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神 第七章 溺龍(2)

書名︰龍神|作者︰典心|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深潭里很靜很靜很靜。

靜。

太靜了。

靜得像是某種巨大力量來臨前的征兆,但卻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力量,正的,還是負的?邪的,還是善的?有利的,還是會造成巨大破壞的?

疑問是頑強的苗,種下了就恣意茁壯,干擾了黑龍陷溺許久的夢,把夢境擾得逐漸不清晰,他記得那麼深的,艷紅帶金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還愈來愈淡化。

他在夢里伸手,想挽留她的淡去的模樣,她卻在他指尖化成灰燼,再怎麼掏取都是枉然。

這麼一動,黑龍醒了。

她的名字就在舌尖,他差點就要喚出。

夢很痛,但沒有夢的現實,沒有她,他醒來有什麼意義?

被擾醒的黑龍很惱怒,洶涌的怒氣必須找地方發泄。緊閉的龍眼豁地睜開,怒火在其中跳燃,想狠狠的咬碎什麼,是人、是鬼、是妖或是魔,或者是最最最硬的雪山都好。

但,映入眼的顏色,讓他瞬間忘了怒。

紅。

是紅色的鱗。

覆蓋著水族與水草,他騰扭龍身細看,望見松脫的藥布之間,也有燦燦的紅鱗,長須頓時豎得筆直,一時間竟嗆了水,咳得整座深潭震動,噴涌出的龍氣上升,出水就爆破開來,傳得硯城內外都震蕩不已。

是她嗎?

黑龍心神紊亂,狂喜難熄。

之前有多麼心痛,這時就有多麼欣喜。

是她嗎?

這些紅色的鱗。

是她回來了?

她回到他身邊了?

潭水因為黑龍的喜悅,翻騰得像是滾沸一般。

可是,為什麼只有鱗?

她呢?

焦急的左看右看,都看不見那艷紅帶金的身影。

她如果回來,怎麼會沒有來到他身邊?是什麼人、什麼事絆住了她?他有那麼多話要跟她說,放眼硯城,有什麼人、什麼事膽敢阻礙他跟她之間?

對,他想到了!

一定是姑娘!

那個令人生厭,看似無害,甚至帶著一絲稚氣的小女孩,只有她這麼愛管閑事,也只有她有能耐,能阻擋他跟夢魂中的艷紅帶金身影相會!

黑龍飛騰破水,化作人形,用最快的速度往木府奔去。

他收緊身上的藥布,覆蓋摩擦出的傷,知道她看了那些傷,會很傷心很傷心。他不要她再傷心,再也不要、再也不要。

走得這麼凌亂倉促,什麼都不顧及,誰都擋不住他。

誰能擋得住一心一意的龍神呢?

他比風還要快。

就算沒有姑娘的召喚,他也擅自闖過灰衣人守衛的石牌坊,踏進木府里飛奔,執意要向姑娘討要那個,他在好多日夜里始終惦念的紅鯉魚。

這次,姑娘要什麼,他全部給!

都拿去、都拿去,他只要紅鯉魚回來。

信妖看見黑龍奔來,臉色從紙的米色,褪得像是雪那樣蒼白。

「泥鰍!你怎麼來了?姑娘沒有找你。上次我看到你的傷都——啊啊啊,不要跑得這麼快啊——」

紙片粘在他肩上,纏住就不放,在他耳邊嘎啦嘎啦吵個沒完。

「你要去哪里?啊,那里是藥樓啦、那是放鑰匙的地方、那是花園、那里是天井、那里是庭園、那里那里那里那里我我我我我我也不知道那里是哪里啊啊啊啊啊啊!」

太吵了,又甩不掉,但是他沒空停下來,他要見紅鯉魚。

「不行,臭泥鰍、笨泥鰍,不能進去大廳,」信妖喊得很大聲,語音驚恐,落地抓住磚石固定,用盡力氣拖住黑龍的沖勁。「不可以,不可以!姑娘在休息,絕對不可以去打擾!」

他不肯听,知道姑娘在大廳,就執意要進去,迫不及待。

信妖拖不住,連地上的磚都一路被掀開,抓耙出一道歪七扭八的無磚路,在景致美輪美奐的木府里,顯得格外突兀。

大廳的門,有一層結界,但是被他輕易就一撞而開,他踏入大廳,望見躺臥在雷剛懷里的姑娘,雙眼再急速搜尋,掃過褪色的牆、褪色的磚、褪色的桌、褪色的椅,卻沒有看見艷紅帶金的身影。

信妖滾進大廳,還在嘎啦嘎啦的叫,聲音卻變得很小。

「姑娘病得很重,不可以去打擾啦——」

「她在哪里?」他劈頭就問。

為什麼看不見?是姑娘把她藏起來了嗎?

「不要藏住她,讓我看見她!快!」他大步上前,逼得很近,直到雷剛神色嚴凜的伸出一指。

「別動!」

只是個人——不,只是個鬼,怎麼能阻止他?

但,不可置信的是他竟真的動彈不得。

這是什麼力量?

他是堂堂龍神,雷剛只是個鬼,為什麼能夠阻止他?這力量是來自姑娘,還是雷剛本身?有什麼玄怪之處?

這不重要!

「她在哪里?」這才重要。

姑娘睜開雙眼,竟跟大廳的牆、磚、桌、椅一樣,都褪色了,甚至褪得更多。

「我沒有要你來。」脆脆的語音,比往昔嚴厲。

「她在哪里?」他只關心這件事。

「誰在哪里?」

他濃眉緊擰。「不要再跟我玩游戲!」

「誰跟你玩游戲?」

該死!

懶于口舌之爭,他松開藥布,拋出一枚紅鱗。這是證據,有了證據即使是狡詐的姑娘能不能否認。

紅鱗被雷剛接住,攤開掌就在掌心泛著紅,沒有靠到姑娘臉旁,清麗的容顏比冬季的花更憔悴。

「你是睡得太久,連眼楮都睡壞了嗎?」她罕見的沒有戲弄他,指著那片鱗,輕喘幾口氣,才能再說︰「這不是魚鱗,是蛇鱗。」

他全身僵硬,藥布全都松開,珍藏的紅鱗都落下,在腳邊鋪開一圈,像柔軟的、難以掙脫的繩——不,是蛇!

真的是蛇鱗,紅色的蛇,不是紅鯉魚的鱗!

他盲目得可笑,堂堂龍神竟連蛇鱗跟魚鱗都分辨不出,還急匆匆的趕來要人,臉都丟光了。

只是,神魂都不在了,臉面根本一點都不重要。

「人死了就死了,你還要念什麼?」姑娘的語音冷淡,像是冰錐似的,戳進他沒有防備的心。

誤以為紅鱗是紅鯉魚歸來的證據,消弭的怒火,這時再度沖涌潰堤,他咬緊牙關,龍火卻從七竅噴出,想狠狠的咬碎什麼,是人、是鬼、是妖或是魔,或者是最最最硬的雪山都好——

現在,他最想咬碎的,是冷言冷語的姑娘!

「她是為我而死的!」他痛吼。

「那又如何?」姑娘質問。「她活著的時候,你看過她一眼嗎?她死了就變得重要了嗎?」

「我愛她!」他吼的更大聲,震動整個大廳,牆被震得碎裂,斑駁的紛紛落下,原處只剩虛空,幻象瀕臨消失。

姑娘劇烈咳喘,單薄的雙肩抖動,慘白的嘴里咳吐出鮮血,沾在綢衣上淡開成花,落到地上也成了一株花,但花色都很淡。

木府在震動、硯城也在震動,許多力量也蠢蠢欲動。

雷剛拍撫著姑娘的背,萬般不忍。

「別說了!」

姑娘搖搖頭,擦拭著唇瓣,半撐起身體,發鬢都有些亂。即使在心愛的男人面前,她也不太能支撐了。

「公子作亂後,我休養雖然已經數個月,但是始終沒有痊愈,最是需要你。」清脆的聲音愈來愈衰微,泄漏她隱藏的虛弱。「但是,這些日子里,因為你怠惰,賣羊的蘇家,全家人都成了真菌宿主;

烏賊騙去土地與房屋,原本的人與非人都失去住處;

做紙的蔡家媳婦小婉,被鸚鵡妖拐走,如今不見人影;

鹽妖作亂,許多男女被奪去內髒骨胳腦與肉,只剩一張皮;

玉匠方毅家的妻子珊瑚發狂,吞吃方毅了幾個奴僕,邪風趁機竄入硯城,到處散播疫病,許多人與非人都病倒,你還蠢笨到把蛇鱗當魚鱗,到我這兒來吵鬧!」

一連說了許多話,姑娘喘息不已,腳邊的花無聲雕謝,綢衣的花也融化,匯聚到衣角流下。

信妖咬緊了嘴,不敢出聲,但因為忍得太用力,心思反倒都浮現在身上,不斷反復流動,一句一字很清晰︰

可、可是——

那些事情,並不是因為臭泥鰍才發生的啊啊啊啊,這樣說,是不是太過分了?

唉,姑娘真的傷到底氣了,才會事事都怪在黑龍頭上,還好我很乖。

還好還好還好,我很乖我很乖。

姑娘這會兒,比面對公子時還動氣呢!

「人死了就死了——」比先前虛弱的脆脆嗓音重復。

雷剛伸出手,輕點姑娘的唇,不贊同的搖頭。

「見紅不是人,是妖。」她停了停,雖然改了口,但竟然再說得更刺耳︰「妖死了就死了!」

他從來不曾如此氣恨!

龍嘯涌出口,尖銳破空,雙手恢復成龍爪,惱恨的要往這可恨的女人身上猛劃,切劃成碎片,直到變成看不見的粉末。

「你要對我動手?你想對我對手?」姑娘縴細的、蒼白的手,握著那塊墨玉,手卻有些抖。「信不信我現在,就讓你的龍鱗全都粉粉碎碎,從此真的成了泥鰍!」

他沖動的真想一拚,就算玉石俱焚都沒關系,反正現在活著,也是沉溺在夢境中,死了倒是比較干脆,還可以拉上這個可惡的女人當墊背!殺了姑娘,木府會怎麼樣?硯城會怎麼樣?他全都不在乎了!

電光火石之間,額上的紅鱗暖燙起來,像是急急的提醒。

紅鯉魚生前,他沒有听進她的一言半語。如今,紅鯉魚死後,他不能不听這殘余的念,留下的一絲勸。

倡狂的怒火,逐漸平息下來,他收回龍爪,恢復成雙手垂落在兩側,不惱怒、不氣恨了,卻也了無生趣,但知道這條命是紅鯉魚犧牲,才換來的,所以不能死。

姑娘還在說著,聲音愈來愈弱、愈來愈斷續。

「算你識相。但是,罰你這段時間的懈怠,到每個出事的地點去巡視。每到一處,就剝下你身上的一片鱗,埋下來當懲罰,由、由——由信妖、監督——」

黑龍去了這段時間出事的地方。

蘇家的人動也不動,連羊都僵立著,不叫不跳不跑不逃,眼瞳都是全黑。他剝下一塊鱗,埋進土里去。

之前他收拾烏賊的地方,雖然是間漂亮的房子,現在擠了很多人與非人,都是住所被騙走的。他剝下一塊鱗,埋在照壁下。

山麓上的鸚鵡石,旁邊還有間屋子,空空的看不見人影。他剝下一塊鱗,埋在鸚鵡石的下方。

鹽妖開立的酒店,已經空無一人。他剝下一塊鱗,埋在破落的樓房角落。

方毅家中,有許多碎散的紅鱗,都是蛇鱗,里面有笑聲,也有哭聲。他繞了一圈,無心多管閑事,紅蛇為愛發狂,他也陷溺在思念中,各有各的痛苦,一時之間有些理解。他剝下一塊鱗,埋在方家門前。

至于滿城亂竄的邪風、滿城飄散的紅鱗、滿城流傳的疫病,他就一處一處的去剝鱗,再埋下。

信妖在一旁看著,急著嚷嚷︰

「太多了太多了,笨泥鰍,不要埋那麼多,你真要成泥鰍了啊!你瘋了,這樣處處是傷,血都止不住了啦!」

但他不管,先前得回來的鱗片,現在全都剝得沒有了,露出傷口、流下龍血。

本來他最在乎顏面,也以英俊的容顏為傲,從姑娘手中得回鱗片,最先就貼覆到臉上,剛開始時,鱗片不夠,只能貼覆一半,他還做了個精致的銀面具,遮掩的另一半張臉。

現在想想,實在很愚蠢、自私,那時心里只想著自個兒,要恢復容貌、恢復能力、恢復自由,卻忽略了一直守在身旁,盡心盡力奉獻一切,痴情的紅鯉魚。

如今,鱗片都沒有了,他只留著額上那塊紅鱗。

沒有了龍鱗,他還是龍。

一條悔不當初,心心念念著夢魂中身影的龍。

埋完鱗片後,他回到黑龍潭旁,沉浸入幽冷的潭水中,再度閉眼做起夢來。

夢中,才有他的紅鯉魚。

他的見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