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神 第四章 白食(1)

書名︰龍神|作者︰典心|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硯城里有個男人,人憎鬼厭。

齊家九代單傳,上一代掌櫃八十五歲才得了齊田這麼一個兒子,寵得如珠如寶,從小就舍不得拂逆他的心意,就算他不小心嗑著門檻,明明不怎麼疼,他也哭得呼天搶地,齊掌櫃心疼兒子,當場要人把門檻鋸了。

鬧了幾次下來,每次都讓齊田得逞,他心里透亮,知道自個兒得寵,于是更囂張,吃的、用的都要最好,還浪費得很。

豐盛的一餐,他嫌熱湯太燙、米飯太白、豬肉太油、酥餅太甜,僕人伺候他用餐,剛喝了一口湯,他就直嚷著燙燙燙,用力推開僕人,熱湯灑在好衣裳上,毀了遠從鄰城買來,今日才第一次穿的衣裳。

縱使金山銀山,也禁受不住這樣的浪費。

齊家雖然有些積蓄,但這流水般的揮霍,才十多年光景,齊家不但收了生意,門前冷落車馬稀,整個家也破敗,僕人走得一個不剩,田掌櫃生了重病,也舍不得看醫生,用最後一點財產,替兒子娶了一個妻、一個妾,才安心死去。

尋常人家只娶妻,除非富貴豪門,元配多年肚子沒動靜,為了傳宗接代才會勉為其難納妾。

齊掌櫃連死前,都擔憂後繼無人,寧可病死,也要花錢替兒子娶進妻妾,就盼著往後齊家能夠人丁興旺。

只是,父親過世後,齊田非但不思振作,還當自己是公子哥兒。

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他就在硯城里轉悠,到父親的故交家里,肆無忌憚的要吃要喝,不但吃了主人的食物,連衣裳也穿回家,日日吃飽喝足、光鮮亮麗。

漸漸的,眾人從容忍,變得敷衍,他也不知客氣,吃喝要是有一樣不如意,就大肆咒罵,踢翻椅子、推翻帳台,鬧得別人也不能做生意。

家里的一妻一妾,都是嫻淑的婦人,雖然生活刻苦,但也不曾抱怨,但是丈夫在外頭的行徑,總讓她們羞得抬不起頭來,偶爾鼓起勇氣,勸丈夫收斂一些,但丈夫根本不听,還罵她們多管閑事。

日子久了,硯城里的人們遠遠看見他走來,就忙著關門閉戶,任憑他在外頭如何叫囂,硬是不放他入門,最後他只得悻悻然離去。

知道這招有效,困擾的商戶有志一同,都用這方法對付。

說也奇怪,城里沒得吃喝,齊田還是能吃飽喝足,回家時連連打著飽嗝,油光滿面的模樣,跟妻妾的面黃肌瘦、骨瘦如材形成強烈對比。

妻子決定找一天,在丈夫出門之後,遠遠的跟在後頭察看。只見沿路人人回避、家家關門,丈夫卻一派輕松,仿佛要去赴宴似得,滿臉春風得意。

就這麼一路走,走到城外的墓地。

墓地里有新有舊,舊的無人奉祀,墳前連一柱香都沒有。新的倒是三牲素果樣樣不缺,祭品比一般家宴更豐盛。

只見齊田坐到新墳前,連筷子也懶得用,動手撕下一只肥得流油的雞腿,往嘴里塞去,愉悅的大口咀嚼,慢條斯理的把祭品吃完。然後,再往另一座新墳走去,熟練的挽起袖子,貪婪的大吃大喝。

妻子回到家中,把事情說了一遍,妻妾二人為了丈夫的寡廉鮮恥,抱頭哭得好傷心。

渾然不覺的齊田,吃飽回到家里,又是一副耀武揚威的模樣,以為自個兒的行徑,誰都不知道,還暗暗得意,吃飽喝足還不用看別人臉色,他實在太聰明,才能想出這個法子。

但是,這日子也沒能持續多久。

有一日清晨,齊田還在睡夢中,就听到屋外喧嘩叫罵。

「姓齊的,給我滾出來!」

「在我家里鬧就算了,竟鬧到我家墳上去了。」

「可不是嘛,我爹、我娘、我爺爺、太爺爺,都哭著來托夢,說祭品都被這家伙吃了,他們餓得都快飄了。」

「還說呢,他吃完就把雞骨亂扔,引來野狼,把我家祖墳刨了,連累我祖宗們被啃得支離破碎。」

門外眾人愈罵愈凶,個個義憤填膺,還有人猛踹木門,薄薄的木門晃動不已,幾乎要被一腳踹穿。

「別當縮頭烏龜,出來說清楚!」王掌櫃喊著。

連好脾氣的林夫子,也氣得滿面通紅。

「你、你出來跟我家先人們賠罪——」話說到一半,一口氣喘不過來,林夫子軟癱在地上,大伙兒見狀連忙去攙扶。

怕林夫子氣壞身子,眾人改怒為憂,顧不得跟齊田算賬,急急攔住經過的牛車,讓臉色發青、胡須發白的老人家躺在車上,一路往醫館送去。

躲在門後的齊田,瞧見人們離去,松了一大口氣,絲毫不知道該要反省,躺回床鋪上就呼呼大睡。

白晝里有人擋道,沒關系。

齊田決定,夜深人靜再出門。

睡了一個飽覺後,他一邊哼著小調,一邊穿衣穿鞋,才剛踏出門,一陣石雨就轟隆隆落下,不但打得他全身發痛,其中一顆還把他額頭打腫了,逼得他迅速退回門內。

大顆小顆的石頭,全都認定他當目標,一顆顆朝屋里扔。

就算關上門,石頭打在門上、窗上,發出的噪音也讓人發顫。哭著睡著的妻妾,被吵醒之後,都坐在床上不敢動。

「別坐著,快去瞧瞧,是誰在作亂。」他不敢去看,卻要妻子去瞧。

妻子鼓足勇氣,偷偷挪到窗邊。說也奇怪,她一靠到窗前,轟隆隆的石雨就停了,透過窗戶縫隙看去,只見昏暗夜色中,一個個穿著壽衣的鬼,身旁帶著紙扎的童男童女,鬼氣沖天的等在外頭。

「瞧見是誰了嗎?」齊田匆匆的問。

「是、是——」妻子吞吞吐吐了一會兒,才小聲的回答︰「是那些鬼。」

「什麼鬼?」

「被你吃了祭品的那些鬼。」

齊田皺著眉頭,靠上前想看仔細些,大顆小顆的石頭又打來。他連忙退回來,指揮小妾上前,石雨果然又停了。

「去問問它們,到底想怎麼樣。」

小妾無奈的隔著窗子,感受森森鬼氣,害怕的重復丈夫的問題。回應她的是一連串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吟,驚駭得她秀發根根豎起。

「它們說,看著公公的面子上,往事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再有下回,就要把你抓去當祭品。」她邊抖邊說,看見公公的鬼影,對著所有的鬼彎腰賠禮,一張鬼臉都丟光了。

齊田心里有氣,重重踢了桌子一腳,把桌子踢得翻倒。

「不去就不去,告訴那些鬼,我還不希罕呢!」他用氣憤掩飾恐懼,一手抓起棉被,縮到牆角去,把爛攤子留給當鬼的爹收拾。

屋外的鬼鬧了一夜,到天色蒙蒙亮時,才飄回墳地,各尋各墳,躺回棺材里頭睡覺,還囑咐紙扎的童男童女,注意齊田還敢不敢來偷吃祭品。

好在,被人被鬼警告後,齊田不敢造次,總算安分下來。

齊田的妻妾,原本指望丈夫戒除惡習後,能夠奮發圖強,就算不做大生意,也去找個工作,讓家里能溫飽些。

可是,齊田從小嬌生慣養,只懂吃喝玩樂,不論哪樣工作都做不慣,當門房嫌站著腿酸、當替人寫信的嫌坐著腰酸、當店小二嫌話說多了嘴酸,嫌來嫌去最後還是回家,躺在床上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還嫌棄家里飯菜寒酸,寧可餓著不吃。

妻妾擔憂不已,就怕他活活餓死,某日清晨卻來了一張大紅色的帖子,齊田一看之下樂不可支,換上最好的衣裳,也沒說要去哪里,徑自出門去了。

直到晚上他才回來,吃得嘴角油油,衣襟前、衣袖上也沾了酒漬,神情顯得無限滿足,比先前任何一次都吃得盡興,走到床邊就軟倒,鼾聲響得隔牆都能听見。

妻妾提心吊膽,怕他積習難改,又去吃墳上的祭品。但是,這回沒有人,也沒有鬼登門叫罵,甚至沒有半個人來抱怨。

雖然,不知道丈夫是到哪里受到招待,但是兩人一日比一日擔心。

因為,齊田一日比一日胖了。

即使是短短半天,她們也看得出,回家的齊田,比出門時胖。才一陣子的光景,齊田已經胖得下巴肉直抖,五官被肥肉擠得難以辨認,胖大的肚子躺在床上,像是一座小山,連手指都胖得像是灌了太多肉的臘腸,在燭光下顯得有些透明,肥得險些就要滴油。

家里的床鋪都讓齊田一個人佔了,日復一日,他愈來愈胖。

眼看丈夫再胖下去,屋子里就連站的地都沒有了,小妾決定學習妻子,偷偷跟蹤丈夫,看看他是去哪里,又是吃了些什麼。

那日白晝出門,她遠遠跟在後頭,發現硯城里的人們,見到丈夫也不關門了,全用詫異的神情,眼睜睜看著他走過,才在後頭交頭接耳,露出不解的表情。

小妾跟著齊田的腳步,穿過大街、走過小巷,途中幾次經過狹小得連她當差點擠不過的縫隙,胖大的丈夫卻輕易就穿過。不知走了多久,連她都累得想放棄,一手擱在牆上,低頭直喘氣,卻听見前頭一聲叫喊。

「唉啊,齊爺,您怎麼這會兒才來啊,飯菜都快涼了。」

抬頭一看,出聲招呼的是個滿臉笑意的老婦人,背後有著一棟三層的華麗酒樓,從桌椅到燈籠都是簇新的,食物的香味一陣陣飄出,惹得人肚子里饞蟲咕咕作響。

至于齊田則是嘴巴半張,流了一地口水,走向酒樓時還差點滑倒。

「今天要上的是什麼酒菜?」他迫不及待的問,熟悉的坐在一個位子上,雙眼貪婪的看著滿桌好菜。

「您別急,先吃前菜,主菜還在爐上炖著呢!」老婦人熱絡的招呼,臉上皺紋很深,簡直像是腌漬多年的梅干。「放心,好酒好菜,吃喝管飽。」她笑眯眯的看著齊田。

「這怎麼好意思呢?」他的話前半段清楚,後半段就因為塞進一只油炸雲雀,變得模糊不清。雲雀炸得皮酥肉嫩,對頭一咬就是滿口濃漿。

「齊爺您肯光臨,是咱店的榮幸。」老婦人笑得眉開眼笑,親自斟上滿滿的酒。「要不是齊掌櫃當年對我們夫妻有大恩,這間客棧哪里開得起來?可惜齊掌櫃過世了,如今招待齊爺酒菜,只是舉手之勞,日日都歡迎您來。」

「好說好說。」齊田掃光桌上的菜,整個人又胖了一圈。他想拿袖子擦嘴,但人變胖後,衣衫都短了,索性直接用手擦。「要不是你店里酒菜滋味好,我還不想過來。」被人一捧,他架子也端高了。

「是是是。」老婦人連連點頭,絲毫不以為杵,態度反倒更殷勤。

一個跟老婦人更老的男人,端著一鍋滾燙的石鍋上桌,縱然石鍋熱得直冒煙,他卻空手就能端起,仿佛感覺不到熱燙,臉上也掛著笑。

「齊爺,主菜來了。」他坐在齊田另一邊,老得像從墳墓里爬出來的尸首,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薄皮幾乎要裂開。

小妾從遠方看去,只見丈夫雙眼發光,像野狼見了綿羊,雙手顧不得燙,從石鍋里抓出一塊肉,立刻埋頭大嚼,吃得嘖嘖有聲,因為嘴里塞滿食物,他連稱贊的時間的都沒有。

那鍋食物不知是什麼,只見齊田吃得不顧儀態,吃肉還不夠,連骨頭都咬開,吸吮里頭的骨髓,非要吃得一乾二淨,才又去吃下一塊。

詭異的是原本就肥胖的齊田,每吃一口就愈胖一分,小妾駭然的覷著,丈夫像吹了氣的皮球,肥滿得油滋滋。他探出舌來,珍惜的舌忝吮十指,直到雙手干淨得像是剛剛清洗過。

只是,當他要收回舌頭時,卻赫然發現,吮盡美味的舌,已經肥腫得收不回嘴里。

胖大的舌鼓脹,塞住咽喉,他無法呼吸,雙眼驚慌的亂轉,掙扎搭發出聲音。

「噫——噫——」

先前恭恭敬敬,口口聲聲稱齊田是貴客的老夫婦,一動也不動的看著他,非但沒有救助,反倒還笑眯眯的。

終于,肥胖的齊田轟然倒下,雙眼翻白。

「快,趁著新鮮,趕緊拖到後院處理。」老婦人說道,不顧滿地杯盤狼藉,伸出枯瘦的手拖著昏死的齊田,一路往客棧後頭走去,輕松得像是拎著一把青蔥。老頭子則是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頭。

渾身顫抖的小妾,擔憂昏死的丈夫,即使雙腿發軟,也躡手躡腳的跟上,小心的不發出任何聲音。

後院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肥胖的齊田腳踝用麻繩捆住,倒吊在鐵勾上。老頭子手握屠刀,俐落的朝被肥肉擠得幾乎看不見的頸子一劃。

嘩啦!

鮮血瞬間涌出,流入下頭預備好的大鐵盆里。斷氣的齊田,臉上像是蒙了一層艷紅滑膩的絲綢。

接著,刀鋒垂直劃下,割開層層肥肉,干瘦的老頭子幾乎要埋進齊田的肚腹。熱騰騰的五髒六腑,噗通噗通的落進血盆里。

「這家伙還真肥。」老頭子咕噥著。

「養了這麼些時日,能不肥嗎?」一旁的老婦人,已經在煮著熱水,等著要汆燙去腥。「肥才好,油多肉多,咱們正好做生意。」

老頭子動作熟練自如,皮肉與筋骨剝離的聲音,自有一番音律。一會兒之後,只見筋歸筋、骨歸骨,粉紅的瘦肉、白潤的肥肉各自成堆,鐵勾上只剩一層薄皮,連一丁點余肉都沒有。

收起屠刀後,他端起偌大鐵盆,忍不住伸出長長的舌,在鐵盆上盤桓,饞得直吞口水。

倏地,偌大的鍋鏟往他後腦重敲。

「別打那些內髒的主意,快拿去收好,少一塊都不行。」老婦人厲聲警告,雙眼凸了出來,盯著丈夫嘟嘟嚷嚷的把鐵盆割到角落,用竹編的席子蓋好,確認一盆子內髒能保持透氣,又不受蚊蠅騷擾。

小妾躲在角落,眼睜睜看著丈夫,被烹煮成一道道菜肴,嚇得魂飛魄散,腿軟得站不起身,只因怕死,才以手緊摀著嘴,渾身直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