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鳳海在為馬鎮方治療腰側的刀傷時,趙宇慶是躲在旁邊的屏風後看著。
因為皮開肉綻,尉鳳海在那綻開的傷口上足足縫了十二針,沒上任何的麻藥,馬鎮方也沒喝半滴酒,或是嘴里咬著什麼,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好像那副身子不屬于他。
可在屏風後的她,眼淚撲簌撲簌地掉。
他身上那些傷疤看得出來都好多年了,也就是說……早在十幾年前,他便不知過的是什麼樣殘酷的日子。十幾歲的孩子呀!到底是什麼人那麼狠心地鞭打他、割傷他,甚至是用火燒他。
當時沒有人可以保護他吧?他是如何捱過來的?在那些彷佛等不到明日太陽的黑夜里,他是否曾經哭泣?
這次受了這麼重的傷,他卻恍若無事,那必然是因為他早已習慣受傷、習慣痛楚。
對他來說,只要沒死,受再重的傷都無所謂吧?
這麼無感的他,在看見她手燒傷時、在听見她落海時,卻是那麼心急火燎地沖到她的身邊,用著怒目金剛般的姿態關心著她、照顧著她。
他一點都不冷,他的心是熱的。
他將自己溫暖的一面藏起,是為了不讓人看見他的弱點吧?
尉鳳海縫好傷口、敷上止血及防止發炎的獨門藥膏,然後再纏上幾圈紗布,便大功告成,「已經好了,夫人。」他對著屏風那邊的她說道。
她趕緊抹去眼淚,自屏風後走出來,「謝謝尉大夫特地趕來,小女子萬分感激。」
尉鳳海見她兩只眼楮哭得紅通通地,忍不住一笑,「二位真是鶼鰈情深呀,誰都見不得誰受罪。」
听著,趙宇慶尷尬地一笑,她上前幫忙馬鎮方將中衣穿上,尉鳳海則是在一旁收著他的藥箱。
「夫人,我留下一瓶藥膏,請你早晚按時幫馬爺清潔傷處並換藥,三日後再著人到醫館來拿藥便行。」
「好的,有勞尉大夫了。」趙宇慶說著,朝外頭喊了聲,「海豐。」
「在!」海豐在外面答應。
「請羅先生支賬,再送尉大夫回醫館。」她吩咐著。
「知道!」海豐在外面精神抖擻地回答。
「大夫,我送您。」
趙宇慶親自將尉鳳海送到門前,再一次向他致意。
海豐領著尉鳳海離開後,趙宇慶吩咐門外待命的玉桂,「玉桂,你去廚房讓羅師傅準備幾樣清淡的小菜,別放酒。」
「是!」玉桂領命,立刻往廚房去了。
趙宇慶回到屋里時,馬鎮方已經自己將長衫穿上,但只松松套著,沒系上衣帶。
看著兩只眼楮像兔子般的她走進來,他目不轉楮地注視著。
她有點不安及尷尬地問︰「怎麼了?」
「沒什麼。」他說︰「你越來越有模有樣了。」
趙宇慶在他身邊的位置坐下,怯怯地看著他,「會疼嗎?」
他搖頭,「不疼。」
「怎麼可能不疼?」她想起剛才親眼所見的場景,不禁皺起眉頭,「我看見尉大夫那根針在你的皮肉上面穿來穿去,我都……」說著,她又不自覺地濕了眼眶。
他睇著她,「我真沒想到你會緊張我……」
「我又不是沒血沒淚……」她自顧自的咕噥著,「你一直偷偷地在幫我,我都知道了……」
突然,他的手伸過來撫著她的臉頰,她微微一怔,抬起臉來看著他。
迎上他那霸道直接、熾熱又溫柔的眸光,她的心跳加速。
「為什麼哭?」他問︰「心疼我?」
她頓了一下,「嗯,我心疼曾經的你,受這些傷的時候,你……你還小吧?」
「十歲、十一歲。」他說。
听見十歲、十一歲這個回答,她的心一揪,這在二十一世紀,不過是小四、小五的年紀……
「發生什麼事?」她的聲音哽咽了,「是誰這麼殘忍?」
他看得出來她是真心憐憫著他,但……他能跟她說嗎?如果她知道了什麼,他的仇還能報嗎?
他爹、他娘,以及那個晚上遭到殺害的馬家僕婢的血海深仇……十八條人命全系在他身上啊!
「你說……」他目光一緊,深深凝視著她的臉龐,聲線低沉,「你可能已經愛上我了,可真?」
她臉上瞬間充滿羞澀,嬌怯地說︰「我……應該是吧!」
「我對你這麼壞,你不氣我恨我?」他問。
她搖頭,「我其實也不覺得你對我壞呀!你一邊說要毀了我,一邊卻不斷幫助我……」她眼底滿是感激地望著他,「你幫我搶了布、給我銀兩使用、給我鋪子,而且……我知道嶺南書院跟牧學學塾都是你出資才得以繼續開辦,那一百個書袋的訂單其實也是你……」
聞言,他微微挑了眉。「你是怎麼……羅先生跟你說了?」
「不,羅先生口風可緊了,一個字都沒說,是我自己無意間發現的。」她難得露出嬌羞的神態,「雖然你的心受傷了,性格有點扭曲,但本質還是良善的。」
他唇角一勾,「你又知道?」
「我知道。」她眼底燃燒著某種熱情及斗志,靠近他,伸手捧著他的臉,定定地注視著他,「我會趕走你的心魔,我會讓你重新快樂起來。」
迎上她那澄澈地、真心地、熱切地、溫暖地眸光,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氣,心跳如擂鼓。他多想快樂起來,但還不是時候。
「你知道如何讓我快樂嗎?」他突然單手扣住了她的腰,將她攬進自己的懷中。
看著他那富含深意的眸光,還有唇角那一抹引人遐思的笑意,她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他彎,將臉貼著她的臉頰,低聲在她耳邊說道︰「你欠我的,還沒給。」
那熱氣微微熨燙著她敏感的耳垂,教她的身體隱隱發燙酥麻。
她下意識地擋著他的胸口,嬌怯地說︰「慢……慢著,你受傷……」
「這傷……也許能讓我溫柔一點地待你。」他說。
她听出這話的弦外之音,羞得將他的胸膛推得更遠。
這時,門外傳來文成的聲音。「馬爺,是我。」
听見文成的聲音,趙宇慶像是在鷹爪底下逃出生天的雀鳥,推開他,急忙起身去開門。
門打開,文成看著滿臉羞紅的她,愣了一下。「夫人,馬爺他……」
「他在里面,你自己進去,我……我去看廚房準備得如何!」趙宇慶說完,拔腿便跑。
文成一臉懵,但隨即又好像明白了什麼而展眉一笑,「馬爺又捉弄夫人了?」
馬鎮方斜瞥了他一眼,「我還沒跟你算賬。」
「我?」文成眨巴著那雙褐色的深邃大眼,「小人做了什麼嗎?」
「你跟她說我受了重傷,可嚇壞她了。」他說話的時候眼底沒有惱意,只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喜悅。
文成看著他眼底那抹愉悅,笑了。
「我這是在試探夫人對馬爺的心意!」文成有幾分得意,「瞧,馬爺這不是就明白夫人對您的心意了?」
听著,馬鎮方突然沉默不語,文成知道他心里還是有點掙扎跟拉扯,他上前懇切地勸道︰「馬爺,夫人是位好姑娘,真誠又善良,德容兼具。」
「我明白。」馬鎮方深吸了一口氣,「但馬趙兩家……牽扯太多,也……」
「那不關夫人的事,她是無辜的。」文成說。
「她是無辜,但她的父親是趙毓秀,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
文成面帶愁思,「雖是如此,但馬爺您……已經對她動了情,不是?」
「是。」他毫不猶豫地回答,「仇,我是非報不可,不管她現在多喜歡我,總有一天她會恨我的。」
文成眉頭深鎖,苦惱地問︰「難道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嗎?」
兩全其美?縱使馬鎮方有再精明的腦袋,此時此刻也想不到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
沉吟須臾,他語帶無奈地嘆息,「不說她的事了,你那邊處置得如何了?」
文成正色回應,「都安置妥當了。」
「孩子們都還好嗎?」他問。
「讓他們洗漱更衣,也都吃過飯了。」文成續道︰「學塾夫子一個個問過名字及出身,全都列冊了。」
「唔。」他微微點頭,「那幾個私掠船的海盜呢?」
「已經關妥,但他們還不願吐實。」文成唇角一勾,「不過我相信他們也嘴硬不了多久,這些人不講道義,更甭提忠誠了。」
「那……那個人呢?」他問。
文成神情一凝,態度慎重其事,「之前馬爺吩咐後,我便著一個面生又機靈的小兄弟跟著,馬爺此去馬交二十余日,那個人見了不少會館的大老爺們。」
「可曾去過趙家?」
文成搖頭,「不曾。」
他濃眉一皺,「就連經過門口都不曾?」
「不曾。」文成神情嚴肅,「馬爺,會不會他跟趙家一點干系都沒有?」
馬鎮方沉吟不語,若有所思。
須臾,他淡淡地道︰「看緊了,要角就快要粉墨登場了。」
內室里,馬鎮方側躺在床上,趙宇慶坐在床沿,正用清水小心翼翼地清潔著馬鎮方腰側的傷,看著那縫了十二針的傷處,她還是覺得觸目驚心,胸口直揪著。
「疼就說一聲。如果你覺得喊疼很丟臉的話,也可以捏我一下。」
他睇了她一眼,一派輕松,「你放心地弄吧。」
她用浸濕的紗巾輕輕擦去傷口上的藥膏,動作很輕很輕。
抹去藥膏,底下有點紅腫的傷口便露了出來,看著有點發炎。
「我听海豐說你是為了救一艘商船,跟私掠船對上了。」她抬起眼,以崇拜的眼神看著他,「你實在太勇敢了!」
看著她眼底那抹毫不隱藏的崇拜,他心里有股壓不下的自滿及愉悅。
「海豐說那些私掠船的海盜很殘酷冷血,為了錢財,什麼喪心病狂的勾當都做得。」說著,她有些生氣,「正所謂盜亦有道,奪了錢財貨物,不是不該傷人的嗎?」
看她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他淡淡一笑。
她是自小養在閨閣之中的嬌嬌女,就算她爹跟她提過海盜掠奪商船之事,估記也不會說得太鉅細靡遺。
「這些私掠船的背後常常都有金主或船東提供資助,甚至在他們遭逮的時候協助他們脫罪。他們跟海盜之間的界線相當模糊,如果說海盜是野狗,他們就是有人豢養的惡犬。」
听著,她思索了一下,「那些金主跟船東資助這種人,圖的是什麼?」
「因為他們可以幫忙攻擊別人的商船,劫掠的財物及貨品在經過轉手變賣後,這些人還是能從中得利的。」他悉心地解釋著。
「原來如此。」她眉頭一皺,有點氣憤,「這行徑實在太惡劣了!」
「嗯。」他淡淡地應了一聲。
她繼續專注小心地擦拭著他的傷口周圍,嘴里嘀咕著,「那個傷了你的混蛋,我要詛咒他喝水嗆著、吃飯噎著、走路跌倒、半夜尿床、鬧肚子拉到虛脫,還有……」
他唇角一勾,「你不必費心詛咒他,他已經死了。」
她一怔,驚訝地看著他,「什……」
「我已經一刀刺死他,把他扔進海里喂魚了。」
看他輕描淡寫的態度,她呆若木雞,雖說那個人罪有應得,不過听他把殺人這件事說得如此雲淡風輕,她還是有點小小的心驚。
「怎麼?你怕?覺得我冷酷?」他眼底藏著笑意。
她看著他,神情有點嚴肅地搖了搖頭,「不,你也是替天行道罷了,正所謂『斬業非斬人』,不怪你。」
突然,他在她腰上捏了一把。
「啊!」她驚叫一聲的同時,也緊張地看向他,「我弄疼你了?」
看她一臉擔憂又自責的表情,馬鎮方露出他不曾察覺到的溫柔笑意。
「不疼,我就只是想捏你一把而已。」
「什……」她羞惱地瞪著他,「我以為我弄疼你了,很內疚欸!」
看她一副真的驚嚇得不輕的模樣,他臉上戲謔笑容一收,「我自請處罰。」
「咦?」見他一臉正經八百的表情,她微頓,語帶試探,「認真?」
「當然。」他毫不猶豫的回答。
趙宇慶聞言,不禁思考起要跟他討什麼「處罰」。
刺桐女力手作坊在他的協助及金援之下,如今算是有好的開始,雖說一開始她是打算從她大哥手中將繁錦布行搶來接管,但經過這些時日,她有了全新的想法。
那就是……創立繁錦貳館。
這是個不會跟趙宇佐正面沖突,也不會讓她父親為難的方法。
繁錦布行?的是布疋的采購及銷售,她則是以銷售手工布制品為主,不只不抵觸,還可以進行合作。
不過這事,還是需要馬鎮方的協助。
「每次你臉上出現這種表情,就沒什麼好事……」他睇著她。
她眨眨眼,「什麼表情?」
「暗藏鬼胎的表情。」他說。
她輕啐一記,但不以為意,「我有個想法,就是把東二街的店鋪做為繁錦貳館。」
他濃眉微微一擰,「何意?你不是要把繁錦布行搶過來嗎?」
「我改變主意了。」她神情嚴肅,「若有你幫忙,硬要將繁錦布行搶來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這麼一來,我跟大哥就正式撕破臉了。」
「你怕他?」他眉梢一挑,雖然這違背了他的計劃,但他好奇她的想法。
她擺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我不是怕他,是不想我爹為難,手心手背都是肉,太難為他了。」
「所以你想……」他好奇看著她。
她的眸子閃閃發亮,他知道她又有讓人驚艷的想法。她總是知道自己的方向,總是知道自己能做什麼、該做什麼。
「我想創立繁錦貳館,以銷售布制品為經營的主線,完全不會影響到繁錦布行原本的經營。」她說︰「其實繁錦布行一直以來都是方掌櫃在打理,如果我拿下繁錦,那等于是冒犯了方掌櫃。」
她續道︰「繁錦布行主要的營業項目是買賣布疋,若我成立專賣成品的貳館,無形之中也可以幫忙消化繁錦布行的布料,可說是一舉兩得。」
听了她這番話,他又一次感到驚訝。她年紀輕輕,做起事來卻是面面俱到,甚至可說是八面玲瓏,他完全不懷疑能夠獨當一面的她,已有打理一家商號的本事跟能耐。
「這事,我得回家跟我爹商量,請他答應讓我掛牌。」她說。
「那是當然。」他眉心微微一蹙,笑問︰「看著沒有我可施力之處呀,你要我幫什麼?」
「當然有你可施力之處。」她眼底閃過一抹狡黠,可愛得無以復加,「既然繁錦貳館與繁錦布行沒有直接的業務相關,也就是說……所有的資金都得自備,所以我……我需要你的錢。」
他一怔,微微瞪大了眼楮看著她。「你可真直接。」
「我讓你入股!」她說︰「賺了錢,我們平分!」
他唇角一勾,語帶促狹,「平分?你這間鋪子從頭到尾都是我出錢出力,你好意思?」
「先平分,我再按月還你呀。」她說。
「你可算得真精。」他哼地一笑,眼底卻是寵溺,「小狐狸。」
「行嗎?」她湊近他,兩只眼楮定定地看著他,「你答應嗎?」
「我能不答應嗎?」他反問她。
發現他眼底的柔情,她心生歡喜,「那就這麼說定了!」
語罷,她動作利索地幫他上好藥,然後再讓他坐起,取來紗布,一圈一圈給他纏上。
為了將紗布纏好,她的身體幾乎貼在他身上。他文風不動地坐著,眼瞼低垂,視線停留在她那顆于自己胸前晃來晃去的頭……
他們都沒有說話,室里除了細微的沙沙聲,就只有兩人的呼息。屋里彌漫著一室的甜香溫暖,讓人有點暈陶陶地。
這麼多年來,他的生活總是過得緊張、緊湊又緊繃,過去的傷痛冤魂不散的糾纏著他,不時入夢。
他早已忘了自己曾經擁有過的幸福及溫暖,也以為自己再也無法擁有。可如今,他正沉浸在一種讓人舒服得昏昏欲睡的幸福里。
是的,這是他遺忘了的幸福感覺及滋味。
突然,趙宇慶像條小狗似的在他胸前嗅聞著,他陡然回過神來,疑惑地看著她。
「你這是在做什麼?」他不解的問。
她注視著他,「你……有人味了。」
聞言,他板起臉。「你是在暗指……我以前是禽獸嗎?」
她噗哧一笑,「你確實是有野獸的味道啊!」
「什……」她這是拐著彎在罵他?
「像是頭……受傷的狼。」她直視著他,眼底沒有戲謔,只有溫情跟憐惜,「不管你面上多麼淡定冷漠,我都可以感覺到你內心的動蕩起伏,但是現在的你……彷佛傷口被撫平了。」
他一頓,沉默看著她,如果她父親不是趙毓秀,那該有多好……
他很清楚自己的心已經被她扣住,她亦然,盡管一開始他是為了復仇,她則是迫于無奈,可這段感情是結不出好果子的,總有一天要攤牌。
「我不是好人。」他面無表情,眼底充滿悵憾,「有一天你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