮將軍出發前曾來求朕,說你一定會想盡辦法跟去,讓朕無論如何不能同意你進入疫區……」
顧巧臉色微沉,在心中罵了榮煥臣數百次,但面上仍波瀾不驚地道︰「妾身確實想去,也知道夫君會極力阻止,今天妾身就是特地來求見陛下,給陛下一個不得不讓妾身去的理由。」
果然是個通透的女人,盛昌帝被她調起了好奇心。「你說。」
顧巧是帶著東西來的,此時陳公公將她帶來的一小箱子書本取來,放在了一旁,看著這些書彷佛有了底氣,她沉聲說道——
「妾身師從西方學者史密斯,史密斯其實最專精的是醫學,在治療及預防瘧疾上西方已經有了很好的辦法,而且像我們一直認為瘧疾的產生是因為瘴氣,其實也是錯誤的,這些事情史密斯雖然沒有留下醫書,但他口述與妾身的內容,妾身都做成了紀錄,這些書籍便是妾身將以前學習的內容裝訂成冊,今日便獻給陛下,希望對瘧疾能有幫助。」
盛昌帝拿起書翻了翻,書中是西語及已經通譯好的文字交雜,其中有些畫線的地方,他多看了一眼,突然來了興趣。「你說瘧疾的產生,不是因為瘴氣,而是因為蚊蟲?」顧巧慎重地點頭。「這是可以證明的,以往瘧疾都發生在南方雲貴川等瘴癘之氣重的地方,大夫們便將緣由歸咎于瘴氣。然而這回的瘧疾卻發生在魯省沿海,那里可沒有什麼瘴癘之氣,反而海風強勁,瘴氣根本留不住。」
「陛下仔細想想,南方就是因為氣候潮濕炎熱所以多蚊蟲,而今年北方春日多雨,入夏酷熱,替蚊蟲的滋生形成了良好的條件,因此才會在沿海形成瘧疾,所以妾身說瘧疾是經由蚊蟲傳遞的,並非虛言。」
盛昌帝是個聰明人,一听她合理的解釋,馬上聯想到如果按照她的說法,如今對于瘧疾的處置可能就不那麼適當了,于是這位英明的君王臉色開始有些變化了。
「你既說瘧疾由蚊蟲傳遞,那會由人傳人嗎?」
「不會。」顧巧臉色也是極為難看,這就是為什麼她急著趕到沿海去。
「所以最好盡快撲滅蚊蟲,把康健的人疏散開來,但現在所有人都關在城里,髒的地方更髒,形成更多蚊蟲,只怕瘧疾的傳遞會越來越迅速、越來越嚴重。」
盛昌帝眯起眼,開始正視這件事,方才她剛進門時,他的確輕視了她來的目的,但這個被他主動封了誥命及教職的女子,畢竟不是一般任性的後宅婦人,不會單純的用家事來煩擾她說的事,就目前看來確實頂頂重要。
「既然如此,你說史密斯還留下了預防及治療瘧疾的方法是嗎?」盛昌帝連忙問道。
「是的,預防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用藥水浸泡紗帳,封住門窗及用來當床帳,避免蚊蟲叮咬;戶外還要清理淤積的污水以避免蚊蟲生成,還有可制作一些驅蟲驅蚊的藥劑,在疫區內噴灑……種種方式,妾身的書內也有做下記錄說明,可以讓駐紮在疫區的官兵們快點實行。」
「那治療呢?」盛昌帝又問,這才是他最重視的。
「這便有些棘手,需要多人配合。」顧巧凝重地道︰「在遙遠的海外有一種樹,名為金雞納樹,它的樹皮中有一種成分可以治療瘧疾。但是這種樹我朝並不生長,所以史密斯住在海口村那幾年也對此做過研究,尋求替代的植物。」
「最終讓他發現了一種叫臭蒿的植物,這種植物在前朝先賢的醫學典籍上就有提到,只是它在南方川渝一帶盛產,卻不能食,氣味辛臭,所以被忽略了。
「史密斯留下了由臭蒿提取出治療瘧疾的臭蒿液的辦法,臭蒿不能煮沸也不能踫到高熱,否則藥性全失,處理起來相當麻煩,妾身卻是已經從史密斯那里學會了這方法,所以妾身才斗膽求見陛下,請陛下讓妾身赴疫區,妾身雖有私心,卻也知道孰輕孰重。」
盛昌帝沉吟了一下。「你如何證明所謂的臭蒿液真的有用?」
顧巧早知道他會問這個問題,沉著地回道︰「妾身在面聖之前,已經由藥鋪買到市面上少數流通的臭蒿,花了兩日時間提取出了一小瓶臭蒿液,陛下盡可以找個染上瘧疾的病人試驗其成效,若不能治,請陛下治妾身的罪!」
她說得斬釘截鐵,一點後路都不替自己留,盛昌帝神情復雜地看著她,萬一事不成,想替她開脫都沒辦法,屆時不知如何向榮煥臣交代。
不過見識過西學某些原理的神奇,盛昌帝其實已經相信了,眼下時間不多,最終還是當機立斷地道︰「你所求之事,朕準了。」
榮煥臣帶來的駐軍及太醫駐紮在濱州城的衙門,距離海口村不到一日的路程,他除了在第一日瞞著所有人偷偷的趕到顧家去探個究竟,留下安撫的話,之後回到濱州城就忙得再也沒有停歇過。
已經一個月過去,天氣越來越炎熱,染上瘧疾的百姓有增無減,榮煥臣急得心火上炎,光是視察及宣撫就已經花費了他大半心力,州城里的百姓因為不得出入,沒病的怕自己染病,有病的怕自己死,幾乎已快到達忍耐的極限,再一步就是民變,如果真鬧到這個地步,他難辭其咎。
他忍不住請來隨行的老太醫一問究竟,這位太醫姓李,是一位清高又古板的人物,在太醫院人緣並不好,才會被推著接取這吃力不討好的任務。
然而來到這個地方,他並沒有改變高傲的態度,因為這里即使聚集了不少大夫,他的資歷及官位仍是最高,所以此地行醫施藥幾乎是他的一言堂,如今情況惡化,自然頭一個便是找他。
李太醫來時衣袂飄飄,嶄新的長袍一塵不染,與榮煥臣的邇遢形成強烈對比,他退了一步,一副嫌棄的模樣,並不想與榮煥臣太靠近。
「榮將軍不知尋老夫何事?」他淡淡地問道。
「李太醫,你和我說說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染病的百姓都喝了藥,為何情況沒有改善,反而更多人生病了?」榮煥臣對李太醫這種道貌岸然的態度著實有些不滿,但礙于對方的醫術,所以話說出口勉強保持著禮數。
李太醫卻不領他這個情,只是照本宣科地道︰「所謂瘧疾,就是感受了瘧邪,內犯心神與衛氣相集,與陰爭則寒,與陽爭則熱,所以得了病的病人,或先熱後寒,或先寒後熱,陰陽相移,盛虛更替,瘧邪與衛氣相離,汗出癥止,故瘧疾發有定時。老夫先給大柴胡湯,外解表邪,內通里實;繼之以桂苓甘露散清暑泄熱,或是白虎湯,清熱生津……」
「夠了夠了,不管你用的大柴胡湯、白虎湯,還是桂苓什麼散的,總之我沒有見到疫情好轉,你可有其他的辦法?」對于每次詢問李太醫都只會掉書袋,榮煥臣听了都心里窩火。
李太醫皺了皺眉,清咳一聲道︰「老夫觀古今治療瘧疾之方子,半數皆有常山及蜀漆兩味藥材,所以老夫打算針對此兩味藥材,重新礙定一份新的治瘧良方……」
「多久?」榮煥臣再一次打斷了他的廢話。
「這……老夫不敢確定……」李太醫沉吟了一會兒,給出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榮煥臣覺得與這個李太醫相處久了,自己的修養簡直更上一層樓,居然沒有把這一事無成的老家伙一腳踹飛。現在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要爭取時間,免得染病的人越來越多,就這李太醫一直拖拖拉拉敷衍了事,著實該死。
此時外頭突然來了護衛傳訊,此人是榮煥臣由府里帶來的,名叫李鋒,李鋒是少數可以直接見到榮煥臣稟報重要之事的人。
「將軍,京師又派人來了,現在已經來到衙門外,欲求見將軍。」
「派了誰來?」榮煥臣眼楮一亮,要是來人能換掉這個李太醫,那就普天同慶了。
「有幾名隨行的太醫,帶頭的是……」李鋒頓了一下,硬著頭皮道︰「是榮夫人。」
「榮夫人?」他愣了一下,心頭頓感不妙。「哪個榮夫人?」
「咱們家的榮夫人。」李鋒突然小聲地道,他可是知道榮煥臣為了不讓夫人前來,刻意在半夜偷偷跑掉的。
榮煥臣臉色一黑,直接大步走了出去。
李太醫把這一番對話听清了,冷笑地哼了一聲,也慢慢跟了上去,想看榮煥臣家宅不寧的笑話。
他走沒幾步,已有小兵將顧巧等人帶了進來,雙方就在二堂的院子相遇。
顧巧痴痴地看著眼前形容憔悴的男人,一臉的胡碴,衣服皺得像梅干菜,人似乎瘦了點,臉頰都出現了微微的凹陷,原本就很深的眼窩更是深得像多了兩圈黑洞一般。
原本還有些氣他偷跑,現在馬上化為了疼惜。「你……」
詎料她一句話都還沒說,他已拉下了臉,語氣不善地問道︰「你來做什麼?」
「我……」顧巧見他動氣,就知他誤會了,好言好語地解釋道︰「我自然是擔心爹娘,也擔心你,還有更重要的是,陛下讓我……」
榮煥臣直接打斷了她的話。「我不管你來做什麼,現在立刻回去,你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地方!」接著他轉頭向李鋒說道︰「立刻送夫人回家,你的職務由林勇暫代。」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欲回到屋內,竟是連一句話都不想與她多說的態度。
這等無禮簡直令佛也發火,顧巧原本還想放軟了姿態與他溝通,但他顯然自以為是的認為她就是來搗亂的,這下也不想和顏悅色了,免得還被他瞧不起,把她的低聲下氣當成是心虛呢!
「榮煥臣你給我站住!」顧巧一聲大喝,自從在四夷館授課後,她喊起人來簡直又清亮又明白,還多了絲威嚴。「我告訴你,我是背負著皇命而來,如果你不讓我留在這里,疫情就會加重,更多人會染病死亡,你愛听不听!」
榮煥臣腳步一頓,猛然回頭,臉色依舊鐵青。「什麼皇命?」
「我告訴過你史密斯是醫者吧?他早年就告訴過我瘧疾的預防及治療方法,要不是你離京前躲著我,怕我糾纏著你要跟來,還背著我偷跑,在京師時我就能告訴你更多!」
這算是兩人相識以來,他第一次真正對她動怒,顧巧從沒在他身上受過這種委屈,自然反彈的情緒就更大。
不過不管再怎麼生氣,她還是知輕重的,便按捺住情緒,把自己先前對皇帝稟報的一切說與他听。
「……所以現在最重要的首先就是預防,需要的藥材及紗帳我都帶來了,熬成藥汁噴灑即可。再者是把病人集中,城里由不許出入改成只許出不許入,不應該把健康的百姓困在一起,反而要疏散人群,還要清潔環境。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治療瘧疾的主要藥材臭蒿,已經在運送的路上,你要隨時派人接應,我也會在這段時間教授你這里的大夫們如何提取臭蒿液……」
「慢著!」李太醫在一旁听了許久,一直到顧巧說出瘧疾是來自蚊蟲叮咬而非瘴氣,他就覺得這女人在鬼扯,她後來提到的什麼治療瘧疾的金什麼樹,還有臭蒿,對此他簡直忍無可忍,直接無禮地打斷了她的話。
「榮夫人,老夫乃太醫,行醫已有四十余年之久,古往今來的典籍都說瘧疾來自瘴癘,從未听說源自蚊蟲的!」李太醫相當嗤之以鼻。「至于什麼臭蒿,那更是無稽之談,《抱肘千金方》內確實有提到青蒿可治瘧疾,但那與你所說的臭蒿根本是兩樣東西。」
「李太醫,此刻我不想與你辯論,西學援引的醫藥本就與我朝不同。我提到的臭蒿液已在宮中做過試驗,確實對瘧疾有效,隨我而來的太醫皆可證實,你大可以去詢問。」顧巧皺眉,心忖哪里冒出來這麼一個討厭的老人找確。
李太醫卻不領情,「老夫受命陛下,領導眾醫,在這里,所有的大夫及太醫都必須听老夫的。榮夫人,老夫並不相信你說的話,也不會讓你隨意醫治病人!」
顧巧氣得跺腳。「等臭蒿送達,我立刻提取臭蒿液,你大可讓染病的病人來使用看看,就知我所言是否為真。」
李太醫冷笑。「你說試就試?萬一人被你治死了怎麼辦?老夫可不負這個責任。」
「你……」顧巧瞪他,這老頑固在不講理這件事情上簡直超乎榮煥臣了。她把心一橫,直接撂下狠話。「那好,我拿我自己來試驗總可以吧?這陣子我便與病人處在一起,讓蚊蟲叮咬,直到染病為止,到時候我再使用臭蒿液,若是我把自己治好了,你便無話可說了!」
李太醫沒想到她區區一個女流之輩,竟有膽識以性命作賭,居然一時之間找不到理由反對。
然而榮煥臣卻是快氣炸了,這個笨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千方百計不讓她過來疫區,隔絕她任何染病的可能,她卻又要自己送上門?
他听不下去了,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將顧巧扛了起來,直接往內堂行去。
顧巧嚇得低呼了一聲,就這麼掛在他肩上,一直到最內一進他的居處,他才將人狠狼的扔在床上。
床上鋪有被褥,這麼摔下去倒是不痛,但這一路的丟臉及屈辱才是最令她在意的事。
「你給我好好待在這個院子里,不許再出去!」榮煥臣冷聲警告她。
「你怎麼也這麼說?提取臭蒿液能少了我嗎?我說的都是真的!」顧巧槌著床,只差沒尖叫了。
「我並沒有質疑你說的話是假,」榮煥臣逼自己冷靜,不知是否最近太累心火上升,他很容易就動氣。「我只是氣你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誰叫那個李太醫那麼固執,我也是沒辦法……」顧巧以為他有所軟化,趁機說道︰「等到臭蒿送來之前尚有幾日時間,我能不能去海口村看看爹娘和弟弟?我保證做好防範的措施,不會真的讓自己染病的!」
「不行。」榮煥臣回答得完全沒有討論的余地。
顧巧心里一急,簡直要被他氣哭。「那是我爹娘啊!」
榮煥臣定定地看著她,嚴厲的神情中居然流露出一絲失望。
「那也是我爹娘。」說完,他再也不和她多說一句,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