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神 第一章 成真(1)

書名︰龍神|作者︰典心|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冬去春來。

貫穿城內的溝渠河道,在清澈冷冽的雪水上,凝著的那層冰,隨著春風的到來,悄悄的發出細微的聲響,從距離雪山最遠的末端崩碎。

這一開始,就止不住了。

凍住整個冬天,靜默無聲的冰層,從末端開始騷動,一道接著一道、一聲連著一聲,起初是竊竊私語,隨著密如蛛網的冰裂,從小溝入了大渠,接近城中的四方街時,冰層已是喧嘩大響。

裂痕在冰上竄行,從九入三,由三成一,來到城北處的一汪深深水潭,當最後一塊寒冰瓦解,響聲嘎然而止,水邊蕩漾,漣漪觸及岸邊,那棵千年栗樹的最高枝頭,冒出嫩嫩的、綠綠的一片新葉。

春日漸暖,硯城里的人與非人,憋了一整個冬季,總算盼到春天,都忙著勤勞走動,買貨賣貨,往來言笑的打招呼,到處都熱鬧得很。

只是,不論聊得多快意,來到木府附近時,每張嘴都會不約而同的閉上,深怕會有所驚擾。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歷代木府的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名字,男的稱為公子,女的稱為姑娘,不論是人或是非人的事情,只要來求木府的主人,沒有不能解決的。現任的主人是個看似十六歲的少女。

但是,前有未有的,木府主人在日前受了傷,重傷。

初冬時听見這個消息,人心惶惶、鬼心慌慌,連妖也揣揣難安。人與非人送上各種珍貴藥物,在木府外排得滿滿都是,連住在深山里的千年人蔘,都化身為白發老翁,跪在外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求,堅持要躺進藥鍋里,熬了自個兒給姑娘補身。

好在是遠近馳名、一言九鼎的馬鍋頭雷剛,很有耐性的把老人家勸住,說姑娘婉拒好意,雖然受了傷,但有專精醫術的左手香治療,大伙兒不必擔憂。

為了讓姑娘安心休養,人與非人都散去,只敢在心里惦念,連提都不敢再提,就怕多提一句,就會影響姑娘的傷勢。

木府外頭安靜,里頭也靜謐無聲。

梅花開得前所未有的燦爛,不論是單瓣的、重瓣的,月色般的白、少女肌膚般的粉、胭脂般的紅,還有嫩葉般的淡綠,竭盡全力的綻放,爭搶著要讓姑娘看一眼,只求讓她賞心悅目。

淡雅的芬芳,染在綢衣上,沁著她的體溫。

大多數時候,姑娘都在睡著。

嬌小的身軀躺臥在暖暖的床縟中,長長的眼睫覆在看似十六歲,卻又不是十六歲的粉頰上,唇色略淡,那柔弱憔悴的病容,讓人看得就要心疼。

原本在木府里頭,勤勞走動的灰衣人,因為沾了水,或者沾了油,一個個陸續化為灰紙,難得姑娘醒著,動手剪了一批出來,卻都沒先前俐落,還不時會軟軟倒下。

力求表現的信妖,把自個兒分化為數十個部分,有的是伶俐的小丫鬟,有的是高壯的門衛、有的是灑掃內外的僕役,維持木府里的事,樁樁件件有條不紊,沒出半點兒差錯。

每隔兩個時辰,熱燙的湯藥就盛在白如玉、薄如紙的瓷杯里,由丫鬟小心翼翼的捧著,送到姑娘休憩的地方。

姑娘休憩的地方,雖都在木府內,卻並非是固定,好在姑娘歇在哪處,那兒的梅花就開得最是眩麗,丫鬟才能趁著藥湯還熱燙,順利送來湯藥。

今日,趁著春日暖暖,雷剛抱著姑娘到庭院里,坐在雕工精致的木圈椅上,高大的身軀護衛著她,猶如護衛著無價珍寶,動作輕之又輕,舍不得扯疼她剛剛痊愈的傷。

他低下頭,親吻她的額。

每到喝藥的時候,他就用這種方式喚醒她。

澄澈烏黑的雙眸睜開,望進雷剛眼里,軟甜的一笑,之後才看向四周,有幸見證到她醒來的梅花,因為太過激動,紛紛落下地來,鋪滿木圈椅四周。

「春天到了。」她低語,聲調暖甜。

雷剛點頭,單手端起瓷杯,湊到嫩嫩的唇邊。

她低頭啜了一口,才又抬起頭來,用脆脆的聲音問道︰「這個時節,你該帶領馬隊,去采購春茶了。」

「今年不去。」他說得輕描淡寫。

自從擔任馬鍋頭後,不論是活前為人,或死後為鬼,他年年都騎著棗紅色大馬,領著馬隊出城,帶回珍貴的春茶,以及各種高價物品。唯獨今年,他推卻商戶的請托,首次缺席。

姑娘自然懂得他的心思。

「陪了我整個冬天,難道不覺得悶?」她伸出手,輕撫那張粗糙的臉。

他搖頭。

嫩軟的唇嫣然一笑。

霎時間,日光更亮了幾分,變得更暖和些。

「你不悶,我倒是覺得悶了。」她將手抬得再高一些,綢衣的寬袖下滑,露出粉嫩的指掌。「來。」她說了一聲。

一只綠繡眼飛落,誠惶誠恐的停在姑娘的指間,青羽綠如嫩葉,雙眼周圍環繞著一圈白色細絨。姑娘的綢衣,染上青羽的綠,卻遠比綠繡眼的顏色更鮮妍動人。

「說些事情來听听。」脆脆的聲音下令。

榮幸之至的綠繡眼,絲毫不敢遲疑,即刻張開嘴,詳細的說了一件,關于今年初春時,發生的一件奇聞異事。

硯城以北住著一戶人家,世代以牧羊為業。

那家人姓蘇,賣的羊奶香濃、羊肉鮮嫩、羊毛輕暖,往往一送到市集上,很快就被搶購一空,就連鄰城也有人來高價購買,商家們有時候還需要事先預定,否則根本買不著。

貨物有好價錢,蘇家也過得安逸,幾代都沒出過什麼大事。

直到這一代,蘇家生了兒子,名叫蘇安。

雖然名為「安」,蘇安卻一點兒也不安分。不同于老實的家人,他有個壞毛病,就是愛說謊。

小時候,他跟著父親到草原去牧羊,總會把偷偷模模的小羊藏起來,再跑回父親身邊,氣喘吁吁的說︰

「爹,不好了不好了,那邊的草地裂開一個大洞,小羊掉進去就爬不出來,咩咩咩的正在哭。」他繪聲繪影的說,仿佛也要哭出來。

焦急的父親,在蘇安的引導下,跑到那處草原,卻瞧不見大洞,更瞧不見小羊,以為是兒子記錯地方,連忙仔細追問。

蘇安裝出愁眉苦臉的樣子,先是說大洞明明在這兒,過不了多久,又說應該在左邊,等父親跑到左邊,他又說應該在右邊,直到父親跑得滿頭大汗,在草原上兜了好幾圈,他才無辜的說,大洞肯定是閉起來,把小羊活吞了。

直到父親垂頭喪氣,揮趕吃飽的羊群,要回家的時候,有只母羊偏偏不走,對著草叢咩咩直叫,尋聲找過去,才發現被藏起來的小羊。

母親買回鮮魚,預備煮了當晚餐,他就躡手躡腳,把已經刮除鱗片、挖去內髒的魚丟進井里,再跑去跟母親說︰

「娘,不好了不好了,你買的那條魚,跳進湯鍋里就活了,噗通噗通的直翻騰,在鍋里一圈一圈的游。」

母親到廚房一看,卻見到湯鍋里空空如也,不見魚的蹤影,只有煮滾的水直冒熱氣。沒等母親詢問,蘇安先大叫起來,信誓旦旦的直嚷,那條魚肯定是妖精,復活後就逃了。

直到第二天,母親打水的時候,從井里撈出那條死魚,才知道又被兒子的謊言所騙。

這類事情數都數都不完,每次謊言被拆穿,總免不了一頓懲罰。

但是,無論是挨打,還是挨餓,蘇安都不怕,長大之後更是變本加厲。

送貨進城的時候,看見七八歲的可愛娃兒,他就蹲下來,笑眯眯的湊到娃兒的面前,悄悄跟娃兒說︰

「你不是你爹娘親生的。」

娃兒一听,驚得嘴巴開開,嘴里的糖都滾落地上。「你、你騙人。」才說一句,娃兒就快哭了。

「是我親眼瞧見的。」他繼續編造,把謊話說得像實話那麼認真。「那年,你還是嬰兒的時候,你爹用五頭牛,跟人口販子買了你。」

娃兒淚流滿面,抽噎的扔下糖果,遠遠看見爹娘來了,嚇得拔腿就跑,被雙親追上時,哭嚷的滿地亂滾,直說要找真正的爹娘,花費許多時間,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小臉上沾滿泥與淚。

問清楚原委後,娃兒的雙親火冒三丈,想要去罵蘇安,他卻早已賣完貨物,離開硯城去了,沿途還哈哈大笑,樂得像是天上掉下銀兩,被他撿了滿懷似的。

回到家里,妻子見他笑開懷,好奇的問了一句,他笑得更開心。

「我在城里遇見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決定要帶回來當妾,現在先回來準備。」他翻出客人來時,才會用的被縟,放到客房里頭,一邊吩咐妻子。「往後,多個人陪你,開不開心?」

妻子當場就哭出來。

爹娘聞聲而來,知道兒子壞毛病又犯了,直忙勸媳婦別哭,又把兒子痛罵一頓,哄著媳婦到外頭去,不理會還在鋪床的兒子。

漸漸的,蘇安惡名遠播,硯城里的人只跟他買貨物,不論他絞盡腦汁說任何謊話,全都置若罔聞,最多聳聳肩,露出嘲弄的笑。連硯城里的人都不信他的謊言,何況是家人?

日子久了,蘇安的笑容逐漸消失。

他不怕打、不怕罵,唯一怕的就是謊言沒人信。整個冬天,外頭狂風暴雪,他坐在火邊悶悶不樂,連話都懶得說。

說話不能騙人,那說話還有什麼意義?

他吃不下、睡不著,一日比一日消瘦,家人急得團團轉,故意假裝信了他的謊話,卻因為反應不對,被他一眼識破,惹得他更頹喪,熬到冬去春來時,整個人虛弱得只剩一口氣。

家人偷偷拭淚,絕望得開始準備後事。父親到城里頭,買回白麻白棉、白衣白鞋,順口提起硯城主人受傷的事。

猛地,只剩一口氣的蘇安,陡然跳下床來,甩著一頭亂發往外沖,遠遠的還沒跑進四方街,就一邊跑一邊大叫︰

「魔來了!魔來了!」

四方街的人非人,臉色愀然一變。

「姓蘇的,你又在說什麼瞎話?」曾經被騙的人,一見到蘇安,立刻怒氣沖沖的責問,半個字都不信。

骨瘦如柴的蘇安,喘著氣猛搖頭,只差沒哭出來。「是真的,我的爹、我的娘、我的妻子,還有家里的羊全被魔物吃了。我只被咬了一口,就瘦成這樣。」他撩起袖子,露出細瘦得像枯枝的指掌。

這下子,眾人的臉色都變了。

雖說蘇安說謊成癖,但往常說得再夸張,也不曾咒過自個兒家人,原本不信的人與非人,不由得有些動搖,四方街旁的柳樹,一棵棵疑慮得垂枝打結,剛冒出的嫩芽,怕得都縮了回去。

有人還要質疑,口氣卻不太肯定。「你別胡說,硯城里有姑娘在,哪會有什麼魔物膽敢闖進來?」

「但是,姑娘不是受了重傷嗎?」這句話戳進每個人心里,恐懼從被戳破的細孔,點點滴滴滲漏,連空氣里都聞得見恐懼的氣味。

蘇安還在說。

「那些魔物,肯定是覷著姑娘重傷,才膽敢潛來禍害硯城。」他跪在地上放聲大哭,愈說愈傷心。「爹、娘、還有我那如花似玉的娘子啊,你們等著,魔物就要來吃我了,到時候我們一家就可以團圓。」

听見魔物要來,人與非人嚇得一哄而散。

商人扔下高價的貨物,急忙往客棧里擠,直到被擠成薄薄一片的掌櫃,連呼再也擠不進了。有好心的商家,收留無處可躲的商人;至于不好心的商家,也歡迎有人來躲,只是進門之前,必須交出所有銀兩。

鬼也害怕不已。

魔物會吃人,難保不會吃鬼。

鬼化做一縷縷輕煙,各自鑽進石磚里,潛回墳墓里頭,抓起往生被把頭蓋上,怕到整副棺材都抖,一座座也墓碑晃動不已。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妖也急急逃竄。

有的跳進水里,變成魚游走;有的雙袖一掀,化為鷹、化為鳥、化為蝶,匆忙飛離時,羽翼遮蔽天際,白晝有那麼一瞬間,漆黑得如同黑色。還有自知跑不快的,索性自暴自棄,當場凝成石像。

熱鬧的四方街,轉眼間變得冷冷清清,客棧跟商戶的門窗緊閉,人、鬼、妖沒了蹤影,偌大的廣場只剩蘇安,臉上的淚水都還沒干。

他環顧四周,嘴角咧得愈來愈開,悲苦的哭聲變得模糊。終于,他再也忍不住了。

蘇安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你們這些笨蛋,哪來的魔物?」回想方才人與非人,嚇得躲得躲、逃的逃的情況,他就笑得喘不過氣來。這是他有生以來,最成功、最得意的謊言。

瘦弱的臉龐,變得容光煥發,謊言得逞的他,趁大伙兒反應過來前,一邊笑一邊往城外跑,把咒罵聲都拋在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