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夫人,雖說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但總是娘家滋養著你,才讓你有今時今日呀!有機會有能力,應該給娘家幫襯,怎麼……」
絛紅衫裙的婦人話未說完,趙宇慶突然大力一拍桌子,面前的杯盞都震了下,直接打斷了她的話。
她神情倨傲,眼神冷厲地掃了所有人一眼,然後唇角慢慢地揚起一抹又美又傲的笑意。
「各位夫人小姐應該都清楚我趙家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吧?」她慢條斯理地說著,「剛下水的新船燒了,來往的客商忙著兌款,各家分行的現銀幾乎散盡,伙計們又怕領不到工資而鬧騰,家父就這麼病倒了,簡直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怎一個慘字了得?」
她說話的時候,席上鴉雀無聲,人人都被她震懾住了。
「大哥大嫂為了拯救趙家,將我『賣』給了馬家。」她特意強調了「賣」字,「既說是賣,又哪來的盼我高嫁?當時的我猶如被買賣的牲畜,根本不是個新嫁娘。」
她這番話教江挺秀臉色難看,幾度想說話反駁,卻又讓她一個斜眼瞪了回去。
「為了我爹,我雖然不願,也還是嫁了。可成親那天,我受的是什麼屈辱,應該沒有人不知曉吧?」
她自行倒了一杯茶喝下,潤了潤喉嚨,續道︰「初時,我在馬家過的是什麼日子,我的陪嫁婢女最是清楚,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有今時今日,怎麼如今都成了大哥大嫂的功勞?」
幾名商戶女眷嗯嗯啊啊地,一時也說不上話,只是面露尷尬之情,你看我,我瞄你,沒再多說什麼。
江挺秀被當場下了臉面,終究忍不住了。「小姑子,你這話說得……」
「大嫂。」趙宇慶冷冷地打斷了她,「做人不要貪心,里子面子都要,你這就叫什麼……」她故作思索狀,「喔!話是粗俗了點,但挺合適的。」她挑了挑眉,不客氣地道︰「當婊子還要立貞節牌坊。」
此話一出,全場譁然,江挺秀的臉唰地一白,因為羞憤而全身發抖。
「你、你……」江挺秀指著她的臉,手顫抖不已,下一瞬,她便捂嘴啜泣起來,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院里的女眷、嬤嬤跟丫鬟們議論紛紛,那眼光像是幾百支箭般射向江挺秀,明明是欺負人的,現在倒是委屈得跟小媳婦似的。
趙宇慶見狀,輕輕地哼笑了一聲,起身便要離座。
「別走!」絛紅衫裙的婦人喝住了她,「你懂倫常尊卑嗎?那可是你嫂子,你說她是什麼來著?」
「這位夫人,這是家務事,你一個外人就別多事了。」趙宇慶火力全開。
人必自重而後人重之,是她們欺人在先,還不準她反擊嗎?
「你說什麼?你這是仗著有馬老板在後面給你撐腰是不?」絛紅衫裙婦人站起身來,叉著腰,鼻孔朝天,兩頰氣鼓鼓地。
她的模樣讓趙宇慶想到了《九品芝麻官》里的烈火奶奶,差點就笑了出來。
「丈夫為天,我就是靠他撐腰,夫人這是羨慕嫉妒恨嗎?」意識到自己如此機鋒百出,她還真有點訝異,過去沒有對手、沒有場面讓她發揮,她還不知道自己是吵架王呢!
突然,所有人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轉往她身後的某處。
她意識到她們看見了誰,正想轉頭去看,一雙大手便落在她腰上。
「給你撐腰的來了。」馬鎮方低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不自覺地吸了一口氣,抬頭挺胸地看著眼前的所有人。
「卓夫人,」馬鎮方臉上瞧不出喜怒,只是眸光冷厲看著那絛紅衫裙的婦人,「我娘子冒犯你了?」
絛紅衫裙的婦人是卓記佛具香紙店卓老爺家的大太太,平時在家里便是個囂張跋扈的,剛才彷佛能從鼻孔里噴火的她,此時在馬鎮方面前,那火便滅了。
「呃,不是……沒有……」她吞吞吐吐,一臉驚惶。
這時,趙宇慶發現一旁本來還在裝可憐,哭得稀里嘩啦的江挺秀也沒聲音了。
她忍不住地想笑,馬鎮方就像閻王爺一樣,人見人怕,果然不負他「刺桐之鬼」的美名。
「既然我娘子未冒犯你,你何不好好地享用你面前的佳肴美饌?」他笑笑說著,卻讓人心底發寒。
卓夫人囁嚅著,不自覺縮了縮身軀,默默坐了回去,拿起桌上的碗筷,慢動作地夾了一塊糖醋黃魚往嘴里送。
「走吧。」馬鎮方單手扣著趙宇慶的腰,將她帶了出去。
他們一路往江海樓外走去,她興高采烈地說︰「你剛才好威風!」
他展眉一笑,「你不是更威風,氣得她們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咦?」她訝異開口,「你有听見我跟她們吵架嗎?」
跟在身後的文成一笑,「夫人,我跟馬爺在外頭听得一清二楚,夫人簡直神勇無敵。」
她微微噘起了嘴,佯怒道︰「別人欺負我,你不進來解救我,居然在外面听戲?」
他語氣輕松地回道︰「你還需要我解救?瞧瞧那幾個哭的哭,氣的氣,一個個被你打得頭都抬不起來了。」
「我嫂子那是假哭,裝可憐罷了。至于那個烈火奶奶……」
「誰是烈火奶奶?」他問。
「就那個卓夫人啊!」她噘了一下嘴,「她不過仗著自己年紀大了點,就想道德勒索我,門都沒有,我連窗都封了!」
說著,她有點激動地比手劃腳,逗得玉桂跟文成都忍不住笑了。
馬鎮方用自己沒發覺的寵溺眼神注視著她,什麼都沒說地,只伸手劃了她鼻尖一下。
他那親昵的小動作教她羞紅了臉,胸口一陣熱。
「馬老板,請留步。」突然在他們身後傳來高濱松的聲音。
馬鎮方嘴角微微地勾起一抹莫測高深的笑容,他緩緩轉過身,神態自若地看著高濱松。
「能否耽誤你一點時間?」高濱松客氣地問。
馬鎮方頷首,轉頭吩咐文成,「先讓馬車送夫人回府。」
文成點了頭,轉身便陪著趙宇慶離開了。
不知怎地,趙宇慶有種不安的感覺,臨去還回頭看了他們幾眼。
「文成,那個人是誰?」她低聲問。
「把總高濱松大人。」文成說。
趙宇慶皺了皺眉,想了一下。高濱松?她記得這個名字,他是謝明潔的親舅舅。
她沒見過他,但對于他的名字跟頭餃卻一點都不陌生。糟糕,他該不是為了馬鎮方搶親之事來找麻煩的吧?
「沒事吧?」她憂心地問︰「他是不是要……」
文成抿唇一笑,「夫人放心,沒事的。」
「把總大人有事找草民?」馬鎮方唇角懸著一抹笑。
「也沒什麼事。」高濱松向來是個老謀深算、沉得住氣的人,可剛才跟馬鎮方那短暫的談話後,他竟莫名感到焦躁。
「老夫離開刺桐多時,一回來便听所有人在談論著馬老板,還給馬老板取了個稱號……」
「就是個混名罷了。」馬鎮方說。
「老夫在總兵府擔任把總也十年余了,為了職務上的便宜,跟刺桐城里大大小小的商戶都有往來及認識,所以想跟馬老板認識認識。」高濱松客氣地說︰「還希望馬老板不嫌棄。」
「大人這話可折煞草民了。」馬鎮方撇唇一笑,「將來草民的買賣跟生意還盼大人多多關照,給個方便。」
「馬老板言重。」高濱松一揖,「馬老板手底下的店鋪商號數十家,種類繁雜、包羅萬象,據說也經常往返東洋及南蠻各地,想必人脈跟金流都是四通八達的。」
「近兩年來,朝廷政策趨向于閉鎖,目前刺桐雖然還是開放著,但動向不明,草民等海商只得往內陸發展,這不是把貨都賣到西邊跟東北去了。」
「之前發生了一些事,朝廷確實趨于保守。」高濱松語帶暗示,「但若馬老板是自己人,也是能行不少方便的。」
馬鎮方語帶感謝,「那草民就先謝過大人了,從今往後還希望大人多多照顧。」
「好說。」高濱松道︰「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朋友不能靠。」他幽幽一笑,「有些朋友是會讓人家破人亡的。」
迎上他那幽深的眸光,高濱松心頭微撼。
「還是親人好……」馬鎮方目光一凝地直視著他,「表舅。」
聞言,高濱松陡地一震,驚疑地看著他。「什……」
「表舅認不得我了?」他眼中帶愁,語帶憂傷。
高濱松的腦袋有瞬間的空白,好一會兒都回不過神來。
「也是。」馬鎮方蹙眉苦笑出聲,「那年表舅匆匆將我送上了船,轉眼已過了十六個年頭。」
高濱松倏地瞪大眼楮,像是看見鬼魂出現在自己眼前一般。
是!那合該是不在的人,如今怎會……他不自覺地倒抽一口氣,感覺到自己渾身抽搐著。
「你、你是……安海?」他難以置信地失聲叫道。
「表舅,是我沒錯。」馬鎮方看著他那見鬼般的表情,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揚。
高濱松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直到他意識到自己不該是這樣的反應,馬上反應過來。
「老天爺啊!」他趨前一把抓住馬鎮方的胳膊,激動地看著他,「你……你這麼大了?送你上船後的幾年,表舅一直到處打听你的消息,卻都一無所獲,表舅還以為你……以為你……」說著,他眼角蹦出了淚花。
「全賴爹娘保佑。」馬鎮方說︰「爹娘必然是希望我回來替他們報仇。」
高濱松心頭一震,像是被扎了一針似的,「報仇?你是說……」
「表舅以為我是為了什麼把趙家的女兒搶來?」馬鎮方冷然一笑,「不只是趙家的女兒,我還要奪回原本屬于我的一切,讓趙毓秀付出慘痛代價!」
高濱松听著他這番話,臉上的表情稍稍放松,甚至偷偷松了一口氣。
「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一定吃了不少苦吧?」高濱松說著,一臉歉疚,「請原諒當初表舅沒能力保護你,只能忍痛將你送走……」
馬鎮方淡淡一笑,「表舅不必自責,我很幸運。」
「幸運?」當初他將馬安海送上的可是有去無回、再無歸期的黑船。
「當初表舅給我搭上的竟是一艘奴隸黑船,那船上有許多從各地被擄走的童奴,那些船員們對我們很糟糕,拳腳相向或是甩鞭子,都是家常便飯……」
高濱松胸口一悶,「這、這事……表舅一點都不知情,那船東不是這麼說的……」
馬鎮方輕笑一記,「我知道表舅絕不會害我,幸運的是一個月後,船觸礁沉了,好多人都不知去向,我抱著一塊木板在海上載浮載沉,最後被一艘經過的葡籍商船救起。」
「是嗎?」高濱松深吸了一口氣,「那真是老天爺保佑了。」
「不,是我爹娘。」他說︰「我在海上飄流時又餓又渴,幾度都快失去活下去的意志,有天晚上爹娘出現在我夢里,要我堅強活下去,為他們報仇雪恨……」
听著他這些話,高濱松面部肌肉在隱隱抽搐著,眼底有著藏不住的恐懼,被他勉力壓下。
「救起我的那位席瓦爾先生將我留在他身邊學習海務及經商,帶著我南征北討。」他續道︰「他跟表舅一樣,都是我的恩人。」
「不……我、我這哪算是什麼恩人?」高濱松眼眶一紅,「這麼多年來,我也無力為你及你爹娘做什麼,我在刺桐沒人沒錢,無權無勢,反倒是趙家風生水起,成了一方富賈,叱吒刺桐十數年……」
馬鎮方神情平靜,「想必表舅也吃了不少苦頭吧?」
「可不是。」高濱松嘆了一口氣,「你娘與我雖是遠房表姊弟,卻待我如同親生兄弟,我心心念念想著的就是為她報仇……我離開刺桐南北奔波,總算有了一點家底,便易名回到刺桐,費了好一番功夫當上把總一職,想的就是在這個位置上能給你爹娘報仇,也能因職務之便查訪你的下落……」
「表舅真是有心了。」
「只可惜趙毓秀也不是省油的燈,我始終踫他不得,于是才會從中牽線,想辦法讓我外甥明潔與趙家的女兒結親。」高濱松蹙眉苦笑,「知道趙家女兒被搶走時,我還很懊惱呢!沒想到竟是你……」
「我不會饒過害得我馬家家破人亡的人。」馬鎮方咬牙切齒,「絕對不會!」
「安海,你放心。」高濱松抓著他的胳膊,眼神堅定,「表舅會窮一己之力幫你的。」
馬鎮方頷首,「謝謝表舅,我爹娘在天之靈,一定會很高興的。」
高濱松點點頭,忽又疑惑地問︰「不過你娶趙家女兒應是為了報仇吧?怎麼剛才看著覺得你們挺恩愛的,你還幫她開了店不是?」
馬鎮方臉上露出一抹冷笑,「人生最痛苦之事,莫過于曾經擁有。現在她得到的越多,將來就會越痛苦。」
高濱松听著,了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