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叫賣聲不斷,熱鬧非凡,這雲煙樓里雖也熱鬧,卻不似外頭那般喧譁,樓內樓外彷佛兩個天地。
雖說座無虛席,然席上的客人多是皇都里有頭有臉之人,自不似外頭市井小民那般喧鬧,即便談天說地仍十分風雅,更何況今日是節日,平時被拘在府中的貴女們難得出門,席間有了女眷,那氛圍更是不同。
為了配合元宵,雲煙樓不僅會在稍晚舉辦猜燈謎比賽,更在這之前就先舉辦了一場斗詩會,為晚上的活動炒熱氣氛。
沒帶丫鬟的樂玖兮獨自立在酒樓的欄桿旁等著,同時欣賞著雲煙樓外的景色。
這酒樓的老板十分有生意頭腦,因臨著汾陽河建造,也靠著這河霧的美景維生,在一樓的座位只旁搭了一排僅有半個人高的欄桿,就為了營造那似乎踏足在河霧之中的縹緲之感,雖然危險,卻也的的確確招攬了不少顧客,甚至成了雲煙樓的特色之一。
瞧完美景,她目光輕挪,望向席上斗詩的文士們,看著他們一個個為了在姑娘面前展露風采,爭先恐後的表現,感到很是有趣。
「樂玖兮?你還有臉出門?」
她瞧得正開心,耳邊卻傳來一道女聲,那聲音十分尖銳,讓她微微擰眉,轉身看向眼前的女子。
眼前的女子五官明媚,一身寶藍色衣裙,前襟繡著白玉蘭,腰間紮了一條素白腰帶,腰間系了綠宮絛綴白蓮玉佩壓裙,頭發分股纏繞梳成個牡丹髻,前面別了五朵嵌藍寶的玉簪花,看起來十分清麗脫俗,若是臉上的神情不那般不屑的話。
看著那陌生的臉蛋,樂玖兮問︰「你是誰?」
那女子一楞,旋即不悅的皺眉。「少裝了!明眼人都知道什麼失憶根本就是為了掩蓋你做出的丑事,平時見到我不是挺巴結的?一直要我幫你在我哥面前說好話,讓他早日娶你過門?今日怎麼不巴結了?」
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安錦容的妹妹安婭楠。
樂玖兮在听見這話時也猜出了她的身分,然而她的反應是直接無視,繼續看著那正在斗詩的眾人。
安婭楠見她竟敢不理她,又想到近日的傳言,心頭更是惱怒,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眼底閃過一抹惡意,刻意拉高了聲量。
「你在看什麼?別忘了我哥早已和你解除婚約!像你這樣不知羞恥的人竟妄想癩蛤蟆吃天鵝肉,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麼德性!看到我哥旁邊的姑娘沒?」
她手一指,指向站在安錦容身邊,穿著淺青繡木蘭花的杭綢褙子、素白挑線裙子,簡單梳了分心髻,只戴了一只東珠簪子的姑娘,驕傲地道︰「那是翰林院林學士的獨女,林倩。只有像林姊姊那樣的姑娘才能當我的嫂嫂。」
安婭楠的聲音不小,吸引了不少人注目,當然也包括了正要上台的安錦容。
當他看見樂玖兮時,眉頭不禁一擰。
「錦哥哥?你怎麼了?」林倩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也發現了安婭楠與她面前的姑娘,好奇問道︰「那姑娘是誰?真漂亮……」
不怪林倩識不得樂玖兮,一個是官家千金、一個則是商賈之女,不同的圈子自然不認得,林倩只覺得那姑娘容貌堪稱傾城,足以與花璃國第一美人相比。
一旁的「好心人」嗤笑了聲,告訴她。「那姑娘就是安公子的前未婚妻,為了逼婚不借跳河尋死的樂玖兮。」
林倩一楞,沒料到那清麗無雙的姑娘竟會是她心儀之人的前未婚妻,臉上的笑容頓時淡了幾分。
安錦容彷佛沒察覺到她的臉色變化,朝她露出一抹笑,溫和的說︰「阿倩,我過去一會兒,稍候便回。」
她很想拉住他,但她的教養讓她忍了下來,強壓著心里的不快,溫柔的頷首。「既然是熟人,錦哥哥去打聲招呼也是應當,不必顧忌阿倩。」
她在安錦容面前一向識大體,和他心目中想要的妻子一模一樣,讓安錦容望著她的目光更溫柔。「別擔心。」
林倩被他瞧得紅了臉,輕輕點頭。
「你啞巴嗎?有沒有听見我說話?」安婭楠見樂玖兮吭都不吭,氣得要伸手推她。
「楠兒!」安錦容緩步走來,沉聲喝止。
「哥……」見哥哥過來,她連忙看向斗詩台旁的林倩,不贊同的說︰「你怎麼把林姊姊一個人扔下?趕緊回去,小心林姊姊不高興。」
為了能讓安家更上一層樓,在年底皇商競選中脫穎而出,最快的方法便是聯姻,而最好的人選自然得是官家千金,林倩便是被安錦容挑中的妻子人選。
安家是商賈之家,如何能高攀林倩這個官家千金?為了讓安錦容順利娶到林倩,安老太爺與安錦容這對祖孫可說是用盡了心機,制造幾次巧遇,才讓林倩對安錦容芳心暗許。
但林學士就只有一個女兒,怎麼可能讓女兒嫁給一介商戶?安家上門提親,他想也不想便拒了,甚至還派人將媒婆打了出去。
林倩得知這事後傷心得日夜流淚,茶不思飯不想,沒多久便病倒了,林學士見女兒如此,心急如焚,即便兩家門不當戶不對,只得無奈應下親事,兩家就等著過陣子換庚帖,這親事便算是定下了。
在這關鍵時刻,安婭楠自然不想哥哥出差錯。
安錦容沒回答她,而是擰著眉看著樂玖兮。「你來這里做什麼?」
他一直覺得以樂玖兮的個性,不可能會甘願與他退親,偏偏兩人卻順利退了親,因此他一直防備著,總覺得她還有後招。
果然,樂玖兮找來了。
只不過他沒有料到腦袋一向簡單的她也學會了隱忍和耍心機,打听到他帶了林倩來此,竟跟了過來,打算再一次鬧得眾所皆知。
他不怕她鬧,因為他知道樂玖兮鬧得再厲害,丟臉的只會是她自己,他擔心的是讓林倩心里有疙瘩,畢竟兩家只是有了口頭約定,並未正式訂親,他可不想親事生了變故。
若是樂玖兮知道他心里所想,肯定會回他一句神經病。
她根本不曉得這兩兄妹心里的彎彎繞繞,只覺得他們有些吵。「這兒是酒樓,你們能來,我為何不能?」
安錦容眉心皺得更深,他壓低嗓音道︰「小九,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我對你僅僅是兄妹之情,這事我早早便和你說過,如今你我也已退了婚,你又何苦前來糾纏?」
聞言,樂玖兮臉色十分古怪,半晌才看向安婭楠,問︰「你哥哥是不是病了?」
「你胡說什麼?」安婭楠瞪著她。
樂玖兮挑眉回她。「春天還沒到便犯花痴,難道沒病?」
說她糾纏?這是自作多情還是妄想癥犯了?
花痴?安錦容的臉色倏沉,安婭楠則是氣得瞪大了眼,想也未想便朝她用力一推。
「你說誰有病!」
樂玖兮沒料到她會突然動手,一時間反應不及,被推得直接往後倒,而她身後正是那幾乎沒有攔阻作用的半人高欄桿,底下就是汾陽河。
這變故讓樂玖兮心里不免嘀咕,自己難道與這條河犯沖?怎麼連續兩次都栽在這條河上……
正當她閉上雙眸,打算心平氣和的迎接即將到來的狼狽時,腰際卻突然一緊,下一刻便落入一具溫暖的懷抱之中。
「樂、玖、兮!你這個笨女人是落水上了癮是不是?」
意外得救的樂玖兮睜開眼,眨了眨縴長濃密的眼睫,看見眼前的男人時,露出了笑,「你來得真是時候。」
她從沒有像現在這麼高興看到司徒重燁,這絕對是頭一次。
安婭楠在看見司徒重燁時,俏臉倏地一紅,再看見他倆相擁的畫面,一雙眼也紅了,又恨又妒,最後咬著牙招來她的貼身丫鬟如巧,在她耳旁低語了幾句。
「小姐,老太爺說過還不到時候……」如巧有些猶豫,可看到自家小姐那陰沉的臉色,不敢違背,應下後趁眾人不留意,悄悄溜出酒樓,消失在街頭。
主僕倆的小動作沒有落入任何人眼中,眾人的視線全集中在那對正斗著嘴的男女身上。
「你還笑得出來?」見她一臉沒心沒肺,司徒重燁只差沒氣炸。「若本郡王沒及時趕到,你是不是打算再跳一次水?」
樂玖兮的反應是偏頭想了會兒後,一本正經的頷首,「當然是不願意,但似乎也只能如此。」
「你就不會躲嗎?」司徒重燁真想把這女人的腦袋敲開來瞧瞧,都被安家人陷害一次了,還傻得不懂得躲?
「我這不是來不及躲嗎?」她一臉的無辜。
司徒重燁無言了,再和這女人說下去,他肯定會被活活氣死。
銳利的琥珀色眸子掃向安家兄妹,最後定在安婭楠身上,沉聲道︰「是誰給了你膽子,讓你動本郡王的人?」
此話一出,頓時引起軒然大波。
司徒重燁住進樂府並非新鮮事,眾人自然猜測過他為何這麼多達官貴族的府里不去,偏偏選了個沒落的商賈之家,如今听見這話,又看向那仍然環在樂玖兮縴腰上的手臂,眾人似乎明白了什麼……
「我……」被他用如此冰冷的眼光看著,安婭楠只覺得胸口一緊,心痛的感覺讓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司徒重燁容貌出眾,身分尊貴,皇都里心儀他的姑娘不在少數,而這些心儀他的姑娘之中就包含了安婭楠。
她是在前年的重陽節與哥哥一塊去元楓山參加登高會時,巧遇了司徒重燁,正是那一次讓她對他著了迷,這兩年不斷打听他的消息,只要有他出席的場合她絕不會錯過,她幻想過無數次再度與司徒重燁說話的場景,卻料想不到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一旁的安錦容自是知道妹妹的心意,忙挺身而出。「郡王請息怒,舍妹並非有意,還請郡王原諒。」說著,他不禁默默看了眼那環在樂玖兮腰間的手臂,才將視線挪到了一旁。
「不是有意?」司徒重燁冷笑了聲。「湯池!」
「屬下在。」湯池如鬼魅一般的出現在眾人面前。
「把人抓過來,本郡王很久沒有試試腳力了,正好試試這腿上功夫生疏了沒。」琥珀色的雙眸閃著比冰霜還要寒冷的光芒。
「是。」
安婭楠臉色蒼白的看著朝她走來的湯池,不可置信的看向司徒重燁,鼓起勇氣道︰「郡、郡王,您忘了我嗎?」
司徒重燁神色依舊,似是沒有听見她的話。
眼看湯池就要來到跟前,安婭楠只能一咬牙,說︰「前年重陽節,在元楓山上,郡王您受了傷,卻還是救了小女子,您真的忘了嗎?」
重陽?元楓山?司徒重燁在湯池要提起安婭楠的領子時,比了個手勢,湯池立馬停下了動作,卻沒離開,而是杵在安婭楠身旁候著。
安婭楠見狀,松了口氣的同時也有些羞澀,她沒想到司徒重燁竟然還記得她,這讓她有了期待,誰知下一刻她卻听見——
「原來那個吵死人,像麻雀一樣,被本郡王一腳踹下山的女人就是你?」
司徒重燁不僅過目不忘,記憶力還極好,經她一提,自然記起了那件事。
那年重陽節,他在元楓山上剛經歷一場暗殺,這些年來,那些大大小小的暗殺對他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飯,在收拾完那撥人後,他正等暗衛前來會合,誰知會遇到甩開丫鬟,獨自跑去山坡上采花的安婭楠。
安婭楠一眼便認出他的身分,又見他衣袍上濺著血跡,當場著急地問個不停,吵得他受不了,正當他準備收拾這呱噪的女人時,一個漏網之魚被她尖銳的聲音吸引過來,他為了避免麻煩,只能將安婭楠一腳踹下山坡,以免干擾到他,卻沒想到她竟誤會成他是在救她……
「看樣子,你是被本郡王踹上了癮?正好,本郡王就多賞你幾腳,以全了你的心願。」
眾人听見司徒重燁的話,先是一楞,旋即便抑制不住的大笑出聲。
「笑死人了……」
「這安家的家教可真是……當眾說出自己與外男有瓜葛也就算了,畢竟是救命之恩,好歹也是一段佳話,哪知道真相竟是這麼大的誤會,真不知道安家是怎麼教女兒的……」
听著眾人的嘲笑,安婭楠一張臉漲得通紅,淚水忍不住落了下來。
安錦容心疼妹妹,沉下臉。「郡王,舍妹好歹是個姑娘,您何必如此針對一個弱女子?」
「弱女子?」司徒重燁嗤笑了聲。「她一手就能把人推下河,也配稱為弱女子?說是女力士還差不多。湯池!還不把人扔過來?」
「是。」一直候命的湯池面無表情的拎起安婭楠的領子。
「啊—— 」安婭楠嚇得花容失色,忍不住尖喊出聲。
安錦容企圖阻止,可就算他會點拳腳功夫,也搶不過湯池這個御林軍統領,忍無可忍道︰「璽郡王!你眼中可還有王法?」
司徒重燁勾起一抹笑,雙眼卻如寒冰,輕聲道︰「誰要惹了我,天皇老子來都沒用,你和我說王法?」
說罷,他腳一抬,在眾目睽睽下將安婭楠踹下了汾陽河,動作之快,讓安婭楠連掙扎都來不及。
「楠兒!」安錦容又氣又急,當下也顧不得吵了,縱身一躍救妹妹去了。
林倩一直沒上前,直到看見安錦容躍下冰冷的河中,這才緊張的沖了過去,在與樂玖兮擦肩而過時,雙眸有些埋怨的瞪了她一眼。
她的動作很隱晦,除了樂玖兮外壓根兒沒人看見。
樂玖兮被瞪得莫名其妙。她開始懷疑自個兒今日出門是不是忘了看黃歷,先是招了一個自以為是的花痴,差點又掉下河,方才還莫名被人記恨上了,她這是流年不利?
「走了,上樓。」處理完該處理的人,司徒重燁這才心情愉悅的攬著樂玖兮上了三樓的雅間。
樂玖兮直到這時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還在某人的懷抱,當下便是一擰。
「嘶!」司徒重燁倒抽了口氣,松開她,捂著被擰紅的手背,眯起俊眸。「樂玖兮!你就是這麼『報答』你的救命恩人?」
這女人,連同這一回,他可是救了她兩次!兩次哪!瞧瞧她這是什麼態度?
淡淡的瞟了他一眼,樂玖兮看著空無一人,卻早已擺滿了吃食的案桌,挑起一雙漂亮的眉。「我的報答不包括讓你佔便宜。」
「誰佔你便宜了?」司徒重燁俊顏閃過一抹紅,莫名想到那一夜她曼妙的身段……
樂玖兮壓根懶得理他,要不是他突然扔下她,她會遇到這些破事?
等了好一會兒,她早就餓了,自顧自落坐,拿起箸便慢條斯理的吃了起來。
見她一點當丫鬟的自覺都沒有,司徒重燁想到她方才差點又落水,這才不和她計較,輕哼了聲,將放在懷中的東西遞給她。「拿去!」
樂玖兮接過來打開一看,一雙眼兒倏地亮了起來。「桂花糕?」
「正巧看見,就買了。」他說得隨意,彷佛真是踫巧看見才買下。
樂玖兮畢竟和他相處了一陣子,非常了解他別扭的性子,真誠的向他道謝,「謝謝。」
「不過是幾塊破糕點,道什麼謝!要道謝不如好好服侍好本郡王!」
他一臉的鄙夷,卻不知樂玖兮早已把他的性子模透,笑了笑後飯也不繼續吃了,而是拿著桂花糕,一雙杏眸不停的張望著。
司徒重燁見狀,問道︰「找什麼?」
「蜂蜜,我想沾著蜂蜜吃。」她有個怪癖,只要吃甜食定要加蜂蜜,否則她怎麼吃都不香。
她卻不知,當她說出這個小習慣時,司徒重燁的雙眸頓時一眯,隨即吩咐店小二送上新鮮的蜂蜜。
樂玖兮看著泛著澄黃透明光澤的蜂蜜時,那張清麗的小臉顯得更加開心,迫不及待的拿起箸,在桂花糕的正中央挖了個小洞,接著將蜂蜜倒了進去,最後才一臉滿足的將整個桂花糕一口塞進嘴里。
「真好吃……」她發出一聲贊嘆,正打算再品嘗一塊時,手腕卻突然被司徒重燁握住。
「阿寧,是你嗎?」
樂玖兮一楞,看著態度截然不同的司徒重燁。
她認識的司徒重燁,十分自我、唯我獨尊、我行我素,脾氣就跟個孩子似的,時而沉穩時而幼稚,全然看心情,這點可以從方才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將安婭楠踹下河看出來。
然而她從未看過如此認真的他,最重要的是,他剛剛喚她什麼?
他為何會知道她上輩子的小名?
她本名葉寧,與她熟識之人都會喚她阿寧,但那是她在現代的名字,來到這朝代後沒人知道她的底細,更不可能知道她的本名,司徒重燁怎麼可能會知道?
司徒重燁沒漏看她眼底那一閃而逝的愕然,一顆心因這猜測提至了高點,沉聲又問︰「阿寧,是不是你?」他沒發覺自己的嗓音有些顫抖。
樂玖兮依舊沒有回答,壓下心頭的訝異與慌亂,反問︰「郡王,民女不知您喚的是何人,您應當不會不曉得民女的名字才是。」
不是她不承認,而是這太過詭異,一個不同時空、不同朝代的人,竟會喚出她的小名?她猜不出原因,只能暗自警惕。
司徒重燁見她不認,僅是靜靜的凝視她,過了一會兒,才道︰「叫我阿燁。之後不準自稱民女,也不準再叫我郡王。」
「啊?」樂玖兮被他這轉變弄得更加莫名。
可司徒重燁已不再理會她,自顧自吃起了飯。
不承認?無妨,他有的是時間,他就不信,待他找到更多的證據之後,她還會不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