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然深沉,尋常時候早該上榻安枕,但天子腳下的首善之地在這一夜卻極不平靜。
受詔入宮議事的毅王爺入夜甫從宮中離開不久,竟在帝京大街上遭刺客襲擊,更奇的是,毅王似乎能料敵于先,早料到刺客將在何處行刺,事先布置人手,想來個守株待兔兼甕中捉蹩。
可惜的是不管刺客是兔是蹩,終究沒能逮住,對方身手了得,遭侍衛們圍攻再與毅王交手,全然未落下風,刺客最後之所以遁走並非落敗,而是已失去行刺的絕佳機會。
既是行刺,講究的是快狠準,最好能來無影、去無蹤,與目標物纏斗越久越危險,也越發容易曝露底細。
看看今夜這一場刺殺,刺客明擺著是被狠狠拖住,尤其在無數把火炬的照明下以及眾人合圍中,刺客若再執著不撤,那絕對是跟自個兒過不去。
刺客不是蠢蛋。
但巡防營的兵勇和六扇門的捕快則被自家上峰連罵好幾聲蠢蛋。
一蠢是巡夜的兵勇把毅王爺攔在街心盤,令刺客有了下手時機,且好幾個人全挨了暗器飛刀毫無反抗之力。
二蠢是不管巡防營或六扇門的人,竟然都未覺察到毅王府在大街兩邊的埋伏,待意外一起,完全模不著頭緒。
毅王遇刺一事很快傳進宮中,當夜定榮帝便遣了心腹內侍前來探看,還特意賞下能壓驚安神的沉木薰香以及上好的刀傷藥膏。
此際,御賜的上好刀傷藥膏就涂在霍婉清的臉上、頸上。
她在春草和菱香的幫忙下已沐浴盥洗,又在主子爺的冷目監督下讓春草替她抹藥,之後菱香送來一碗熱湯面,她沒什麼胃口但不敢不吃,因為身為爺的男人在一旁繼續緊盯。
然後在她洗干淨、抹好藥、吃過喝過又簡單漱洗過後,上了榻以為主子爺準她躺平睡下了,怎料她家的爺突然一撩袍大馬金刀坐上繡榻,開始不留情地對她「升堂問案」。
嘆了口氣,她認命跪坐,兩手分別抓著兩邊耳垂。
欸,先求饒總沒錯,還好春草和菱香已經退下去歇息,不會瞧見她挨罰挨罵的糧樣。
「清兒前些天就告訴爺的,說爺將有大劫,這一場劫難定要安然躲過才行,可是爺……爺偏不信,還要清兒想清楚再來回話……能回什麼話嘛?爺以為清兒信口雌黃,我沒有的,那、那就只能親自上陣打埋伏,等對方自投羅網,只要我辦到了,就能讓爺信我。」
今夜這一場刺殺亦讓傅松凜記起幾天前她信誓旦旦對他所說的事——
爺大難將至,只要挺過這一關,往後許就一路順泰。
憑我是死過一回的人。
就憑我重生了這一世!
他內心滋味無比復雜,竟有被說服之感。
不單因為禍起今夜,更因她的眸光和神態那樣沉著認真,又隱隱攏著純粹的焦灼,好像「她重生、她能知劫難將至」這樣的事無法取信于他、得不到他全力配合,那令她著實苦惱又憂慮。
瞥到男人那幽深的注視,俊臉被氣到冷若冰霜一般,霍婉清也覺無奈得很,好像自她重生醒來,就一直在惹他生氣似。
她咬咬唇只得再道︰「在重生之前的那一世,爺是出了皇城大門不久後就在宵禁的大街上遇襲,傷得甚重,隨行侍衛無人生還,清兒自是知道那刺客武功定然不俗……這些天爺時不時被皇上召進宮中議事,爺一進宮,我心就高懸著,干脆召集可用的人手入夜後就蟄伏在大街兩邊,確定你返抵王府了才撤走——」
「那條繁華的東大街上有霍家的茶館和胭脂鋪頭,大小管事們跟那一帶的店家掌櫃們也都相熟,入了夜就借人家的地方藏身埋伏,人家也挺義氣,說借就借,沒有二話……」
傅松凜想了一下今夜隨她打埋伏的那些人,有幾個是毅王府的人,但大多數應是她遼東霍家堡的人手。
霍家在帝京城內有些小產業,城郊外更有作為貨物集散用途的大棧子,霍家堡的本業主在南北運貨、東西交流,本就需要足夠的人力,她這位霍家大小姐號令一出,要迅速集結人手絕非難事。
再有,她把人布在大街兩邊的各家鋪頭里,一小部分則伏在瓦頂或躲在屋房錯落下形成的陰影中,說實話,若非絕頂厲害的內家高手實不易察覺,畢竟鋪頭屋子里有人那是再尋常不過的事,而刺客目的只為行刺,極可能先入為主地以為自身才是藏身暗處的那一個,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然,為取信于他,向他證明她所說的,她根本是以身犯險。
自上一次在碩莊淋雨蟄伏之事,到今夜不管不顧涉險,該嚴厲地斥責她一頓,訓到她懂得怕才好,但遍尋心中卻找不到半句狠話。
他頭疼般扶額,垂目嘆氣——
「本王沒想到,你把大夫都備上。那一小隊將本王攔下來盤查的巡夜兵勇一開頭就被暗器摺倒,你提點不了他們,只能先把專治外傷的大夫帶著。」
合圍一發動,她的人手甫現身,他一邊對付蒙面黑衣客,一邊已留意到有幾人忙著上前救治倒地的巡夜兵們。
霍婉清悄悄放下雙手,略靦腆答道︰「我只約略記得爺是在那一段街心上出事,不清楚刺客究竟從何方攻來,為引蛇出洞就需要誘餌,重生前的那一世,巡夜兵勇是最先遭刺客削掉戰力的,所以就只能等刺客先出手,才能判斷他藏在哪個方位,一舉攻之。」輕撓臉蛋,眸光微飄,對那一小隊被拿來當誘餌的人實有些過意不去。
「清兒就沒想過受傷的會是你自個兒?」他問得沉靜,揚睫看她。
「我又沒有受傷……呃!」被主子眯目瞪了,她趕緊恢復兩手抓耳、挺直背脊的跪坐姿勢。
只是被自家的爺這麼一瞪再瞪,瞪到後來都「死豬不怕滾水燙」了,霍婉清繃了幾息後干脆豁出去,不抓耳朵也不裝乖,兩手握成小拳抵在膝腿上,嗓聲微揚——
「清兒知道刺客武功高強很有能耐,當然也曉得要避其鋒芒,所以射箭逼他提前現身實是想打草驚蛇,用眾人合圍以及大量火炬照亮全場,那、那也沒打算真要圍住他或生擒他,就是想起個恫嚇之效,要他識時務些趕緊收手,才沒要跟他正面交鋒啊!」
傅松凜額角一抽。「沒要正面交鋒?那刺客都要離去,你卻弩箭連發,不是迫對方回擊又是什麼?」
「我若不那樣,他很可能朝合圍的人下手,咱霍家那些人手是有幾把力氣,擺設出來夠有氣勢,也懂得幾套拳腳功夫,但遇到真正的武林高手絕對是不堪打的,那我就想……自個兒的箭術多少幫得上忙,敵在明,我在暗,刺客忙著遁走又得花些力氣應付連弩攻擊,自然不會再去對付誰……」越說越小聲,發現主子爺又在揉額。
「倒是越發膽大了,本王說一句,你能頂上七、八句。」冷聲。
「……不敢。」
「本王看你敢得很!」他都不知該罵她不自量力,還是該夸她有膽有謀。
她抿著唇,眸底略見水光,一會兒才低聲道︰「老天垂憐,都重生這一回了,清兒不想再後悔。」所有能挽救的,她都要拼盡全力。
她話中底蘊幽然的悵惘觸動了他,捫心自問,已無法不信那重生之說,于是下意識問出。「你說自己死過一回,那麼死時,你幾歲?」
「二十三歲。」霍婉清深吸一口氣,點點頭苦笑。「我的命只走到二十三歲這一年。」
傅松凜聞言臉色微變。「如何死的?」
她菱唇又扯了扯,還是沒能扯出一朵真正笑花,表情頗僵,忽地似意會到什麼,她對著他雙眉輕揚,不答反問——
「爺會這麼詢問,是信我所說的了,是不?你信我確實是重生之人,是嗎?」
傅松凜輕哼了聲。「本王再不信,都不知你這丫頭還要搗騰出什麼事來只為求我相信。」
下一瞬,他目睹那雙靈動杏眸驀地滾出淚珠,女兒家的唇兒卻笑得露出玉齒,兩朵梨渦深深,那誠然是如釋重負的神情。
直到此刻他才深切感受,原來他的「不信」所造成的影響,是她對他無比沉重的憂心忡忡。
他探手替她擦淚,仔細避開上了藥的地方,最後往她雪額上輕彈一記。「傻丫頭。」
霍婉清只覺勉強止住的眼淚好像又要涌出,她吸吸鼻子用力忍住,咧嘴又笑。
「那麼,適才本王問你是如何死……」他單手忽被她一雙柔黃合握。
「爺,那蒙面黑衣客的真實身分,清兒知道他是誰!」
「你先告訴本王,你是怎麼……」
她脆聲快語道︰「爺,那蒙面黑衣客是太後身邊的人,很厲害很厲害的,上一世爺遭暗算身受重傷,但也重創了對方,這一回爺無事,那人也未受傷,無須躲起來養傷,那緊接下來局勢將如何,咱們得及早作出對策啊!」
明顯是想轉移話題,但傅松凜不得不承認,她轉移得十分成功。
雖說天地萬物無奇不有,發生在她身上的經歷卻如此匪夷所思,而既然決定信她的重生之說,那關于她前一世的事再慢慢探究不遲,小妮子盡管閃躲不願提,待他騰出手來,總能磨得她乖乖吐實。
畢竟他傅松凜一日是她的爺,終生都是她的爺,管她重生不重生,他都是她霍大小姐的主子爺。
五日後,一輛外觀樸拙大氣的雙轡馬車停在仁王府大門口,除馬車夫外,大馬車的前後各列著六匹鐵騎,統共來了十二名雄赳赳、氣昂昂的帶刀侍衛護行。
仁王府的門房不及往里邊報,就見一球圓滾滾……呃,一個胖乎乎的人兒跑將出來,跑得氣喘吁吁,但肉肉的圓臉上漾著最真實不過的笑。
在馬車夫以及自己的兩名貼身長隨幫忙下,他終于爬上馬車,一滾進車廂里就咧嘴笑得露出兩排白牙,無比朝氣地喊了聲——
「皇堂叔!還有……小清兒!呵呵呵……」
「仁王萬福,清兒這廂有禮。」車廂內無法站直,霍婉清仍微微離開座位,簡單行禮。
十八歲的仁王傅明朗僅比定榮帝小幾個月,是先皇寵愛的貴妃所出,盡管天生痴傻,有貴妃親娘寵著,而先皇愛屋及烏,待他也不薄,加上眾皇子中他對皇位最無威脅,定榮帝不管是即位前或即位後,對這位只曉得吃喝玩樂的傻皇弟一直頗為親厚。
「免禮、免禮啦!」揮著短胖五指,傅明朗原本一要蹭去跟霍婉清擠一塊兒,但皇堂叔好像似有若無地哼了聲,他肉頰不禁一顫,只好模模鼻子去坐在特意幫他留下的位置上,變成與小清兒對坐。欸……好吧,這樣也能跟小清兒玩「對瞪」的游戲,先眨眼的就輸,呵呵。
待他坐定,馬車動起,他開心地拊掌燦笑——
「叔前些天來尋朗兒,說要帶朗兒出門玩,昨兒個果然讓人傳口訊知會,朗兒險些歡喜到睡不著呢!」
「京城雖繁華,待久了也會悶的,你要喜歡,往後多帶你出城游玩。」傅松凜語調徐緩,嘴角淡揚,穿著湖綠色錦袍的他倚著一團迎枕而坐,整個人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閑適神氣。
傅明朗點頭如搗蒜,毛茸茸的白裘裹著那圓潤身軀,讓他看起來活像一坨大雪球,這團「雪球」忽地探出肥爪孩子氣地揪住傅松凜衣袖,輕搖了搖。
「叔說到就要做到,往後叔帶著小清兒去玩,也得捎上朗兒,不能食言,食言而肥,食言那……那是會變成大胖呆的。」
霍婉清噗嗤笑出,她正忙著為兩位王爺備小食果物和茶酒,手中的活兒未停,她笑著替自家主子爺答話——
「仁王別擔心,咱們家的爺什麼都吃,就是不食言也不能吃虧,小清兒會替仁王爺緊盯著,誰都不會變大胖呆的。」
聞言,傅松凜眼角微乎其微地抽了兩下,想著眼前之事是如何發生的?
五天前若有人告訴他,說他接下來五日將會與仁王變得親近、相處融洽,甚至主動提出邀約,約這個與他血脈相連、活得卻與他截然不同的小輩一塊兒出城游玩,他定然會對那人嗤之以鼻。
但,事情真的發生。
再次說明,沒有什麼是不可能,連重生之人都能教他遇上,連意志不輕易動搖的他都被說服,試問還有何事足以驚異?
但,還真的。
那一夜在他默許霍大小姐轉移話題後,接下去從她口中道出的事,確實讓他錯愕了好一頓——
太後近身內侍。馮公公。紅花子母劍。
太後臨終遺旨,殺毅王,弒定榮帝。
那晚在街心遇襲,他與那蒙面黑衣客交手,對方先是射出暗器飛刀,之後則仗劍在手招招搶進,他能瞧出蒙面客有所保留,直到後來對方被逼到不得不撤,情急之下搶到他架在鐵弓上的一把弩箭當短劍變招……
那電光石火間他腦中一閃,直覺有什麼線索,但緊接下來便是霍婉清遇險差點賠上小命,他瞬間浮現的那一點思緒也就無以為繼。
然後她告訴他,那蒙面黑衣客是馮公公,前一世他死在對方的第二回行刺中,死在一對沾了血、劍身便現紅花紋的長短劍下。
「紅花子母劍……」甫听了她的敘述,他驀地恍然大悟,腦中一炸,終于揪住那縹織的線索想到答案。
「爺那時體內猶有余毒,遭馮公公暗夜刺殺得手,你垂目瞥見胸前刺劍,亦是一下子就道出對方底細。」
提及他的死亡,她嗓聲變得輕沉,稚嫩秀顏被燭光染上一層朦朧,好像當中有什麼細節烙印在她心底,不願讓誰知曉了去。
即便他是最最正宗的「當事者」,某些秘密的、柔軟的東西,她覺得獨屬于她自己。
這讓他不太痛快,莫名有種古怪感覺,覺得在她重生前的那一世的傅松凜,與她才算真正親近,這一世她竟還幫著那家伙瞞他!
無暇厘清這近乎不可理喻的心態,因她接著說出更需要盡速厘清之事——
「上一世那場行刺,馮公公應是覺大局已定,爺不可能活命,在爺臨終前,馮公公甚是得意地說出一事……嗯,不,仔細想想他並未真正說出,卻反問爺幾道問題。
「爺說馮公公也算痴心人,為與心上人相守竟甘願淨身入宮。馮公公當時笑得古怪,問爺,難道非得淨身才入得了宮?忽然就提了仁王,說仁王智能不足、天生呆蠢,太後為何會將一直寶愛的親佷女許之?
「馮公公越問越得意,還問,仁王世子爺……爺可曾見過?那孩子的五官模樣長得可像仁王和仁王妃?」
傅松凜看得出她其實已從中推敲出什麼,她都想得到了,他怎可能無所覺。
若馮公公並未淨身,若他的貼身伺候真把太後伺候到鳳榻上去,若太後將親佷女許給仁王是為自己留後路,若她當真珠胎暗結,並暗中產子,再瞞天過海將孩子送進仁王府,成為仁王世子爺……
那麼,仁王妃之所以願意遵照太後姑母如此行事,必定是認為能從中得到極大好處,例如「未來的天朝太後」之位。
當今皇上如若駕崩,太後一黨將再次全面把持朝政,屆時欲操縱朝堂風向將仁王世子爺順理成章推上皇帝寶座也絕非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