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那聲音很小,在夜時響起。
月光皎潔,灑落室內,疑為地上霜。
「夫人,您還不休憩嗎?」丫鬟困倦,揉著眼兒來問,打起精神掌燈。
「我听見聲音。」那聲音忽隱忽現,融在風里,听得不真切。
「大概是外頭的報更人。」丫鬟掩著嘴,欲醒還夢。
「不,那聲音是屋子里的,在南廂的角落。」
是誰在那里?發出令我難眠的聲響,一陣又一陣、一聲又一聲。
「大概是鼠兒,或是外頭來的野貓。」
「不,那是人的聲音。」總隱約听到,嘆息輕吟,陌生里交雜著熟悉。
丫鬟嘆息,有些不耐,吹熄燭火。「夫人,夜深了,屋內的人都已入睡。您大概是夢迷糊了。」她翻身,重回夢寐。
「是嗎?」我自言自語。
風里的聲音,一陣又一陣,沒有止息。
夜更深,月光更淡。
是嗎?
是我夢迷糊了嗎?
第二天黃昏,幾個僕人前來,在門上加了一層鎖。
「為什麼要上鎖?」我看著鎖,困惑不解。
這東西好奇怪,鐵制銅鑄,繁復笨重,人們拿它擱在門上,是想關住什麼?
「是防盜賊的,最近城里有不少人家都遭宵小光顧。」那人說道,低垂著頭。我看不見他的眼。
「可否派人去南廂看看?那里總傳來怪聲。」
「夫人,那里閑置著,沒人的。」
「但是我听見——」
「夫人,您听錯了。」
我是不是看見,他嘴角揚起不耐的弧度?
是我多心嗎?或是我給人添了麻煩?難道,都沒有人听見,那聲音夜夜都來,在宅院里回蕩。
眾人的眸子,總有意無意的回避,在某些時候,投來厭煩的眼神。我懼怕宅院深處的聲音,更怕那些人的目光。
我躲進被中,瑟縮顫抖,不願听不願听……
天亮後,那聲音熄去,宅院里開始有人走動。丫鬟伺候梳洗,送來吃食。
「夫人,請用膳。」
「我不吃。」
「夫人……」她皺眉。可是埋怨我給她添麻煩?
「老爺人呢?」
「老爺買璞石去了。」
「什麼時候回來?」
「不清楚,據說前陣子大雨,路上泥濘得無法行走。」
「但是,已經兩旬過去了,道路總該干了。」
「老爺的事,我們下人不知道。」她垂頭斂眉。我看不見她的眼。
「派個人去,去找他回來,我要見他。」
丫鬟應了一聲,沒有抬頭。
「還有,南廂那里的聲音——」
當啷一聲,她摔下手中瓷盤,怒氣沖沖的回頭。
「那里沒有聲音!」
「但是,我听見……」
不理會我,她一扭頭,走了。
我又給人添麻煩了?真的是我瘋狂了?那些聲音,都是幻覺?
不,不!不是幻覺。明明,那兒就有聲音!
舍下紅繡鞋,我赤著雙足,從房內飛奔而出,想前去南廂一探究竟,非要弄清楚,到底是什麼聲音讓我徹夜難眠。
「夫人。」僕人匆忙上前,想攔。
「讓開。」
「夫人。」又一個人奔了過來,面色焦急,還有著不耐。
丫鬟、長工、奴僕,全都一擁而上,把我團團圍住。這宅院里的所有人都阻攔在我面前,不讓我踏入南廂半步。
他們扯住我的紅衣,死命扯著,堅決不肯放。
「讓我過去。」
「夫人,那兒沒人的。」
紅衣撕裂,絲羅散亂,連發簪都落了地,黑發散亂,四周看得不真切。他們扯住我,往房里拖行。無數無數的手,死命的、堅決的、無情的、不耐的扯住我……
為什麼要攔我?為什麼要騙我?那里分明就有聲音。
求求你們,讓我過去、讓我過去、讓我過去。
「我听見那兒有聲音。」
「您听錯了。」
他們圍住我,眼神不耐,表情厭惡。
你怎麼還不回來?我好怕。
「來啊,把夫人送回房里。」
有人扛起我,動作粗魯,將我推回房內。
砰的一聲,門被關上,阻隔了日光,房內變得幽暗,仿佛千年難開的古墓。窗外人影幢幢,無數只眼望著我,有紛紛的耳語聲。男人的咒罵,女人的訕笑。
「鎖上,快鎖上。」
「別讓她再出來。」
「記得,仔細的鎖牢。」
鐵鏈的聲音,在門上繞了一層又一層,鎖緊鎖死。
「嗟,就是會添麻煩!」
末了,還重踹房門,這才離去。
終于明白,那些鎖不是防盜賊,而是為了鎖住我。
物離鄉貴,人離鄉賤。他們把我當成外人,處處提防著。夫人,只是一個空虛的頭餃。
你怎麼還不回來?還不回來擁抱我,告訴我,這一切都只是惡夢,只是我多心?
你怎麼還不回來?
窗外月色,朦朧。
一時恍惚,幾乎要懷疑,是否真有枚月兒懸在那兒。
月光被門鎖阻攔,照不進屋里。我每哀求嘶喊一次,門上的鎖就增加一重,鎖了一層又一層。
我獨坐在無盡的黑暗中,覺得冷。枕畔無人,被褥是涼的,涼得像昆侖山上,幽暗洞穴里的墨玉床,我在那張床上睡過數百個冬季,那時我蜷曲著,寂寞得天荒地老。
我追隨你,以為可以不再寂寞。但為什麼來到這里,我的寂寞成了疾,病入膏肓,無法痊愈?
你還記得承諾嗎?可還記得,說過要陪我一生一世?
我沒離開過昆侖山、沒離開過這片荒漠。
隨我走,我帶你去看海。
悠悠的,想起前塵。
昆侖山下,和闐的溪水旁,你是遠赴西北荒漠尋找璞石的玉匠,我是昆侖山上的住客,居住了千年之久。
明明該心如止水,卻禁不起你的一眼,我陷入迷戀的流沙。荒漠的月光下,你召喚我去,用酒哺喂我,以炙熱的體溫熨燙我的冰涼,你的目光讓我覺得熱。
每年春季,我在春光中褪下舊年衣衫。今夜春光彌漫,我的衣裳穿不住,紅色的絲裳,在你手中褪了。
「你的肌理涼潤,像玉。」你著迷的、眷戀的說道,十指在我周身,四處挑燃。
我活了千百歲,卻不曾學過這種純粹的歡愉。我的生疏、你的熟練,誰人知道我其實比你年長那麼多?
在你的起伏下顫抖,用我初初學會的人類姿態,緊緊的絞住你、抱住你。不識得此種歡愉,千百歲月都是白費。
溫暖的肌膚、柔軟的肌理,你熱燙的觸模,熨燙我的身子,讓我血暖了。
我無法饜足,一陣迷亂,咬上你的肩頭,抵死纏綿……
荒漠的月光,皎潔。
「你穿紅衣,好美。」你的手伸來,理著我汗濕的發。
我淺笑,仍臥在你的胸膛上。你不知道,這是天生的皮相,上蒼給的顏色,沒得揀的。
「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沒有名字。」
「那,我替你取個名字。」
我抬頭望著你,有些怕。
知不知道,為我取了名,就等于是替我烙了印?
「珊瑚。以後,就喚你珊瑚。」
「那是什麼?」初次听見這兩字,只覺得陌生。
「海里的珠寶,嫣紅璀璨,跟你一般美。」
「海?那又是什麼?」
「你沒見過海?」你詫異。
「我沒離開過昆侖山、沒離開過這片荒漠。」
「隨我走,我帶你去看海。」
「我怕。」
「別怕,跟我走,我會守著你一生一世,永遠對你好。」
我隨著你來,離鄉背井,見到的卻是苦海。想回頭,卻已經見不到岸。
你在哪里?在哪里?為什麼還不回來?
我下了床榻,全身軟弱。窗外月光淡淡,這兒不是荒漠,是你的宅邸,離我的故鄉有千里遠。
僕人走過庭院,手中拿著一迭衣物,上頭擱著一雙鞋。
「老爺回來了?」我攀住窗欞,急切詢問。
「沒有。」他不耐的說道,又想走開。
「不,他肯定回來了,我認得那雙鞋,是我中秋才新納的一雙鞋,老爺遠行時,我親手放進行囊中的。」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你離開那麼久,這才回來,我欣喜若狂。
僕人臉色古怪,半晌後才回答。
「是回來了。」
既然回來了,為什麼先前要騙我?
「他在哪里?」
你在哪里?何時回來的?回來了,怎麼不來看我?
我好怕。
「爺在琢玉,他新近得了一塊美玉,正忙著呢!」他說著這句話時,竊竊一笑,笑得好詭異。
「讓我見他。」
「爺琢玉時,不許人靠近的。」
「讓我見他!讓我見他!」我哀求著,撕抓窗欞,用力過度,皮開肉綻,鮮血淋灕。
為什麼不讓我見你?我分明是你的妻。
「瘋女人!」僕人厭惡的說道,飛快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