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宅院又變得冷寂,只有我嘶啞的低語回蕩其間。
玉匠總是在找最好的玉石,尋到一塊璞石,全心全意的去愛,細細琢磨。磨成器了,便再去尋另一塊璞石。
我是雕琢後,被舍下的玉石嗎?
我怕。
別怕,跟我走,我會守著你一生一世,永遠對你好。
我好怕。
知道嗎?你離家的這些夜里,那聲音夜夜都來,有女子的申吟,跟男人的喘息。遠遠望去,南廂那簾紗窗之後,人影重迭,交纏、起伏。女人的笑、男人的喘息……
喘息里有我熟悉的嗓音,曾在我耳畔,說著誘人的情話。
你穿紅衣,好美。
告訴我,你的名字。
那,我替你取個名字。
知不知道,為我取了名,就等于是替我烙了印?你在哪里?為何不來喚我的名?
珊瑚。
以後,就喚你珊瑚。
連我的名,都是你給的。
海里的珠寶,嫣紅璀璨,跟你一般美。
你沒見過海?
隨我走,我帶你去看海。
苦海,無邊。
別怕,跟我走,我會守著你一生一世,永遠對你好。
一生一世?一生一世?一生一世?我還未老,你還未死,先前的許諾,還算不算數?
南廂角落,那聲音又來了,我摀住耳,不願听。
食指刺得太深,雙耳都淌著血,卻仍舊听見,那聲音一陣又一陣,如波如濤如浪,不斷鼓噪。
我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別喊了,求求你們,放過我放過我……
「啊——」
屋內有人在叫,聲音好淒厲,近似泣血,聲嘶力竭,如動物的痛嚎。
誰呢?是誰在哭嚎?
「啊——」
紗簾紛飛,被褥冰涼,十指陷入其中,我撕了又撕、扯了又扯,非要將它碎尸萬段。絲線陷入指尖,割劃血肉,鮮血四淌,染得周遭一片艷紅。
我的血是涼的,暖不起來。
絲線漫天,剪不亂理還亂。滿天滿地滿心,都是亂。我還听得見那聲音,女人的吟哦,男人的低吼……
放過我、放過我!
絲線纏在肌膚上,勒出無數血痕。我低下頭,鮮紅的液體滴落,濡濕肌膚臂膀。
已分不清,那是淚,或是血。
天色,微明。
我蜷曲在地上,臥在冷冷的紅色汪洋里。紅色的絲線、紅色的碎綢、紅色的血跡。
門被推開,有人走進來,步履遲疑,在破碎的絲幕後方探看。晨曦在那人背後形成暗影,隱約是男子的發束模樣。
是你嗎?是你嗎?你回來了?
我盤身而起,撲上前去,急著要回你懷抱汲取溫暖。你知不知道,我好冷、好怕,恐懼了一整夜。
「啊!」驚慌的慘叫聲,那人連退數步。
是僕人。先前捧著你的鞋,走過我窗前的那個。
他臉色慘白,想退想逃,卻被我糾纏住。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身軀,在他身上繞了幾圈,柔軟得難以置信。
我靠得好近,能看見他的雙瞳,因為驚愕恐懼而放大。他張大了嘴,出氣多,入氣少,瞪著我逼近的臉,全身震顫。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是他?」我低聲問,靠在他的頸邊。
他答不出來。
我伸出雙手撕扯那人的肌膚骨肉,像撕扯絲幔。他嘶喊哭叫,四肢百骸在我的手下殘破。終于,哀嚎靜止,他沈默了。
四周都濺了溫熱的、腥甜的液體,我輕輕抹去,望著滿手的鮮紅。
踏出屋外,宅邸中一片沈寂。
人都上哪里去了?
南廂听得見隱約的聲音,是男女倦極睡去後,平穩的呼吸聲。我走上前去,這次再沒有人阻攔。
這是琢玉的房,擺滿了玉器與璞石。解玉的沙,浸玉的水,裂玉的繩,躺臥在其間的你們,赤身。
瞧,我沒听錯,這兒果真有聲音。
「誰?是誰?」你被驚醒,睡眼惺忪,很是不悅。
我踏入屋內,痴痴望著你。你瞪視我,從我染血的衣衫,一路看到我染血的雙手。我的腳邊有一道蜿蜒的血書,鮮血仍在滴流。
你睡意全消,神情愕然,突然坐起。
你沒認出我?沒認出你結發的妻?
臥在你懷里的女子醒來,揉著眼問。「怎麼回事?哪個不識相的奴才,竟敢來吵……啊——」質問轉為恐懼驚叫。
「不要過來!」你呼號著,臉色慘白,伸手擲來一枚未琢的璞。
堅硬的璞石敲碎我的額,滴落的液體染得衣衫肌膚更加艷紅。
你看,我滿手滿身都是艷艷的紅。你不是最愛我穿紅衣嗎?你看看我、看看我,你喜不喜歡我的模樣?
為什麼不看我?
為什麼還抱著那女子不放手?
那女人肌膚軟潤、溫暖,跟你是同類。你是否也為她取了名?
是我遺忘了,你的一生一世,比我的短暫許多。你厭倦了我冰涼的肌膚,非要尋個溫熱的女體,躲在這兒日夜歡愛,還囑咐僕人將我鎖在屋里。
人類,如此善變且健忘。我愚昧得看不清,還將那些謊言,听成了諾言。
明明不能實踐,為什麼還要跟我海誓山盟?
你、騙、了、我。
妖比人忠誠,動物比人懂得從一而終。
我不做人了。
撲上前去,我骨節皆拆,四肢身軀都變得綿長蜿蜒,全身皆是艷麗的紅。就連雙眼流出的,也是艷紅的血淚。
「啊!妖怪!」你失聲狂叫,拾起手邊所有東西,瘋狂的攻擊,亟欲將我至之死地。
是的,我是妖。
我不做人了。
閃過琢玉利刃的攻擊,投入你懷里,這次換我擁抱你。緊緊的、緊緊的,我愈纏愈緊,誰都拆不開我給你的擁抱。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放開我——」你呼號慘叫,連連掙扎,在我懷抱中喘息。
跟我走,我會守著你一生一世,永遠對你好。
還記得和闐嗎?還記得那晚的月光嗎?
「你說過,會永遠對我好的。」我探出蛇信,舌忝你的頸項。以往,這個舉動,能讓你興奮得顫抖,如今,你的顫抖是因為恐懼。
你張口,卻無言。是想呼喚我的名嗎?你還記得我的名嗎?
我不要別人奪走你,你是我的,只該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我收勒肌膚骨胳,緊緊絞住你、絞住你。
至死方休。
然後,吻你。
冰冰的蛇信舌忝你,而後盤繞。最深的吻,是啃咬與吞噬。只有蛇才最懂得,何謂繾綣。
溫暖的肌膚、柔軟的肌理,熱燙的,是你的血。
我的血暖不了。
無法饜足。
一陣迷亂,把你吞沒。
听得見你的身軀在我體內粉碎,耳邊回響著碎骨的音韻。詭異的歡愉在腹中蔓延,銷了我的魂,蝕了你的骨。
原來,吞噬與歡愛這麼的相似,我同樣都包容收納了你。我吞下你,肌膚骨肉血,全咽得一乾二淨,無一遺漏。
宅邸,死寂,只有月兒看著。
女子赤身,呆坐在一旁,嚇得肝膽俱裂。死了。
我懷抱著充實的腹,擁抱你的全部,蜷曲在仍有余溫的血海里,靜靜閉上眼楮,作起最深幽的夢。夢里,無人知道花落多少。
此後,世上再不會有誰喚我的名。沒了名字,就再也不是人,我只是動物,只是妖。
我終于懂了。
讓你存在我的體內,化為我的血肉,才能廝守終老。你不會老去,更不會離去,永遠屬于我。
這,才是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