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新船沒了之後,慶隆記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原本就積勞成疾的他就這麼病倒了。他臥病在床,有半個月的時間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什麼事都不知道。
待他稍稍緩過來,趙宇佐就告知他為了讓趙家度過難關,已向謝家退了婚書,並轉與馬鎮方定下婚約。可宇慶那孩子貼心,竟說她願意為了趙家嫁給馬鎮方。
婚書已退還謝家,他在無奈之下也只能要求馬鎮方親自送來婚書向他下聘,並要馬鎮方當著他的面承諾會善待宇慶。
宇慶是他們夫妻倆盼了多年才又懷上的,可他妻子余氏卻在生下她半年後便去世了。
她還不懂得認人就失去了母親,他對她格外疼惜寵溺,從小到大沒讓她受過半點苦,吃過半點委屈,如今卻為了拯救慶隆記,將她「賣」給馬鎮方。
馬鎮方在那些秦樓楚館里的風流韻事無人不知,將女兒嫁給他,那與將女兒送進虎口無異,做為父親,他真是痛心且愧疚不已。
那馬鎮方猶如神兵降世般來到刺桐,橫掃千軍,萬夫莫敵,許多小規模的商家店號都被他吞噬,又因他財雄勢大,有足夠的資本跟其他商家玩價格戰,就這麼活生生擠壓了其他商家的生存空間,包括慶隆記。
雖說做生意本就是各憑本事,誰的拳頭大誰就能講話大聲,可他不留余地的行事作風還是頗受爭議。
說來慶隆記跟馬鎮方的「萬海號」並無生意上的往來,但因為同屬刺桐會館的一員,他曾在四個多月前的年會上跟馬鎮方有過一面之緣。
馬鎮方身形高挑偉岸,相貌堂堂,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王者般的霸氣,讓人難以忽視他的存在。在那之前,他從沒見過馬鎮方,卻又莫名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想想,這事也是奇,宇慶她……終究嫁給了姓「馬」的。
憶及十六年前死去的故友馬斌,以及他們一家三口人悲慘的命運,他仍感心痛。
于公,他們是一起創業的伙伴;于私,他們是說定兩家孩子結親的知己。
他與馬斌齊心合力創辦慶隆記,他負責陸上的商務,馬斌則是負責海上的船務,兩人分工,從不曾生出半點嫌隙。
宇慶出生後的那一年,可說是他人生中最糟的一年。先是妻子余氏過世,幾個月後馬斌又為了搶救船員死在著火的船上,壞事接連而來,毫不留情……
在馬斌出事的當晚,他的妻子勞氏與獨子馬安海竟也因家中慘遭祝融而葬身火海。
勞氏有個遠房表弟在馬斌手底下辦事,可那個人就像個模糊的影子,從來都不清晰,而他也不曾在意過這件事。
直到辦完馬家後事的某天,他在書房的案上發現一只被被卷宗賬本壓住的小匣子,那是不屬于他的物品,卻不知什麼時候擱在他案上。
打開匣子,他驚覺到那是馬斌留下的,馬斌出事那一天的下午曾經來訪,匣子大抵就是當時留下的。
匣子里有一封信,信中提到妻子的遠房表弟高福生利用慶隆記的船走私人口,若自己遭遇不測,定與高福生脫不了關系,請他代為照顧妻兒並報官查辦此事。
這匣子他發現得太晚,錯失了拯救馬斌妻兒的先機,為此他自責又懊悔。他雖隨即報官,可高福生早已不知去向。
馬斌發現高福生的事並沒有讓妻子知道,也沒馬上報官,想是念在親戚一場,不想妻子心里難受,才會……一時的仁慈寬宥,就這樣葬送了一家三口的性命。
報官之後,趙毓秀卻驚覺官府對于此事不甚在意,甚至多次敷衍,加上當時官府實施彈性海禁,多次暗示他明哲保身,以免慶隆記跟趙家遭殃……
為了家人跟他與馬斌一起創辦的慶隆記,他只能噤聲,可每當午夜夢回想起過去的種種,他仍忍不住悲憤痛心及懊悔愧疚。
一年一年過去,慶隆記穩定了,孩子也長大了。七年前,在龍溪發跡的謝家來到刺桐,兩家因為生意往來漸漸走近,謝夫人的親大哥是刺桐的把總,也因著其關系及人脈在海務上給了趙家不少的方便。
一年前謝家主動上門說媒,他覺得謝家二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便同意了這門親事。
「如果你嫁了明潔那孩子,他……他一定會善待你的。」趙毓秀說著,又紅了眼眶。
那馬鎮方,明擺著是頭狼啊!
「爹,沒發生的事誰又知曉呢?」她一派輕松,語帶促狹,「說不準,我一入謝家門才發現他是個院里塞滿通房的混賬呢。」
「可馬鎮方他、他在婚宴上就……」
「爹,」她打斷了他,臉上不帶一絲悲哀,「您真的不必擔心女兒,馬鎮方在外面或許是有一窩的鶯鶯燕燕,可後院清靜得很。他無父無母,也無兄弟姊妹,我在馬家吃好睡好,日上三竿才下床也沒人管,不知道有多舒心逍遙呢!」
看她面帶笑意說著這些話,趙毓秀忍不住跟張四互看了一眼。
「慶兒,你……你這是為了不讓爹擔心,才如此強顏歡笑吧?」他問。
「絕對不是。」趙宇慶抿唇一笑,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女兒是真的覺得嫁給他挺省心的,爹想想……明潔哥哥上頭除了雙親,還有兩位老祖宗呢!都不說他還有哥哥嫂嫂跟弟弟妹妹,光是要侍候座上那四尊大佛就夠我受的,沒嫁成那真是阿彌陀佛。」說著,她合掌呼了聲佛號。
趙毓秀跟張四看著她,都愣了好一會兒。
「老爺,」張四看她不像是在強顏歡笑,便勸慰著主人,「兒孫自有兒孫福,這麼看著,咱小姐是沒委屈。」
「是沒委屈,你們別瞎操心了。」說著,她笑瞇了眼。
「對了,爹……」她忽地想起一事要問︰「您與馬鎮方過往曾在生意上交過手嗎?」
趙毓秀搖頭,「不曾。」
「那除了已經過世的馬世伯,您還認識其他姓馬的人家?」她問。
馬家遇難時原主未滿周歲,關于馬家的事情全都是從父親那兒听來的,她對馬家人一點記憶跟印象,甚至是感覺都沒有。
她的問題讓趙毓秀不自覺地皺了眉頭,「怎麼問這個?」
「呃……沒什麼。」
她曾經懷疑馬鎮方這樣羞辱她及趙家是因為跟趙家結過梁子,可這麼听來,她爹跟馬鎮方及萬海號一點干系都沒有呀!莫非……跟他結仇的是她哥趙宇佐?也不像,趙宇佐的程度不足以跟馬鎮方結下什麼新仇舊恨。
「慶兒,你這麼問肯定有理由。」趙毓秀不安地問︰「他對你做了什麼或說了什麼?」
她搖頭,「我只是好奇他為什麼非得把我從謝家手里搶過去……」說著,她靈光一閃,啊!難道他是跟謝家有仇?
「慶兒,你可千萬別自己扛著,若他欺你負你,爹就算拚了這條老命,也一定會為你做主!」趙毓秀說。
她抿唇一笑,眼底閃過一抹狡黠精芒,「爹放心吧!他若欺我,我肯定也不會給他好果子吃的。」
雖說趙毓秀身體病著,但女兒回來還是讓他樂呵許多。
趙宇慶陪著父親說說笑笑,一起共進午膳,侍候完湯藥,再給她父親這兒揉揉那兒捏捏,整個上午趙毓秀的房里都是笑語不斷。
午後,趙毓秀乏了,她便先行退出。
雖說跟大哥及嫂子的感情也沒熱絡到哪兒去,還是得應付一下免得落人口實。她正要往東廂去,遠遠便听見院里有人在嚷嚷——
「少爺,這事你得給個主意呀!」
她細听,听出那是布行方掌櫃的聲音。
「那種事不是你決定就行了嗎?干麼拿來煩我?你難道不知道我爹如今病著?」說話的是趙宇佐,他跟方掌櫃似乎正為了什麼爭執不下。
「少爺,我怎能決定這種事呢?以往……」
「你不能決定?你堂堂一個掌櫃連這事都拿不了主意,你干什麼吃的?」趙宇佐毫不客氣打斷他的話。
方掌櫃算是慶隆記的老人了,一直以來受到趙毓秀的信任及重用,他皺著眉繼續說︰「少爺,如今店里現銀有限,那些布都是先前老爺從各地搜羅而來,若是……」
「再怎麼珍貴,也都是毀損了的布,還能做什麼?」趙宇佐的語氣越來越不耐煩了,壓根兒也沒打算讓方掌櫃說話,「總之那種事就別來煩我了。」
「少爺,那你的意思是那些布都要銷毀了?」方掌櫃問。
「你自己拿主意便好!」
方掌櫃神情一斂,「少爺,這事我做不了主,要不……你問問老爺。」
趙宇佐兩眼一瞪,不悅地道︰「怎麼?你現在是拿我爹壓我?」
「絕對沒有,但這事我不敢擅自做主,日後怕是老爺追究起來我扛不了。」方掌櫃態度也有點強硬了。
趙宇佐毫不掩飾他的不耐及厭煩,「好,都燒了,算我頭上。」說罷,他掉頭就走。
方掌櫃看著他離去的身影,眼底充滿無奈、悵然及憂心。輕嘆一聲,他旋身便跟著一名小廝離開了。
見他走了,趙宇慶從廊柱後走了出來,往趙宇佐離去的方向前進。
如今她父親臥病在床,慶隆記大大小小的事全由趙宇佐張羅打理,可听見他剛才跟方掌櫃的對話,以及他對待方掌櫃的那種態度,實在令她感到憂心。
從前慶隆記都由趙毓秀扛著,別說是趙宇慶這個像是公主般被寵溺著的小姐什麼都不懂,就連日後該接掌趙家生意的趙宇佐都因為有父親庇蔭而養成了懶散的習氣。
還以為他見著家中遭遇巨變,父親又臥床不起,或許會發憤向上,沒想到……他把她「賣」給馬鎮方,不就是為了拯救趙家跟慶隆記嗎?可如今看著他根本在擺爛,抱著走一步是一步、撐一天是一天的心態在過日子,再讓他這麼搞下去,慶隆記真的要垮了。
忖著,她忍不住氣急,邁開步伐便往東廂而去。
來到趙宇佐夫妻倆跟兩個孩子的院里,幾個丫鬟小廝們正在打掃著院子,見她突然來了,先是一驚,然後急忙上前相迎。
「小姐,您找少爺嗎?他……」
「不用通報了。」她目光一凝,「我大哥在屋里吧?」
「是的,少爺剛回來,他……欸?小姐!」
不等院里的小廝說完,趙宇慶已經往正屋走去,什麼規矩不規矩的,她才沒那心情理會。
踏進花廳,只見趙宇佐跟江挺秀夫妻倆正在點數著她帶回來的白銀,原本滿面笑容的兩人見她突然沖進來,臉唰地一沉。
「不必數了。」她冷冷地說︰「一箱是二十兩白銀。」
江挺秀一臉尷尬,瞥了丈夫一眼,要他說話。
趙宇慶臉上無光,架勢卻是很大。他將一方紅布蓋住白銀,眉頭一皺,「你那是什麼口氣?得意了?可別忘了是我促成這樁婚事。」
「婚事?」她冷哼一記,「不是買賣嗎?」
「小姑子,你……你怎麼這麼說話呢?」江挺秀一旁幫腔,「你大哥不也是為了你的終身著想,這才幫你定了一門更好的親事?」
趙宇慶瞥了她一眼,懶得跟他們夫妻倆唆。「大哥,」她直截了當,「你有接下慶隆記的心思及決心嗎?」
她這麼一問,趙宇佐夫妻倆都愣住。
「慶隆記是爹的心血,還得賣了我才得以保住,可你好像一點都不在乎。」
趙宇佐羞惱出聲,「你在說什麼?」
「我剛才听見你跟方掌櫃的談話了。」她義正詞嚴,「你是當家的,卻把決策權丟給方掌櫃,這不是信任他,是你怠惰。」
聞言,趙宇佐整個人跳了起來,「你都已經是馬家人了,誰準你在這兒指指點點?」
「要我犧牲的時候,就說我是趙家的女兒,現在倒是撇得干淨。」她不以為然。
趙宇佐跟江挺秀被眼前的她嚇得一怔,過往趙宇慶是父親捧在手心上養著的珍珠,當然也有一些小性子小脾氣,不是個能輕易拿捏的姑娘,可現在在他們眼前的她,不只是不易拿捏,那氣勢根本能吃人了。
「小姑子,你怎麼這麼說話呢?咱……」
「嫂子,我跟大哥說著正事呢!」她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江挺秀,然後又直視著趙宇佐,「大哥,以往慶隆記跟這個家有爹扛著,咱們都閑散輕松慣了,可如今趙家是什麼處境,大哥的皮還能不繃著點?」
「你……」
「慶隆記這塊招牌是爹好不容易安上去的,大哥可別當那個把它卸下來的罪人。」她霸氣地道︰「言盡于此,希望大哥你深切反省。」語罷旋身便走。
「你……你!」趙宇佐未料她會突然給他這麼一頓排頭,一時也沒了主意,只是惱羞成怒地指著背身離去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