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近日最火熱的話題仍繞著順泰館藺家的那一對爺——
藺慕澤與藺容熙。
都說藺容熙其實是被霍家堡退婚,人家是礙著雙方長輩當年的一點情誼,加上對藺家老太爺的敬重,這才同意將退婚的理由抹了去,變成雙方和平解除婚約。
但藏著、掖著的秘密到底還是被抽絲剝繭般挖出來,並且一傳十、十傳百地傳得帝京百姓人人皆知,藺純年原是想扶持兩個小輩入太醫院,但如今藺家兩位公子是沒法在帝京立足了,一出門就遭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兩人若同時在一塊兒,情況更加嚴峻。
到得最後,藺家這一對爺分別被自家老太爺遣走,一個遣去北邊的集貨藥棧待著,一個則遣回繁縣老窩閉門自省。
藺老太爺果然姜是老的辣,果斷地將兩個孫子遣出帝京後,竟火速地替長房嫡孫藺容熙定下一門親事,這可又驚著愛看戲的帝京百姓們。
沒想到在這當口,竟有人家願與順泰館藺家結親,待探听到是哪一戶人家,眾人除了吃驚還是吃驚,以為是小門小戶的尋常姑娘,未料對方可是大將軍府的嫡長小姐,孟老將軍的嫡親孫女。
「也不知這位孟家小姐吃錯啥藥,滿帝京能嫁的人多了去,偏要藺家公子。」
「他大將軍府就這麼一個嫡小姐,家里長輩拗不過自家小輩啊,都說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誰也阻不了,不點頭都不成。」
接著又有人提出看法——
「那藺家兩位爺的事僅是傳聞,傳來傳去,也沒誰親眼目睹過,孟家小姐那是將門虎女,騎馬射箭樣樣精通,她肯結這門親,就定能把藺家上下整得順順溜溜,還怕有誰來搶她相中的夫君嗎?」
「這話說得對啊!藺家那兩位爺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也好,沒有也成,反正有孟家小姐坐鎮,有大將軍府當靠山,再彎都能扳直。」
百姓們茶余飯後聊談之事,霍婉清自然有所耳聞。
雖知曉孟家小姐欲與藺家結親的決心,然此事敲定後,仍令她心中唏噓,不由得想,藺容熙此生的日子怕是不好過,以孟紫茵對他的執拗,絕不可能任由他再與藺慕澤暗通款曲,然,再以藺慕澤對藺容熙的執著,往後藺家關起門來還不知要怎麼鬧。
看著藺家這一對爺被生生拆散,霍婉清說不出內心是何滋味,只盼從此再無交集,好自為之。
藺家的事終于告一段落,再幾日便要過年,霍婉清忙里忙外忙得像顆陀螺般不停打轉,得照顧爺的起居,得管著定靜院諸事,時不時也得幫崔總管以及賬房管事的忙,還得空出時候上品藝香茶館听京中大小管事們的匯報。
在如此忙碌之際,像在嫌她還不夠忙似的,朝廷一道聖旨頒了下來。
負責頒發聖旨的內侍大步踏進毅王府,這半點不希奇,毅王府接聖旨那是家常便飯,奇的是毅王傅松凜人明明就在宮中,下朝後又被皇上留住,一道聖旨卻頒進王府里,試問,皇上是要誰接旨?
當霍婉清被崔總管拉著跑,趕去前頭接旨時,她聰明的腦袋瓜根本一頭霧水。完全不知發生何事就被推到最前頭,領著毅王府的人在前院跪了一地,莫名其妙接旨。但還有更莫名其妙的,這道旨意當真是定榮帝給她的!
負責前來宣旨的內侍大人先是按著聖意將她好好贊美了一番,說她賢良淑德、蕙質藺心,又說她膽識過人、忠貞有謀,然後她就被皇上封了一個「清芳縣主」的頭餃。
再然後,直接就把她這個剛出爐還熱騰騰的「清芳縣主」,直接指婚給毅王傅松凜。
霍婉清不記得自個兒是如何接過那道聖旨,好像是被那位宣旨內侍給扶起的,一切多虧崔總管掌事,才沒失了與宮人們對應的禮數。
等她回過神來,宣旨內侍早被恭恭敬敬地送出門,王府里的人圍著她又驚又喜、又樂又笑的,幾個老僕和老嬤嬤還沖著她哭了——
「王爺都快三十,早該有妻有子,如今終于曉得要成親,老天爺當真開眼了呀!」
「清兒姑娘年紀輕,腰身圓圓臀兒也圓圓,瞧著就是個好生養的,往後幫咱們毅王府開枝散葉,要多生幾個娃兒才好啊。」
「咱們王府要辦喜事,大大的喜事,比大過年還要開心啊,嗚嗚嗚……老王爺和老王妃若地下有知,一定也會歡喜到淚流滿面。」
那一日傅松凜直到傍晚時分才回府。他一進定靜院就見霍婉清抱著明黃聖旨卷軸愣坐在主屋小前廳。
都不知憋了多少話,甫見到他回來,她整個人幾是從雕花圓墩上彈跳起身,小手抓著聖旨猛往他眼前遞,臉紅紅,憋著話,張著口,卻不知從何說起。
傅松凜扶住她的雙肘重新讓她落坐。
他長腳一探亦勾來一張圓墩坐在她身邊,略無奈地嘆了口氣——
「本王欲成親,總得先告知皇上才好,豈知今日將事一提,那小子整個……興奮過了頭,直逼問本王關于你的事。」
霍婉清眨巴著杏眸,試了試終于擠出聲音。「所以爺把咱們的事全告訴皇上了?」
他淡淡勾唇,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安撫般輕撫她的臉。
「哪里能夠全盤托出?本王不會傻到把你重生的事說給他听,但確實提到你當日識破馮堯三的暗夜埋伏,先行在東大街布局救了本王一命的事。」唇角笑意加深,鳳目湛湛。「本王同皇上說了,就是從那時候起,才覺身邊不能無你,動了要迎你為妃的念頭。」
「噢……」霍婉清嘆了聲,這一刻終于弄懂。「莫怪聖旨中會出現‘膽識過人’、‘忠貞有謀’這樣的用詞,還有一堆的溢美詞匯,實在也……也太浮夸,還有那個什麼‘清芳縣主’的封號,皇上是連我在毅王府住的是哪座院落都知曉了,是吧?」
傅松凜忍俊不住笑出聲,緊握了握她的柔夷。「他是問得細了些,但本王沒料到他會直接取那樣的封號,不過……嗯,很好听啊,與清兒的名字頗有呼應,本王喜歡。」
霍婉清听到他說喜歡,紅著臉、抿抿唇也就沒再多說什麼。
他卻挑挑眉接著道︰「清兒如今有了縣主封號,簡在帝心,身分變得金貴,不好再做小伏低地服侍人了,但怎麼辦才好?本王就要你,就只要你,即便清兒年滿雙十,怕也是離不開這座毅王府。」
「我又沒……沒有要離開。」她反握他的大掌,臉蛋一直熱燙著,雖很害羞也很堅定。「我知道皇上賜封號又多此一舉地賜婚,其實是想幫清兒提提地位,我也知道爺若有意,滿帝京……不,是整個天朝多的是大家閨秀、名門淑女任你挑選,但我就是要你,就只要你,所以爺只能是清兒的,就是執拗,就是認定不放手,你只能是我……啊!」
她話尚未說完就被一把扯入男人結實的胸懷中,橫坐在對方大腿上,一雙剛硬鐵臂將她牢牢鎖囚。
傅松凜將臉貼近,額與額相抵,鼻側貼著鼻側,他的薄唇在她柔嫩唇瓣上淺淺笑開——
「你也只能是本王的。論執拗,咱們彼此彼此。」
***
這一日,霍婉清接到消息趕至品藝香茶館時,心髒都快要跳出喉頭,不是緊張慌懼,而是太期待、太歡欣。
她如今有了聖上賜封的頭餃,又是毅王未過門的妻子,身分確實不一般,出入皆有府兵侍衛護著,春草與菱香更成了她的貼身丫鬟,但今兒個她是策馬趕回自家茶館,遂沒讓婢子跟著,僅兩名護衛追隨而來。
一進店里直接上到三樓,踏進其中一間明亮雅軒,里邊那高大年輕的勁裝男子倏地朝她看來,咧開嘴,露出無比好看的笑顏。
她看到對方笑開的嘴角邊有著與自己相似的兩點梨渦,眸眶陡熱。
「阿姊。」霍沛堂挺起胸膛朗聲一喚。
霍婉清眼淚流下來,走過去直接把人抱住,內心當真百感交集。
霍沛堂似被她嚇了一跳,忙問︰「阿姊怎麼哭了?是不是受了什麼委屈?」
她連忙搖搖頭,放開他,流著淚笑道︰「傻瓜,哪里有什麼委屈?阿姊是看到我家阿弟個頭兒都比我高出好多,開心到哭了。」
她離開遼東那時,小她一歲的弟弟尚矮她半個頭,如今在她面前的十六歲少年郎肩膀幾是她的兩倍寬,長手長腿,她要看他還得把頭仰得高高。
霍沛堂搔搔腦袋瓜笑得有些憨,任長姊拉著他左看右看。
之後姊弟倆雙雙落坐,雅軒里早備好各式吃食,一旁紅泥陶爐上亦煮著茶,他們邊吃邊喝邊聊。
霍沛堂可是有滿肚子的話要說,甫落坐便搶先開口——
「阿姊跟順泰館藺家解除婚約一事,我是跑完塞北的藥貨和皮草,馬隊拉回遼東了才得知消息。阿姊之所以堅決要退婚,果真如眾人流傳的那樣,那藺容熙有斷袖之癖?還有皇上封阿姊為‘清芳縣主’,又把你指婚給毅王爺,究竟怎麼回事?」他好晚才接到帝京來信,接著就快馬加鞭趕來,擔心長姊會被藺家欺負,也擔心毅王苛待她。果然有手足兄弟就是不一樣,霍婉清知道親弟是在為她操心。
她拉著他的手柔聲道︰「事情都已迎刃而解,不要擔心……」她遂將能說的事大略道出,關于藺家,關于自個兒,關于毅王府,還有與毅王之間確實情投意合,她並非被迫出嫁……等等又等等,全約略說明白。
霍沛堂一听藺家之事確實屬實,氣到握成拳頭的指節都格格作響,又听到是毅王出面替她與藺家斡旋,沒讓她受議論、受委屈,臉色才變得好看些,然後他還留意到一事——
「看來阿姊是真的很喜歡人家呢。」霍沛堂突然頗有感。
「人家?」霍婉清微愣。
「就毅王爺傅松凜這一戶人家呀。」咧嘴笑出兩排白牙。「阿姊適才話中提到他時,眼神發亮,語氣也格外輕柔,還一直替他說話,你喜歡人家再明顯不過。」
竟然調侃起她這個當長姊的來了?
霍婉清臉蛋配紅,使出小時候「教訓」弟弟的絕招,茶也不喝、東西也不吃了,趁他坐著,她毫無預警撲過去,一條臂膀猛地圈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腦袋瓜箍在腋下,另一手則揄成小拳頭抵住他的腦門一陣鑽磨。
「我就喜歡!我就喜歡!我就是!」她豁出去般輕嚷。
霍沛堂哈哈大笑,小時候被阿姊「欺負」的記憶涌上,如今他要掙脫根本易如反掌,但卻是不想,就由著姊姊揉亂他的發,跟著他也學著小時候那樣反擊,大手探去揪她背後的長發,揪得她腦袋瓜不得不後仰。
「霍沛堂你膽肥了?」她改而掐他臉頰,但手感變了,不如小時候好掐。
「阿姊才肥!」他邊笑邊回嘴。
「扯頭發算什麼英雄好漢?你放手!」
「阿姊先放!」堅持。
「你放不放?」很大度般再給一次機會。
「你先放!」
「我不放!」
「我也不放!」
當傅松凜來到茶館,踏上三樓這座雅軒時,映入眼底的就是這一幕「糾纏不放」的場景。
他內心涌出的滾滾怒濤連自身亦覺驚愕。
今早東郊十里的慶台大營練兵,他被大將軍請去觀陣,過午才結束,策馬返抵毅王府發現她不在府里,從婢子口中得知她去了自家茶館,且是騎馬趕去而非乘坐府里馬車,一問之下才知道是茶館那兒遣伙計送信來,霍家大爺進了帝京,約她這個親姊姊相會。
她來此處要見的人是親手足霍沛堂——此事,他已然知道,心中再清楚不過,但此際見她與一名男子如此親近親匱,笑得那樣歡愉,他瞬間有種獨屬于自己的寶貝兒即要被奪走之感,慌亂心緒夾帶急涌而出的怒意,他頭一次嘗到妒嫉是何滋味。
霍婉清長發被揪到臉蛋只能朝上,霍沛堂則是被扣住腦袋瓜臉只能朝下,姊弟倆都未能第一時間發現有誰踏進雅軒,是陪著貴客上樓的老掌櫃著實看不下去,提點般重重咳了兩聲。
「誰?呃……」她一喊出,霍沛堂立刻松手,下一瞬她就見到她的爺佇立在門邊,臉上表情……很微妙。
「是誰?呃……」霍沛堂輕易拉下姊姊圈在他頸上的臂膀,頭一抬也懵了。
自長姊為報恩進到毅王府作事,這近四、五年間他曾有幾回上毅王府探望阿姊,既登了門,自然要拜見一下,而現下一瞥,當然也就一眼認出來者何人。
老實說,他突然有股想要抱緊阿姊的沖動。
他覺得阿姊好像也想抱緊他。
因為不知為何,眼前這位王爺看似七情不上面,那冷然眼底卻像竄著火,明明很清貴孤高般端立在那兒,又彷佛有著隨時會撲過來廝殺的陰狠和凶煞……
總歸,悄悄抖若篩糠的一雙姊弟很想抱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