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謊言很有效。
畢竟,姑娘受傷是事實,利用眾人的恐懼,蘇安用這謊話又得逞了幾次,得到的反應愈來愈差,他卻樂此不疲。
說謊的成就感,比美食更能滋養他,讓他覺得無比充實。縱使把人與非人都得罪了,他還是無法舍棄這種成就感。
只是,蘇安的家人卻起了變化。
最初是父親。
雖說上了年紀,父親的發絲卻根根烏黑,體力也不遜青年,諸如剝皮宰羊這類活兒,做得比蘇安更順手,絲毫不見老態。
但是不知從哪天開始,蘇安用過早飯,出門要去牧羊時,卻看見父親一臉茫然,站在門口就像生了根似的,一動也不動,雙眼視而不見的看著外頭。
「爹,我要出門了。」他說。
父親沒有反應,像是沒听見似的,眼里沒有半點神采。
「爹?」
父親沒動彈。
「爹!」
經過幾聲響亮叫喚,父親才如夢初醒,很緩慢、很緩慢的吸了一口氣,接著更緩慢的轉過頭來,慢到牆上的蜘蛛,都結好了一張網。
「爹,你怎麼了?」蘇安問。
嘴唇張開,老半天後才吐出一句話。「沒——沒——沒——沒事——」
「您餓了吧?」他猜測,父親該是餓過頭了。「快去吃早飯。要是覺得身子不舒服,今天就好好歇息,等我回來再宰羊。」
看見父親的頭輕輕點了一下,蘇安拿起趕羊的鞭子,戴上斗笠就出門,趕著一大群羊到草原上去。
這樣過了幾日,有一天他牧羊回來,還沒踏進家門,遠遠的就聞到一股焦味。他趕忙加快腳步,匆匆跑回家,剛打開門就被撲面的黑煙嗆得直咳嗽。
「爹!娘!」他雙手亂揮,焦急的喊叫,卻看見父親坐在桌邊,母親則是站在廚房的爐灶前,爐上的大鍋早已燒干,冒出陣陣黑煙。
他一手抓住父親,一手拉起母親,一時卻覺得父母沉重不已,仿佛地面有股強大吸力,再一用力那股力量卻消失,他驚險的踉蹌幾步,差點跟父母一起摔跌在地上。
把父母帶出門後,他拿起井邊的一桶水,回廚房往發紅的鐵鍋倒水。鐵鍋像是活物般,發出滋滋滋的聲音,噴冒出白煙,才漸漸冷卻。
確認安全無虞後,他抹著汗水,走到屋外,想開口詢問爹娘,為什麼放著鐵鍋燒干,鍋里的湯料都燒糊了,黑得看不出是肉還是菜,卻看見爹娘都站得直直的,雙眼比濃墨更漆黑。
莫名的,蘇安只覺得毛骨悚然。
雖然大聲叫喚,爹娘還是有反應,但都慢得驚人。妻子取代母親做飯,不論煮得多豐盛,爹娘都不為所動,各自在家里,一停就是大半天,就算強拉到餐桌旁坐下,兩人也吃得極少。
蘇安雖然愛說謊,倒也還有一片孝心。
他一開始思索著,要去城里找大夫,請到家里來瞧瞧爹娘,是不是得了某種疾病。但是,謊話說多了,這會兒進城里,別說是請大夫,只怕還沒開口,就會被轟走。
再說,爹娘雖然吃得少,容貌跟身體卻都沒有衰老,這種病癥頗不尋常,一般的大夫可能也醫治不了。
想了許多日,就連夜里他也輾轉難眠,擾得妻子同樣難眠。
那夜,他思索許久,終于說出決定。
「不如,我到木府去求姑娘。」這該是最好的辦法。「姑娘雖然受傷,但左手香可是好好的,她肯定能救治爹娘。」明天,他就去木府前請求。
向來有話必回的妻子,難得沒有回應,背對他側身躺臥,長長的黑發披散在床鋪上,柔潤得像上好的黑絲。
「喂,」他伸手輕推妻子。「你听見我說的話了嗎?」
妻子還是沒有答話。
「睡著了嗎?」這可真難得,妻子睡得淺、睡得遲,自從新婚之後,每晚都是蘇安先入睡的,他從未見過妻子的睡相。
好奇心使然,他悄悄坐起來,探身彎腰朝妻子的臉看去。不看還好,這一看他嚇得魂都要飛了。
只見妻子雙眼一眨也不眨,空洞的直視前方,呼吸變得極慢,呼出一口氣後,要過許久才會吸氣,癥狀跟爹娘一模一樣。
蘇安驚叫一聲,嚇得摔下床,聲響在夜里格外清晰。
極為緩慢的,側臥的妻子微微一動,披散的發絲一根根,自有生命的嵌進床鋪,將背對他的妻子慢慢的、輕輕的扯過來,直到最後那張空洞的臉,終于翻了過來。
這漫長的時間里,蘇安始終坐在地上,手腳嚇得發軟,一動也不能動。
「相——相——相公——」妻子叫喚著,發絲朝前探來,隔空射入他的手臂,一吋吋鑽探入里,在肌膚下蠕動,卻沒帶來半點疼痛。
臉色蒼白的蘇安深吸一口氣,接著張大嘴,發出魂飛魄散的慘叫。
第二天清晨,四方街再度傳來哭喊。
「魔來了!魔來了!」蘇安連鞋子也沒穿,半夜就沖出家門,一邊跑一邊跌,好不容易來到四方街,急著向眾人報信。
這次,他說的是實話。
「魔物佔據了我爹、我娘跟我妻子,現在就要爬進我身體里了。」他掀開衣袖,露出手臂上的一綹長發。那是他用盡力氣,才從妻子頭皮扯下來的。「誰幫幫我,快把這魔物取走!」
他又哭又求,在石磚上猛磕頭,直到額頭都流血,卻還是沒有人理會。
往來的商人忙著買賣貨物;客棧里外熱鬧得很,掌櫃的招呼客人吃飯喝酒;商家門口的店員朗聲介紹,店里新進了哪些日常用物,或是奇珍異寶。
鬼拿著冥,跟石匠商量,要換掉殘破的老舊墓碑,換個式樣新穎的,碑上的題字最好是東街王夫子的,因為王夫子的字跡飽滿,看著就喜慶,不像西街陳夫子的字那般太過清瘦。
人與鬼都不理會他,就只有妖聚過來,在蘇安身邊圍了一圈。
「你這謊話都說多少回了,怎麼不改改呢?」狐妖掩著嘴,毫不留情的嘲笑,即使蘇安額上的血,都濺紅她的衣裙,她也不當真。
魚妖笑得太用力,衣衫一小片一小片剝落,落地就化為晶瑩的鱗片。
「傻子,你以為誰還會上當?」他們都被騙過數次了。
蘇安絕望的哭喊。
「這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你每次都說是真的。」衣衫艷麗的鳥妖提醒,笑得合不攏嘴。
「不過,這次倒是特別賣力。」
「是怕騙不過咱們吧!」
「喔喔,瞧,頭都磕破了。」
群妖的嘲笑此起彼落,蘇安哭啞了嗓子,懊悔謊言成真,他卻早已沒了信用,不論人與非人都不肯信他。
「我、我有證據。」他淚流滿面,伸出手臂,讓群妖看見手臂上的烏黑發絲。那綹長發變得比先前短,有一大部分已經鑽進他身體里。
狐妖嬌笑著,望瞭望四周,率先問道︰
「誰信呢?」
群妖異口同聲的回答︰「不信!」
說完,眾妖散去,拋下痛哭不已,拚命想把發絲拔出來的蘇安。他在原地跪著,哭到日落時分,哭聲愈來愈小,間隔的時間也愈來愈長。
最後,當發絲完全鑽入他體內,從外頭再也瞧不見異狀後,他用最緩慢的速度,搖搖晃晃的起身,表情不再悲戚。
他雙眼空洞,拖著腳步,在無人理會下,用慢得出奇的速度往家的方向走去。
之後,城內就再也沒見過蘇家的人。
綠繡眼說到這里就停了。
听到一半時,就閉上雙眼的姑娘,看似睡得香甜,但抱著她的雷剛,知道她並沒有睡去。
「要不要我去瞧瞧?」他主動問道。
「不用。」姑娘睜開雙眸,微微一笑。「讓信妖去就好。」
話音剛落,一只米色蝴蝶就翩然落下,落地時化做一個年輕男人,畢恭畢敬的跪在姑娘面前。听見姑娘提到自個兒,信妖即刻就趕到,就怕有所耽誤。
「我這就去蘇家瞧瞧,肯定快去快回。」就連聲音,它都調整到極為悅耳。
姑娘揮了揮手,年輕男人這才敢起身,往木府外頭走去,在梅花掩映之間,很快就看不見身影。
直到傍晚,喝過今日的最後一碗藥後,信妖才回來,恭恭敬敬的報告。
蘇家四口人都變得遲鈍,羊群不知何時都逃走,在草原上四散吃草。雖然,蘇家的人還能動彈,但動作很慢,一個個都站在屋外不動,大聲叫喚後多少有些反應,但看那狀況,肯定只剩下人的外形,內里不知是被什麼佔據了。
信妖剪下蘇安的一綹發,回木府之後,聰明的先將發絲送到左手香那兒,問出一些端倪後,才興沖沖的來到大廳里頭,眉開眼笑的回復。
「姑娘,這是一種真菌,冬季時會尋找動物當宿主,然後緩慢蠶食,直到夏季時,死去的宿主雖然外形不變,但其實已經成了植物。」它喜孜孜的說道︰「左手香說,這東西特別滋補,是不可多得的藥材。」
听見有好藥,姑娘卻意興闌珊,沒有要信妖去看守,更沒有在夏季時采摘回來,入藥補身療傷的意思。
「這東西是外來的?」她輕聲問,神態若有所思。
「是,左手香說,先前只曾耳聞,如今才親眼見著,她還取了一些,預備用蟲子當宿主來培植。」信妖說得仔仔細細。
听完之後,姑娘靜了一會兒,半晌後才又開口。
「我知道了。」她說。「你下去吧。」
滿懷困惑的信妖,不敢多說半個字,悄悄退出大廳。
姑娘臥在雷剛懷里,輕輕吁出一口氣,綢衣上的顏色漸漸淡去,綠意濃縮再濃縮,最後化為一滴綠水,染綠大廳的一塊磚。
硯城四周有結界環繞,只有人類能自由進出,非人者不能擅闖,也不能離開。但是,早在前任責任者公子歸來時那一戰,結界就有了裂縫,導致硯城內開始有不速之客。
而入冬之際,那場爭奪山藥的大戰,不但讓她身受重傷,萬年積雪不化的山巔,也暴露山藥的位置,這將會引來更多來意不善的非人。往後,當惡意的非人愈來愈多,勢力愈來愈龐大的時候,硯城會有什麼變化?
她閉眼思考著,嘴角似笑非笑,想著綠繡眼說的內容。
言語說出就有咒力,蘇安說了一輩子的謊,每個謊都傾盡心力,尤其是最後一個,因為說得太逼真,于是謊言就成真。
魔,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