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正發呆著,手作坊的女工婉娘不知何時已來到她面前。
她回過神,問道︰「怎麼?」
婉娘手上拿著一塊配布,微微皺著眉頭,「這塊布上頭有點污損,不堪用了。」
她接過一看,確實上面有兩點黃斑。「我找找看有什麼布可以搭配的。」她起身走往後面。
後頭的其中一間房挪來當倉庫使用,工作坊所有的布都擱在里面,除了之前從大哥手上搶下的布料,還有近期陸續采買的一些布疋。
走進倉庫,她開始翻找著可用的布料,突然,外面傳來大聲呼喊的聲音,是海豐。
「夫人!夫人!」海豐急匆匆地跑了進來,「夫人在哪里?」
趙宇慶走了出去,就看到他在院里四處張望尋找著她的身影。
「我在這兒。」
海豐看見她,一臉焦慮,「夫人,是馬爺!」
她愣了一下,直覺告訴她出事了。喔不!別說他在海上遇難了!
「他怎麼了?」她快步走向他,「快說!」
「馬爺的船到外海了,听先回來的人說馬爺受傷,流了很多血……」
「什麼!」聞言,趙宇慶管不了什麼配布,邁開兩條腿便往外面跑去。
她是一路從東二街跑到石獅塘的,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臉色慘白。
海豐跟在她身後,臉色也沒好到哪兒去。
一艘又一艘的船陸續靠岸,可船上下來的人都不是他。
她引頸期盼,腦海中卻一直出現可怕的畫面。他流了很多血?他……他出了什麼事?
這時有兩艘小船靠近,船上有十多名男子,其中八個人遭到五花大綁,個個灰頭土臉,十分狼狽。
押船的是文成,趙宇慶一眼便看見了他。
「文成!文成!」她沖到木棧道上對著文成大喊。
文成愣了一下,「夫人?」
小船靠岸,文成等人將那八名遭縛的男子押上碼頭。「將他們先押到倉庫看守,等馬爺回來再做處置。」
听見文成提及馬鎮方,趙宇慶靠過去,憂心不安的問︰「文成,他呢?他在哪里?」
「馬爺他……」文成本來想說什麼,卻又突然戛然而止,面有難色。
見到他臉上的神情,趙宇慶一陣暈眩,幾乎要昏過去。她急促喘息著,鼻子酸澀,眼眶濕熱,手腳也隱隱發麻。恐懼的陰影籠罩著她,教她吸不到空氣,只覺腦部缺氧,越來越無法思考。
「文成,」她揪著他的衣服,「怎麼了?他怎麼了?不要嚇我……」她強忍著眼淚。
他不能有事啊!她還沒謝謝他呢,她還沒告訴他……她不是「可能」,是「已經」愛上他了。
「馬爺受了很重的傷,流了很多血,所以……」文成神情憂淒地說。
「什……」趙宇慶兩腳一軟,差點站不住了。
「夫人!」海豐及時扶住她,急問文成,「馬爺在哪里?」
「馬爺還在海上,我先去處理那幾個混賬。」
文成說著轉身便走,而在他轉身的同時,唇角勾起一抹促狹的、惡作劇的笑意。
此時,海豐看見海面上又出現一艘小船,朝著碼頭而來。
「夫人!有船!」海豐指著平靜無波的海面上的那艘小船。
船上有兩個人,當船越來越近,人影也越來越清晰可見。
趙宇慶看見馬鎮方坐在船首,後頭的人正搖著槳。
他傷得多重?站不起來嗎?文成說他流了好多血,他……他還好嗎?
船上的馬鎮方也發現了站在木棧道上的她,他露出疑惑的神情,沒有說話。
待船靠岸,馬鎮方站了起來,搖槳的船員趨前扶了他一把,協助他上岸。
海豐也趕緊上前伸手,「馬爺!」他情緒激動地喊著。
馬鎮方看著他那激動的樣子,又見趙宇慶也來了,不禁露出困惑的神情。
「你們……」
話未說完,方才還站在幾步之外的趙宇慶忽地欺近,他一怔,困惑地看著滿臉驚憂不安的她。
「文成說你……你受了很重的傷,流了很多血,你……」趙宇慶說話的同時,也忙著檢視他哪里受了傷。
此時,她發現他的腰不太對勁,里面似乎纏著布,且衣服上竟還有滲出的血跡,雖然已經干了並呈現暗褐色,但看那滲出的血量,可見是流了不少血的。
「你沒事吧?」她的聲線在微微地顫抖著,「我听說你受傷,就馬上……我……我快嚇死了!」
說著,她再也忍不住幾近崩潰邊緣的淚水,眼淚涌出的同時,她撲進他懷里,避開他的傷處,緊緊環抱住他。
抱著他結實的身軀,感受著他身體的溫度,她一顆心終于踏實了,原來見不到他的時候,她會慌。
「我以為你……嚇死我了,真的嚇死我了……」她在他懷中顧不得害羞跟出糗地哭了起來。
听見她的哭聲,看見她的眼淚,馬鎮方整個人呆住了。
她哭了?她……終于哭了?那個在遭到羞辱苛待及打擊時都不哭,受了傷也不哭的她,卻在听說他受傷時……哭了?她的眼淚……是為他而流的?
那眼淚及哭聲,對他彷佛是溫暖耀眼的光,就算他一直在黑暗之中對著她張牙舞爪,她還是把陽光帶進他的生命里。
這,就是愛吧?開始得莫名其妙,來得悄無聲息,然後就這樣扎根在心里。
她的擁抱跟眼淚像是一塊尖銳的巨石落在冰河之上,啪地一聲砸開了冰層。
空氣進來了、光線進來了、溫暖進來了……
一種亢奮又惶惑的感覺襲上他的心頭,教他有點喘不過氣來。
回過神,他發現所有人都在看他們,馬鎮方有點尷尬,第一次感到害臊。
「做什麼?」他想拉開她,「大庭廣眾的,你……」
「你又不是我情夫。」她邊抹著眼淚,邊任性地說著。
一旁的海豐忍俊不禁地笑出聲音來,被馬鎮方斜瞪了一眼。
但海豐卻發現,主子過往那冷厲得教人直打哆嗦的目光,多了一些溫度。
主子是冰一樣的男人,但焐著焐著,冰也是能融化……
回府前,趙宇慶要海豐去請尉鳳海過府替馬鎮方治療傷口,而回到府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先著人趕緊燒了水,讓馬鎮方洗漱更衣。
馬鎮方坐在廳里,看著她忙進忙出,內心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她已經有當家主母的樣子了,瞧她指揮若定、不慌不忙,每個命令都下得精準且迅速,清楚且堅定,不讓下人有半點疑惑及猶豫。
十六歲的她,有著二十六歲,甚至是三十六歲的世故及穩健。
若昂問他她是不是好女人的時候,他愣住了。
不是因為他不確定,而是因為他很確定。
她,當然是個好女人,他一直都知道。
如果不是因為她的父親是趙毓秀,他早就對她動心動情……喔不,就算她的父親是趙毓秀,他還是對她動心動情了。
他,已經陷在其中,無法自拔,不管他這些日子以來如何的自圓其說,又如何的自欺欺人,都掩蓋不了他愛上她的事實。
但是該如何是好呢?她是趙毓秀的女兒,她若是知道他的身分以及他的目的,甚至知道他對趙家做了什麼,她能諒解他嗎?
想著,他不自覺地吐了一口幽長的嘆息。
「夫人,水已經好了。」備水的下人說道。
「行了,你們先出去吧!」
一直以來貼身侍候著馬鎮方的是文成,可此刻文成還沒回來,倒是海豐已經回來了。
「夫人,」海豐氣喘吁吁地在外頭道︰「尉大夫已經到了。」
「請大夫稍候,讓人備上茶水吃食,不可怠慢。」她說。
「是。」海豐答應一聲,立刻轉身離去。
尉鳳海都已經到了,可不能再拖拖拉拉。她關上門,轉過身,正視坐在那兒的馬鎮方,深呼吸了一口氣,目光堅定,「文成還沒回來,我幫你。」
他微頓,「幫我什麼?」
「洗澡。」她說著已經走向他,「事不宜遲,洗個澡也比較舒服,況且等大夫包紮上藥後就不好沾水了。」說罷,她伸手扶起他。
他眉心一蹙,「你把我當廢人似的,我能自己來。」
「兩個人四只手比較快。」她拉著他往浴間走。
她感覺到他的腳步有點猶豫。慢著,難道他在害臊?怎麼可能?他在勾欄瓦舍、秦樓楚館里都不知道征戰幾回了,在女人面前赤身,就算不是家常便飯,也應該不當一回事了吧?怎麼在別的女人面前不怕,卻不想讓她看見?
不知怎地,她突然有點懊惱。
「你害臊?」她兩只眼楮盯住他。
他微微瞪大了眼楮,蹙眉一笑,「你不害臊?」
唉唷!居然反將她一軍呢!
「我們不是夫妻嗎?」她理直氣壯地說︰「你我袒裎相見是再自然不過了。」
聞言,他忍不住嗤笑一記。「你可別後悔。」
「咦?」她為什麼要後悔看他的身體?這一愣,讓她松開了手。
「那就過來幫把手吧。」他說著,自己走進了浴間,開始寬衣解帶。
她跟上去,在旁邊幫忙收拾他解下的腰帶跟外衫,忍不住思索起他剛才那句話。
到底要後悔什麼?他的身體有什麼秘密,或者是……缺陷嗎?
就在她還想不通的時候,他已經毫不猶豫的在她面前脫得精光了。
她回過神,定楮一看,整個人嚇呆了。瞪著雙眼,她張大了嘴,卻發不出聲音,眼眶慢慢地變熱變濕,鼻子好酸好酸……
除了腰際裹著滲血紗布的傷口,他的身體從上到下布滿了各式各樣的傷疤,有的像是刀傷,有的像是烙痕,那些傷看起來都是陳年舊傷了,也就是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他是受虐兒嗎?
他過去生活在什麼樣的地獄之中?他說他見不得完美的東西,是因為他不完美?
震撼又心疼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般啪答啪答地落下,她忍不住顫抖起來,她以為自己會注意到他的「小鎮方」,但此時此刻,她的目光全黏在那些傷處上。
看見她突然掉下眼淚,他眉頭一擰——他又讓她哭了。
他不禁想起她滿月那天的事情,當時只要他一靠近她,被稱贊是「乖巧娃兒」的她便會哇哇大哭,屢試不爽,他明明沒做什麼,卻「弄」哭了她好多次。
直到兩家的爹娘給他們口頭定了親、交換了訂親信物,她才不哭了。
他以為她是愛哭鬼,他以為她很柔弱,輕易就會哭,原來不是,她的眼淚總是因為他。
「很可怕,嚇到了吧?」他柔聲地說。
他話才說完,她已經上前來,一把將他抱住。
這會兒,嚇到的人是他了。他瞪大著雙眼,驚疑地看著胸前那個將自己緊緊抱住的她。
她在他懷里哭泣,兩只手臂牢牢圈抱住他的身軀,雙手一邊在他的身上撫模著,像是在確認他身上各處的傷疤。
她哭著問︰「發生什麼事了?」
他說不出話來,只是像棵樹般無聲沉默地站著。
「到底是什麼人對你做出這種事?」她聲音沙啞,聲線里充滿了對他的憐憫及不舍,「太邪惡了,真的太邪惡了,我……我要詛咒對你做這些事的人!」
听見她這番話,他的胸口一陣狂悸,冰冷的心,因為她的話語而發燙。
她要詛咒對他做這些事的人?如果她知道害他活在煉獄里的人是她的父親,她還會這麼想嗎?
「對不起,我一點都不知道你……你受了這麼重的傷……」她停不住眼淚,「你一定很痛苦,你一定很孤獨,我……」她已經難過到說不出話,只是不斷啜泣。
他已經深刻地感受到她對他的憐憫及關愛,毫不懷疑。
她是個善良的好女人,為了不讓黃三嫂的女兒跟丁嬤嬤的孫女被人販子綁走,她不怕死的撲了上去;她弄了個工班,不只是為了繁錦布行,也同時幫助那些生活困苦、活在底層的可憐女子。
不管她的父親做了什麼,也無損她的良善及美好。
罪不及妻孥。他想起了若昂對他說的話。
若昂說恨不會讓他感到歡快喜樂,愛才可以。此時此刻,他已經感受到愛所帶來的歡快喜樂。
而這個,是她帶給他的。
他捧起她淚濕的臉龐,眼底有著他不曾察覺到的溫柔。她的唇微微顫抖著,緊擰的兩道秀眉寫著她的悲憫。
「很……很痛吧?」她哭泣著問。
他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已經不痛了。」說罷,他低下頭、彎,溫柔的唇瓣熨燙著她羞悸顫抖的唇。
這是他第一次親吻她的唇,她以為他的吻會是冰冷的、沒有任何情緒及感情的,但意外地……他的吻是那麼的溫柔又熾熱。
她胸口那郁結的悲傷在他一吻之後,慢慢地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