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兵府。
書齋里,胡知恩看著刺桐會館差人送來的八月會邀帖,神情嚴肅。
雖然因為母親病重及病故的關系,他延遲至今才走馬上任,但在這之前,他早已暗中查訪在這刺桐城晦暗角落里曾經發生以及正在發生的種種污糟之事。
前任總兵杜宸借職務之便發災難財,以官家之名義明里暗里收購著糧食,不顧百姓社稷之苦、哄抬價格,謀取暴利。
除此,杜宸還賣官,那些商戶若想子弟有個一官半職,向他奉上銀錢便可買得有名無權的閑官。
此人爭民之利,以為可只手遮天,沒想到卻被告發,貪賄之事浮上台面,遭到彈劾查辦後,他遭去職並沒收田產家宅,大快人心。
然而杜宸底下,都司二員、千總三員、把總四員、外委千總三員、外委把總五員……拉起來可是一串長長的炮仗,可卻有那麼幾個人至今平安無事,順利脫身。
這些人之中,他最為在意的便是把總之一─高濱松。
高濱松是浦城人,十年前在總兵陳鑫任內便擔任把總一職。此人長袖善舞,交游廣闊,與刺桐會館幾位在刺桐城里能跟官家說上話的大老爺交情不淺。
知情人士皆知,他雖只是一員把總,卻是杜宸之股肱,經常可以左右杜宸的決策,亦常擔任杜宸的代理人,負責官商之間的交流跟斡旋,想必他從中也能得到不少的好處。
然而在杜宸遭到彈劾之前,他突然告病返鄉休養,更在清算時逃過一劫,如今又在代理總兵任內復職,依舊位居把總。
自己到任十日,並未在人事之上做太多的異動,如今身邊是敵是友,是正是邪,還不明朗,為了不打草驚蛇,他文風不動。
身邊能信任的都是他自己帶過來的老部屬,雖不多,但也足矣。
「大人,八月會乃是刺桐會館三宴之一,您會赴宴吧?」說話的是刺桐新上任的都司許天龍。
許天龍跟了他六年,兩人曾一起經歷過生死劫難,是彼此都可將生命交托在對方手中的至交。
「當然。」他將邀帖收起,擱在案上,「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總得會會這些人。」
「這刺桐看著明亮,實則混沌,是是非之地。」許天龍感慨不已,「大人每回總是接到燙手山芋。」
胡知恩卻神情輕松,「我苦讀為官,為的不就是興利除弊,為百姓社稷謀福?若怯戰,如何對得起含辛茹苦栽培我的寡母?」
許天龍蹙眉笑嘆,「我只是不舍大人罷了。」
胡知恩眼底有著正氣,「江湖未盡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甘之如飴便也不覺憋屈。」
「可大人為了百姓社稷,至今已三十有五仍未成家立室……」許天龍一嘆,「屬下都已兒女成群,大人卻仍是孤家寡人……」
胡知恩開朗一笑,「汝兒如吾兒啊!」
許天龍蹙眉苦笑出聲,「蒙大人抬愛,屬下固然歡喜,但還是希望大人可早日成親,繁衍子息。」
胡知恩一派悠閑,轉移話題,「咱們談正事,這都聊到哪兒去了?對了……我讓你查的那件事如何了?」
許天龍神情一凝,「大人指的是萬海號的馬鎮方?」
「嗯。」胡知恩神情嚴肅,「這刺桐會館的要員,我也都模了八九分,唯獨這個馬鎮方……」
「大人,這個馬鎮方精明強干,入刺桐以來,左手翻雲,右手覆雨,實非泛泛之輩。」許天龍說起馬鎮方,眼底流露出的竟也有幾許贊賞,「一年前倭盜猖獗,許多小商號都撐不下去,他趁機並吞了不少商家,但卻沒有人因為這樣而影響生計。」
「噢?」胡知恩微頓,疑惑地看向許天龍。
「那些被他並吞的商家店東當然對他多有怨言,甚至認為他趁火打劫,但底下的伙計卻是對他十分感佩。」
他續道︰「我暗中查訪過那些伙計,他們都說先前的店東及老板經常尋機克扣他們的薪餉,可自從馬鎮方接手後,卻對他們相當寬待大方,家中若有子女因家貧而無法求學,他還貼補束修。」
听著,胡知恩若有所思地道︰「可此人來歷成謎,總覺得有幾分可疑……」
「還有件事……」許天龍忽而想起一事,一臉疑惑地開口,「我在石獅塘打听到一兩個月前,有艘葡籍商船在銅山外海遭到私掠船攻擊,當時有艘設籍刺桐的中型商船經過,出手為葡籍商船解圍,還弄沉了兩艘私掠船……」
這事引起胡知恩的興趣,「接著說。」
「隨後我便去調了那之前一個月的放關及出入埠的名單,發現萬海的浦安號在那之前曾出關前往馬交,之後便是沿著銅山外海返航。」
許天龍接著又說︰「我查問石獅塘的幾個工團,有人說浦安號返航時帶了一些七歲到十四歲上下的孩子回來……」
聞言,胡知恩神情一凝。
「我大膽猜測,當日在銅山外海擊退私掠船的便是浦安號,那些孩子可能是他從私掠船上救下來的。」許天龍道。
「若然,此事為何不曾傳揚開來?」胡知恩疑惑不解,「人命關天的事,正可顯馬鎮方之名,為何他……」
「這個……屬下也不可得知。」許天龍撇了撇嘴,「不過這也只是屬下的猜測。」
「你說他去了馬交?可知道做什麼?見了何人?」
「這個屬下還未查獲。」
「嗯。」胡知恩沉吟片刻,「接著查,這八月會上……我得會他一會。」
江海樓,刺桐會館八月會。
刺桐會館在江海樓席開五十桌,一張席面計四十兩,用的全是江海樓最好的食材及水酒。兩千兩的席面,馬鎮方的萬海號便包了一半,出手闊綽大方。
宴上,所有刺桐城上得了台面的商賈及官員都到場了,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剛剛走馬上任的總兵胡知恩。
胡知恩貧寒出身,行事淡定,榮辱不驚。他為官清廉公明,在任上深受百姓愛戴。
他的恩師為當今朝堂上說得上話的戶部大臣,以他賢明持重、文武兼通向聖上保薦。
聖上遂下旨,將他派往刺桐以導正先前官員貪賄,並與商賈勾串、奪民之利的不良風氣。
席上,胡知恩身邊坐著的便是高濱松,高濱松深耕刺桐十來年,這些大老爺們個個與他相熟,便由著高濱松一個個為胡知恩介紹著。
胡知恩是新人,大家仍未模熟他,自然是行禮如儀,謹言慎行。
一旁看著高濱松與同席的幾位大老爺們歡聲笑語,談話的內容包羅萬象,就連對方家里的母狗生了八條狗崽子,高濱松都知道,由此可見,高濱松人面多廣。
杜宸倒台了,但顯然高濱松在刺桐的影響力還是有的,他的親妹妹嫁給龍溪的謝家,幾年前,謝家舉家遷往刺桐後便在他的幫忙下開設永新造船,因他之故,還順利承攬官船的制造。
謝家有這個大舅爺幫襯著,在造船事業上順風順水,還跟經營刺桐大商號慶隆記的趙家結了親。不過就在幾個月前,馬鎮方橫刀奪愛,搶了趙家的女兒……
不知為何,胡知恩總覺得這里面有張看不見的網。
「胡大人,」永新造船的謝老爺及其長子謝明禮來到旁邊,恭謹地向胡知恩敬酒,「草民與犬子敬大人一杯,預祝大人官運亨通,扶搖直上。」
「本官不勝酒力,就以茶代酒了。」胡知恩舉起杯盞回敬。
「胡大人,」謝明禮涎著笑意,一臉示好,「刺桐官府曠了半年有余,百廢待舉,前任總兵任內汰換了多艘官船,本要補足,卻因為那件事而作罷,可官船遇缺,危及的是我朝海域安危,如今大人走馬上任,可否優先處理此事?」
胡知恩未說話,一旁的高濱松便道︰「明禮,今天是把酒言歡的日子,為何拿此事壞了大人的興頭?」
「甥兒只是憂心我方船只在海上的安危……」
「是呀,大人。」謝老爺緊接著說道︰「先前承攬官船制作的便是敝號,大人只要一聲令下,人手跟材料都能立刻到位,估計年後就能交船。」
胡知恩淡淡一笑,不疾不徐地擱下杯盞,「如今庫銀不足,本官會向上呈報,盼上頭能盡速撥銀。」
這謝家父子可真是沉不住氣,第一次見面就急著跟他提此事。
謝家能在杜宸任內承攬此官案,還不是因為有個大舅爺在背後施力。
「大人,」一旁的高濱松拱手一揖,歉然地說︰「小人的妹婿及外甥也是因為憂心海疆遭到侵擾,這才急著與大人商討此事,若有冒犯,小人願代受過。」
「高把總言重。」胡知恩釋懷一笑,「這本是當務之急,本官自當處理。」
高濱松恭謹地繼續道︰「大人英明,實是刺桐之福。」說著,他跟謝家父子使了眼色,要他們回座。
謝家父子回座,還沒沾到椅子,外面便傳來些微的騷動。
「好像是萬海號的馬爺來了……」有人說道。
霎時,胡知恩及高濱松都不由自主地伸長了脖子,引頸朝外面望去。
酒席都吃了一半,也認了大半席面的人……他,終于出現了。
「草民來遲,自罰三杯。」
一入席,馬鎮方落落大方地取起桌上的杯盞向胡知恩敬酒,一飲便是三杯。
胡知恩看著眼前那有著高大強健的身形,英氣勃發,渾身上下散發出強者氣質的馬鎮方,不自覺地暗自倒抽了一口氣。
這人一點都不像商賈,反倒像極了布軍作戰的大將。
若說此人能在海上擊退凶狠殘暴的海盜與私掠船,他可一點都不懷疑。
此刻,坐在旁邊的高濱松也正打量著馬鎮方。
他從未見過馬鎮方,可對馬鎮方卻有一種奇怪的似曾相識感覺。
這個在他離開刺桐時叱吒風雲,還搶走他甥兒準媳婦的男人,終于在他面前現身了。
如此人物,可真不是他那個甥兒能比擬。但,這號人物為何非要趙家女兒不可?
說來,那趙家女兒本來是與馬斌之子馬安海訂親的,後來……
突然,他的背脊像是觸電般的麻了一下,教他不覺一震。
他看著馬鎮方思索著——他也姓馬,難道……不,怎麼可能?
那晚燒了馬家的宅子,將近二十口人全葬身火海,唯獨馬安海逃出,可當晚馬安海便讓他送上那艘再無歸期的黑船……
不可能的!這人高大健碩,五官英偉粗獷,不可能是那個長相斯文、身形清瘦的孩子,那孩子早該死在海上。
「久聞馬老板大名,今日得見,果真非凡。」胡知恩說的客套話其實也是事實。
「草民何德何能,受大人如此盛贊。」馬鎮方說完,轉而看著高濱松,「這位是幾位大老爺們經常提起的把總高大人吧?」
突然被點了名,高濱松心頭不覺一顫。他也是見多識廣、歷經風浪的人,卻在馬鎮方這後生晚輩面前莫名地……縮了。
「草民馬鎮方,還請大人往後多多關照。」他取起一旁文成剛幫他注滿的杯盞,「先干為敬。」說著,他仰頭便飲下白酒。
胡知恩跟高濱松不只難以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也無法不注意到他的隨從。
那是個有著異族特征的年輕人,刺桐自古以來便常有異族進出,甚至還有供他們長住的番坊。但將異族人帶在身邊當貼身近侍的,卻從不得見。
「我先前回鄉養病,一回來便听聞不少關于馬老板的事,如今一見,果真是卓爾不群、英姿煥發……」高濱松搖頭笑嘆,「我的甥兒明潔真是輸得不冤。」
馬鎮方唇角一勾,不卑不亢,「把總大人過夸了,草民不才,不過是多了點臭錢罷了。」
馬鎮方這話听來是自嘲自貶,但損的卻是謝家跟趙家。
他只有臭錢,可卻是這臭錢打敗了謝家,搶來趙家的女兒,謝趙兩家縱有他高濱松在後面,也敵不過他的銀彈。
「馬老板這玩笑挺有趣的……」高濱松有點尷尬。
「草民再認真不過了。」馬鎮方說著,又示意文成幫他注滿酒杯,他舉起杯盞,「草民橫刀奪愛,多有得罪,再罰一杯。」說罷,他又仰頭飲下一杯。
席上,大家偷偷交換著眼神,尷尬得不知道該說什麼。
擱下杯盞,馬鎮方拱手一揖,「草民家里還有一點要事,先行告退。」說罷,他轉身便走。
此舉令在場所有人錯愕,胡知恩的隨從莊敦平隨即怒斥,「大膽,你說來就來,要走便走,把大人當什麼了?」
馬鎮方不疾不徐地轉過身,氣定神閑地開口,「听聞前任總兵杜宸平素里最愛耍官威,草民還以為胡大人不同。」
此話一出,眾人都瞪著眼楮,難以置信。
胡知恩看著他,沉默了一下,然後撇唇一笑,「馬老板家里有事,就不勉強了。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馬鎮方深深一笑,轉身而去。
雖然趙宇慶隨著馬鎮方到江海樓來參加八月會,可女眷開席的地方跟男人分屬兩處。男人說話的地方,女人進不去。
于是在前面跟馬鎮方暫時分開後,她跟玉桂便在江海樓的伙計引路下來到內院,那兒席面開了十桌,此時正鬧哄哄地。
她跟馬鎮方來得晚,酒席都吃一半了。
走進院里,看著滿院子不認識的人,她根本不知要往何處去。
此時,有人喚了她,正是她的嫂子江挺秀。
「小姑子?」酒席都吃一半了,江挺秀沒想到她還會來。
對于這個嫁到馬家後就像轉了性,整個人飛揚跋扈起來的小姑子,江挺秀可有意見了。
先前趙宇慶向公爹要求掛牌後,生意做得風風火火,十分出色,也因此這些時日以來,趙宇佐的日子便過得窩囊極了。
听著公爹三天兩頭,晨昏定省時就叨念著她的丈夫不長進,比不上出嫁的女兒,她听著都快冒火了,可身為媳婦,她的憋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江挺秀是個表里不一且小鼻子小眼楮的人,表面上溫良嫻淑,卻會行那暗里補刀之事。
找著機會,她上前一把勾住趙宇慶的手,便將她往席上帶。
「瞧瞧誰來了!」江町秀向同席的幾位商戶女眷們嚷著。
「唉呀,是馬夫人呀!」跟江挺秀同席的都是平素里與她有往來,能互相吐苦水或是道人長短的商戶女眷。
「可不是?」江挺秀拉趙宇慶坐下,「如今我們趙家最得意的就是這位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小姐了。」
「你這話說得真沒錯。」穿絛紅色衫裙的婦人笑視著趙宇慶,「馬夫人如今有著丈夫倚仗,開的那家繁錦貳館可是咱刺桐的名店了。」
「都說是最得意的了,你們說……哪個女人能自己開店當老板呢?若不是嫁得好,那可真是辦不到。」紫衫婦人搭腔。
「所以說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羅!」江挺秀拉著宇慶的手,「想當初我夫君也是千想萬想,才與謝家退了親,將小姑子嫁到馬家……」說著,她一臉委屈,「當時我跟夫君可冤了,所有人都不諒解、都嘲諷著我們,殊不知我跟夫君可是真心實意地希望小姑子能高嫁。」
「唉呀,趙夫人,你們夫妻倆可真是用心良苦了。」
江挺秀一嘆,「我們的苦,誰又知道呢?」話落,她瞥著一旁至今仍未開口的趙宇慶。
「小姑子怪罪我夫君擅自為她做主,還以為我們是貪了馬家的錢才毀的婚,一直無法釋懷呢!」
「什……」紫衫婦人一副替江挺秀抱屈的模樣,對趙宇慶道︰「我說馬夫人,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趙宇慶微微瞪大眼楮看著她,臉上是「嗄?你在講什麼屁話?」的表情。
這種家務事,她真沒想到江挺秀會拿來當宴上的談資,看來江挺秀根本是存心加故意。
好呀!她趙宇慶可不是省油的燈,她們盡管放馬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