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的那日,油菜花開放到鼎盛。
薄薄的黃嫩花瓣、淺綠的睫、深綠的葉,遍布在硯城以東的草原,就連雪山山麓較低的地方,也看得見油菜花的蹤跡。
春日時油菜花開得到處都是,人們愛在這時出城踏青,觀賞嫩黃的花瓣,在油菜花叢間嬉戲,有情男女們想避開人群,就躲在花叢深處,輕聲互訴甜言蜜語。
這一日,木府里也開滿油菜花,處處是鮮妍的薄黃色。
以往,雷大馬鍋頭總會騎著棗紅色大馬,帶著姑娘出門游玩。
但是姑娘冬季時,與公子一場惡戰,受了重傷還需要休養,不能出木府,更別說是去郊外踏青。
油菜花們商量後,決定讓開放得最美的那些,進到木府里去綻放,好讓姑娘能在雷大馬鍋頭陪伴下觀賞花景。
雖然油菜花有心,但是這件事情原本在木府里的花木們是不同意的。畢竟春日里百花爭艷,個個都想討姑娘歡心,要花木們暫休一日,讓油菜花獨佔春色,花木們哪里會肯?
還好,蝴蝶耐心的居中調解,說這都是為了讓姑娘高興,傷病才好得快,花木們才勉強退讓。
垂絲海棠心胸最寬大,讓出綻放的日子。
當雷大馬鍋頭小心翼翼的抱著姑娘,來到庭院里,在灰衣丫鬟擺設好的精致圈椅坐下時,油菜花們株株抖擻精神,開得盛之又盛,姑娘輕眨清澄的雙眸,嘴角噙著笑,伸出粉紅色的嫩嫩指尖,輕觸一瓣油菜花,嬌美的黃色就從衣袖開始染透,漸漸漫滿素雅綢衣;睫的淺綠化為棉襪的顏色;鞋則是葉的深綠,鞋面的繡樣,就是含苞的薄黃油菜花。
「好不好看?」她側著頭,凝望抱著她的男人。
「好看。」雷剛衷心說道。
「是衣裳好看?還是襪子好看?或者是鞋子好看?」「都好看。」
她還要再問。
「多好看?」
「很好看很好看。」他說。
姑娘心滿意足,嫣然一笑,這才望著觸目可及的油菜花們說︰
「你們好看,都好看。」甜脆的嗓音,動人心魄。
油菜花們陶醉不已,更用心綻放。
就連木府里暫休的花木們,也覺得與有榮焉,覺得讓油菜花入府,真是個正確的決定。
蝴蝶化為人形,頭戴金絲冠,身披黑衣緄紅邊,恭敬的走上前,腳步觸地沒有半點聲音。她手里端著水晶杯,杯中濃液呈淡琥珀色,散發著香氣。
「姑娘,這是油菜花蜜,滋味甜潤。」蝴蝶細心篩選過這季的所有油菜花蜜,取得最好的一小杯獻上。
「以往我也吃這蜜,只是現在還喝著藥,吃什麼都先問過左手香吧。」姑娘輕聲說道,模樣依舊嬌美如昔,但的確還有些憔悴。
「是。」
蝴蝶恭敬退下,離開庭院後消失在回廊盡頭。過了一會兒,黑衣緄紅邊才又出現,金絲冠低垂,神情很是高興。
「回稟姑娘,左手香說,油菜花蜜性甘溫,能清熱潤燥、散血消腫,對您的身體有益,是能喝的。」「那我就嘗一些。」她說著,還沒伸出手,雷剛已經把水晶杯接過來,遞到她面前。
「來,先喝兩口就好。」他吩咐,比誰都用心。「你胃口小,現在不能整杯都喝,免得午膳吃不下。剩下的蜜,讓你喝藥後,再吃些去掉嘴里的苦味。」「都听你的。」
姑娘唇上彎著笑,從水晶杯里,乖乖的喝了兩口蜜,不多也不少。
眼里看著花、嘴里嘗著蜜,身旁有心愛的人,她心情很好,依偎進雷剛的胸口,慢條斯理的說道︰
「最近城里發生了什麼事嗎?」粉嫩的十指縴縴,把玩著雷剛的發。
油菜花們面面相覷,實在不想壞了良辰美景,遲疑著不知該不該開口。
「什麼事都能說。」姑娘很了解,露出有些無奈的笑。「畢竟,我仍是硯城的主人,事事都必須管著。」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既然是主人就必須管事,不論是人與非人、大事或小事,姑娘都會留意,雖然休養中不踏足木府之外,但是硯城內外的事情,她都要一樁樁、一件件處理。
于是,其中一株油菜花,說出硯城最近鬧得最厲害的事。
春雪還沒有融化時,硯城里出現一個女人。
她自稱姓黑,名瑩,是個寡婦,模樣富泰,生得寬胖卻動作靈活,衣衫雖都是一個款式,但顏色不少,有時是棕色、有時是褐色、有時是黃色、有時是紅色、有時是黑色。
不過,黑瑩的衣衫,不論是哪一件,兩邊都有寬幅,走起路來兩幅搖曳,看來很有韻致。
城里有空屋,她就去找屋主,說自己能代為仲介。
屋主看她是陌生臉孔,很是謹慎,但是她很殷勤,接連上門好幾次,態度很是誠懇,屋主受到感動,兩方簽下合約後,就把空屋交給她處理。
黑瑩先花一番功夫,把空屋打掃得一塵不染,還在門前種下鮮花,才在四方街廣場貼上「吉屋出租」的告示。
有人來看屋,她就笑容可掬的帶領,不但介紹屋子,還把周邊的環境都說得仔細。
第一個人看了,雖然心里中意,但是想壓低租金。
「租金有點超過我的預算。」那人故意說。
「是嗎?」黑瑩笑容滿面,也沒有氣惱,仍舊很有耐性。「跟附近的房租比起來,這兒已經比較低了。」「那我回去考慮考慮。」那人說。
「好的。」黑瑩送著他出門。
誰知道他才剛踏出門,就有第二個人來說是看了告示,要來看屋子,黑瑩就領著第二個人進屋。
听了介紹、看了環境,第二個人問到租金多少,黑瑩說出的數字跟第一個听到的一樣。
「好,那我租了。」第二個人想也不想的說。
「謝謝,我這就拿租約讓您看。」黑瑩笑呵呵的,從寬大的袖子里拿出租約,跟第二個人詳細解說。
第二個人當場就簽下租約,說好隔天就按照租約上寫的,付半年的定金加第一個月的租金。第一個人站在一旁,看到中意的房子被租走,雖然懊悔不已,卻也無可奈何。
黑瑩收到銀兩,扣掉仲介費後就交給屋主。屋主知道她奔走得勤快,于是把手邊兩個空屋,也接交給她仲介,果然很快的也租出去。
其他手中有空屋或空地的人與非人,听到黑瑩的名聲,都找上她,雖然她收的仲介費比別人高一些,但大家也要讓她仲介,連原本由別人仲介的,也都解了合約,轉而交給黑瑩,漸漸她就變得很忙碌,處理的案件很多。
雖然姓黑,但是她的雙手很白,十指特別靈活,撥算盤時指尖動得很快,幾乎讓人看花了眼。
原本以仲介為業的,案子都變少了,個個愁眉苦臉。
「唉,陳員外的那些屋子,原本都是我代理去租的,現在都被黑瑩搶去了。」穿藍衣的仲介說。
「別說了,王寡婦的那幾塊地,也改讓黑瑩仲介去賣。」穿綠衣的仲介說。
「偏偏,她就是能把屋子跟地很快的租出或賣出。」穿金色的仲介說。
「她很用心,這點我們真的都比不上。」穿藍衣的仲介說。
「是啊是啊……」
「我們倒是也該學學。」
「對。」
「要學要學。」
穿壽衣的仲介遠遠走過來,一臉苦相,還沒說話就先嘆氣。
「唉。」
「怎麼了?」藍衣、綠衣、金衣的仲介一起問。
「黑瑩開始接墓地的案子了。」不僅人的飯碗被搶,連鬼的飯碗都不能幸免于難。
「她不是很忙嗎?」藍衣仲介很訝異。
壽衣仲介點頭,再嘆一口氣,鬼氣沖天。
「說來奇怪,她推掉幾件賣地租屋的案子,挪出時間來處理墓地,現今賺銀兩也賺冥錢。」「你們覺得,我們是不是干脆去找她,請她收我們當手下,可以幫著她跑腿,雖然賺得少些,但不怕沒工作可做。」金衣仲介提出想法。
藍衣、金衣跟壽衣同時用力搖頭。
「不可以,我們要有骨氣。」
「是啊!」
「再怎麼說,都不要去替外來的工作。」
金衣仲介有點委屈。
「好好好,我也就是提提嘛!」
「提都不要提。」
「是啊!」
「要有骨氣。」壽衣仲介拉開衣裳,露出一身骨頭。
彼此打氣後,三人一鬼散去。
但是,說歸說,每個人心里想的可不是那回事。
藍衣仲介離開四方街,立刻就去找黑瑩,毛遂自薦說早就想替黑瑩工作,就算把腿跑斷也心甘情願。
綠衣的吃過晚飯後,提著禮物上門,滿嘴說只要黑瑩雇用他,他就對她忠心不二,把她當仲介業的馬鍋頭,而他為馬首是瞻。
壽衣的半夜從墳里爬出來,看見黑瑩住的屋里,還透著一抹燭光,知道她還沒有睡下後,才小心翼翼的敲門,等她開門之後就說,墓地跟鬼客戶的事情都交給他,從此黑瑩都可以早早睡覺,夜里有他奔波就行了。
金衣的老實,事後听到朋友們不講義氣,干脆跟他們絕交。
黑瑩沒有接受仲介們的請求,都客氣的拒絕,還介紹他們許多她拒絕的案子,他們就連忙跑去搶案子,彼此爭破頭。
到春暖的時候,事情開始出現異狀。
吃得比剛來時胖大的黑瑩,衣衫鮮艷,在陽光下一會兒紅、一會兒黃、一會兒還黑白相見,一會兒還有斑點,衣衫上的顏色仿佛能流動似的。她走過四方街廣場,經過百壽橋時,站在橋上往底下看了一會兒,露出貪饞的神情,還咽了好幾口唾沫,之後才又往前走去,來到她第一間仲介租出的房子前,伸出白白軟軟的手敲門。
房客打開門,看見是她,覺得有些訝異。
「是黑瑩啊,你怎麼是今日來呢?不是再過十一天才到該交租金的日子嗎?」黑瑩搖頭,水光亮亮的黑眼凸起,鼓鼓的眼白里是黑濃的眼珠子,原本笑彎彎的嘴,這時往下彎,滿臉不耐,拿出當初雙方簽妥的租約,硬湊到房客面前。
「你佔著屋子,沒付定錢跟租金,我不跟你計較,有人租了這間屋,你明天就給我收拾干淨,快快搬出去。」她邊說,從腋下到腳踝的兩邊寬幅,無風自動飄啊飄。
房客大驚失色。
「我們當初不是簽了約嗎?」
黑瑩翻了翻眼,一時竟看不到眼珠,只見兩眼都是凸起的白。
「誰跟你簽約,看清楚,這才是租約,上頭寫的是我跟別人簽的名,白紙黑字的,你可不要看我是婦道人家,就想要耍賴。」她把租約扔到房客臉上,冷冷的笑著。
房客接過租約,憤恨不平的跺腳。
「你別想騙我,當初合約是一式兩份,我這里也有留底。」他轉身去屋里找,果然過了一會兒就翻出他那份租約,怒氣沖沖的拿到黑瑩面前。「你可要看清楚了!」黑瑩連看都沒看一眼,懶洋洋的說道︰
「你自己才要看清楚,那份租約上有我,還是你簽的字嗎?」「當然有!」
黑瑩伸出手,朝著紙面戳戳戳。「給老娘看清楚點!」房客定楮一看,瞬間駭然不已。原本雙方簽名的部分,竟然是一片空白,這份租約根本沒有效力。
「但是——但是——我們明明就簽約了啊,你上個月還來拿過租金的,我還請你喝茶,我——」房客愈來愈驚慌,愈來愈來不知所雲。
「別唆了,限你明天就搬。」黑瑩收回跟新房客簽妥的租約,轉身就要離開,往百壽橋方向走。
「你、你這是詐欺!」房客哭了。
黑瑩冷冷淡淡的。
「有租約為證,誰能說我是詐欺?」她不再理會,高傲的走開。
房客心有不甘,抹干眼淚去找屋主,訴說黑瑩的惡劣行徑。屋主是厚道的人,听了也覺得不應該,就找人去叫黑瑩來一趟,誰知道從早晨等到傍晚,她才姍姍來遲,臉色很難看。
「老娘事情多著呢,你們不要太過分。」她惡人先告狀,輪流指著房客跟屋主咄咄警告,眼楮都凸出來,衣衫變得很白,兩幅劇烈飄動。
「你這人太不禮貌了,往後我的屋子都不讓你仲介!」屋主很生氣,即刻就要停止雙方合作,鐵了心要把屋子留給原來房客。
黑瑩抖肩嗤笑,從鼻孔噴出兩注水。
「什麼你的屋子?那些屋子都是我的!」她雙手插腰,鼻孔噴出更多水,灑得滿地都是。
屋主氣壞了。
「胡說八道,屋子只是交給你仲介,怎麼會是你的?」祖宗交代過,屋子都是祖產,只能出租不能賣。
黑瑩的衣衫顏色變紅,兩幅抖動著,一邊噴水一邊冷笑,從衣袖里拿出紙張,丟到屋主面前。
「你識字,自己看。」
屋主拿起紙張,仔細看了看,愈看愈是臉色發白,連忙回屋里,翻出自己留的那一份,卻發現上頭的字都消失,只剩一張干淨白紙。而黑瑩拿出的那份,明明先前簽的是代為租讓的約,這會兒「代為租讓」四字,卻變成「無償轉讓」,而落款簽字的確是他的筆跡,完全否認不了。
他竟在不知不覺中,把祖產無償賣了。
愧對祖宗的屋主,雙眼一翻、雙腳一軟,咕咚一聲倒在濕濕的地上,就這麼一命嗚呼,變鬼去跟祖宗十八代磕頭道歉去了。
「你、你這個——你這個惡婆娘!竟然害死屋主,真是沒血沒淚,冷血到極點!」房客抱住屋主的尸首,邊哭邊罵,對黑瑩無可奈何。
她把人活活氣死,竟然很得意,收起紙張放回袖子里,衣衫顏色流動,兩幅優雅的飄啊飄,頭也不回的離去。
等到人們被房客哭聲吸引,群聚過來詢問,從房客口中得知黑瑩的惡行時,地上的水已經被曬干,只留下晶晶亮亮的細小顆粒,竟是鹽粒,而且還是海鹽。人們知曉後,趕忙奔相走告,相互提醒該要小心。
但是,這時已經太晚了。
委托黑瑩仲介房屋與土地的人與非人太多,都被同樣的手法,拿走原本屬于自己的土地,連棲身的地方都被奪走。
已經租了,或是買了的人與非人,也收到黑瑩警告,限時第二天就要卷鋪蓋搬走,翻出的合約,都跟當初簽的不同。
原本受害者們商議,不搬就是不搬,硬要留下來。
但是,到了第三天,不論屋前、地前或是墳前,都來了外地的人與非人,拿著跟黑瑩簽好的約,硬把原來的人與非人趕走,粗暴的把家俱或棺材丟掉,徑自住進硯城里外。
頓時,城里城外多了好多好多,外地來的人與非人,有的安分有禮、有的氣焰囂張,鬧得原本的住民們人心惶惶、鬼心慌慌。
被趕出住處的人,把家當搬到四方街廣場,餐風露宿的很是可憐,附近店家原本都送來食物跟被縟,酒店還讓出房間,讓無家可歸的人可以洗熱水澡、睡個好覺。但是人數實在太多,酒店里擠不下,民居也開放,讓人們擠一擠。
住祠堂里的鬼們也共體時艱,讓被趕出墳,抱著自個兒墓碑的鬼,到祠堂里分點後人的香火。
人與非人都過得辛苦,搬進硯城來的外地人、外地鬼、外地妖愈來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