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下、硯城里。
今日,四方街廣場少了遮蔽艷陽的大紅傘們,大大小小的攤販都沒有出攤;廣場四周的店鋪,不論是酒家、飯館、藥鋪、字畫店等等,也全都閉門歇業。
只是,雖說休市,但各間店鋪門口仍排著不少人,靠廣場營生的攤商與店主伙計們,難得攜家帶眷前來,大大小小全都挽起袖子,個個伸長脖子,往木府的方向看去,耐心的等待著。
站在水閘旁的蛇妖,雖化作人形,脖子卻還能伸得較長,率先就看見有個穿白衣的男人遠遠走來。蛇顎陡然落下,原本想喊來人了,卻又緊急收聲,張著大大的嘴猛吸氣,分岔的紅紅蛇信抖啊抖的。
白衣男人模樣斯文好看,步履不快也不慢,神態趾高氣揚,享受一雙雙緊盯著他看的目光,直到走到廣場中心才停住,裝模作樣的清了清喉嚨,才朗聲喊道︰「奉姑娘之命!」
他的聲音傳遍四周。
「關閘!」
號令一出,廣場西側水閘旁最先開始忙碌起來。
精壯結實的男人們,扛起厚重木板逐一堆迭起來,將奔騰的水流截住,水位逐漸升高,當水閘關住時,清澈的水流已漫流出水道,順著廣場幾乎察覺不到的坡度,濡濕一塊又一塊五彩花石。
等待已久的人們,歡呼著迎接水流,各自拿起高粱桿或干竹枝做的掃把,刷洗起集市與街道。
這是由來已久的規矩,每旬有一日,由木府的主人下令,關閘攔截清澈冷冽的水流,用以清潔集市與街道,才能讓幾乎日日人潮如織的廣場保持潔淨。號令本來是由硬眉硬眼的灰衣人來宣告,但灰衣人沾水就軟了,化作灰色紙人,次次有去無回,而信妖愛顯擺又不怕水,一心想討好姑娘,就自個兒討這差事來做。
不論人或非人,都很重視這日子,畢竟不論吃喝玩樂、生老病死,只要住在硯城里的都離不開四方街。
有些貪玩的孩子,不怕水流冰冷,脫了鞋在水面上踩踏玩耍,濺出朵朵水花,笑聲不絕于耳。
因為每旬都如此打掃,大伙兒日常也懂得保持潔淨,做生意時要是有廢品或穢物都會小心提走,不敢留在廣場上,所以清潔起來並不困難,刷洗的大多是細細泥沙,沒有人抱怨休市還要勞作,反倒刷洗得一個比一個更起勁。
隨著水流而來的,還有一些水族。
各色游魚川流其中,避開被泥沙染污的水,只跟隨淨水游走。廣場愈是往下,淨水就愈是收窄,水族們能游走的路徑也收小。
有個孩子就等在水流窄處,雙眼睜得又圓又大,彎腰等了好一會兒,突然半身撲進水里,抓出一只甲殼晶瑩的蝦子,樂得拎起蝦須擺動。
氣憤的蝦子用力伸縮,無奈受制于人,只能激出幾滴水抗議。
「快來看,我抓到了!」孩子大叫著。
其他嬉戲的孩子們,沒有奔上前依樣捕撈水族,而是全都呆立不動,詫異的嘴巴開開。其中有個聰明的,朝拎蝦的玩伴猛搖頭,還沒能出聲警告,有個大人已經快快靠過去。
那人掄起拳頭,用力敲下去,賞了嘻笑的孩子一個爆栗。
吃痛的孩子倏地縮起身子,蝦子覷得機會,扭身自斷一須,撲通落回水中,一邊咕嚕嚕吐出水泡咒罵,一邊急急忙忙逃命去了。
「水族都歸黑龍管轄,踫都不能踫。你有幾條命,得罪得起黑龍?」
大人鐵青著臉喝叱,揮著掃把往角落指去。
「去,給我去罰站!」
誤觸禁忌的孩子,模著頭上腫起的痛包,垂頭喪氣的走到角落,被迫遠離人群,只能眼巴巴的看著同伴們繼續玩耍。
想起手里還有根蝦須,他連忙抖抖手,把蝦須扔回水中,慢半拍的默默祈禱,希望蝦子別去跟黑龍告狀。
就在這個時候,他身後傳來一聲無限懊悔的苦嘆,嚇得他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還以為黑龍此時就要來問罪,連忙轉過身去,卻只見一個病懨懨的男人,瘦削的臉頰紅得不尋常,雙眼發直的望著流水。
「大叔,你也在這里罰站?」
他好奇的問。
「是啊。」
男人深深嘆了一口氣,淚水涌出眼眶,潤濕泛紅雙頰,語帶哭音的說道︰「只是,我犯的錯比你重太多太多了。」
「你也抓了蝦?」
「不,我是抓了魚。」
悔恨的淚水,一滴滴落進水里。
然後,男人說了起來。
男人名為呂登,是硯城里的富戶。
他家幾代前某個先祖,原本是馬隊一員,勤奮又有眼光。每回馬隊出門,都要走上幾百里,翻過一座又一座大山,再走下陡峭山壁,才能到大江旁鹽井處,跟那里的人家以皮草或茶葉,或是銀錢等等換購得曬好的鹽。
但這樣換來的鹽,次次品質都不同,他于是攢了一筆積蓄後,就到大江旁買下一處鹽泉,在當地住下來,用鹵水慢慢嘗試,幾次後果然曬出極好的鹽,家境就此好轉。到了上一代,又將大筆錢財,在硯城內外買下許多田產與房屋,從此收租度日,又富裕許多。
到了這一輩,兄長們年年輪流去制鹽,或是拿自家優質的鹽到別處去販售,但呂登生來腿腳有病,走路不太利索,但勝在心思活絡,于是就留在硯城里負責收租。
日子過得舒服,吃穿都不愁,而他有個嗜好,就是愛吃魚。
家里換著方式烹調,有裹在荷葉里、包上厚鹽去烤的,有用蜜、醋與鹽腌漬後再以油煎的,有用蓼草塞入干淨魚腹、鋪上魚卵去燒的,還有去魚頭尾、除刺後切成丁,用酒、醬、香料拌均勻後,填入嫩嫩蓮藕里再蒸熟的。
另外也做魚醬,汆魚丸,做魚凍,制魚,以及曬魚干等等。
只是吃來吃去,呂登還是覺得,蒸魚最是美味。
蒸魚最講求的是魚得要鮮。
他嫌棄家中爐灶的火不夠旺,鮮魚蒸得太久,魚肉就不夠鮮嫩,就讓人在院子里起了個石灶,還不用荷木柴,特別去買松枝柴。
要是得了鮮魚,他就親自動手,將魚處理干淨,只用醋跟黃酒簡單調味,放進籠屜後,用猛火燒到八分熟就快快取出,這時魚雖離火,但肉里仍有熱力,骨肉尚未分離,靠近魚骨處肉還見淡淡粉紅。
他總從魚鰭或魚腹下筷,讓余溫將魚染透,待到吃到魚背處時,肉厚的部分也沃得熟了,才能整尾都吃來口口都嫩滑無比。
要是滿足于這麼吃,那也就沒事了。
偏偏,有次四方街關閘放水時,他恰巧要去收租,遇見那條鱸魚。
通體灰黑的鱸魚巨口細鱗,沒能跟水流退去,在廣場冷僻角落無助的跳動掙扎,肥厚魚身在五色彩石上劈啪有聲,焦急的想引起注意,盼獲一臂之力送回河道里去,才好順流游回黑龍潭。
燦爛的陽光下,還濕潤的魚身仿佛遍體生光,鰓蓋膜上各有兩條斜斜橘紅,眼瞳里也閃耀金紅色光輝。
呂登彎去,雙手剛踫到活魚,整個人就停住了。
他原本也想將鱸魚放回水里,但是指尖一踫,經驗老到的他就知道這鱸魚肥瘦正好,是最美味的時候。
之後的事,他記憶就模糊了。
再清醒過來時,他不知怎麼已回到家中,懷里還緊抱著鱸魚,瘸腿隱隱酸痛。
這條鱸魚太大,無法整尾裝籠去蒸,他用顫抖的手舉起刀來,砍掉魚頭後,指上沾了些碎肉,不自覺的往嘴里放,用同樣顫抖的舌頭去品嘗。這一吃,鮮味如銳利驚雷,直竄入腦中,銷魂得近乎痛楚。
他撕去魚皮,將魚肉剁得碎碎的,顧不上用什麼調料,直接就往嘴里塞,魚肉入口,口感嫩中帶脆,咀嚼時還帶著彈性。
為了掩藏偷魚的罪行,還有這異樣美味,他吃得很快又很貪婪,吞咽時地上被丟棄的魚嘴還在一張一閉。
事後,他把殘余的魚骨、魚頭跟內髒,全都埋在院子里,也不管白日高懸,回屋鑽進被子里,反復回味珍饈滋味,連收租都忘得一乾二淨,像是三魂七魄都跑了一半。
蒸魚再也不能滿足他。
魚生鮮美的味道、無與倫比的口感,日夜盤桓在腦中,讓他口涎流得長長的,只能流了又擦、擦了再流,直到連衣領濕了也不自覺,舌頭總蠕動著,妄想得太真實,在回憶中將那鱸魚吃了一次又一次。
記憶總會淡去,但,欲望卻是愈饑渴就愈是濃烈。
終于,饞蟲連理智也啃食殆盡。
下一旬關閘時,他就去四方街附近尋找。不踫隨水而來的水族,是眾人記在心里、掛在嘴邊的規矩,真要撈取其實容易得很,他這回也沒落空,再抱了一尾活魚匆匆回家處理,快快進了肚腹。
只是,動作太急,沒能好好挑選,這次的魚生滋味,就略遜先前那次。
他知道了比較,追求就更高了,逐漸連禁忌都拋在腦後。
為了得到鮮魚,他搬出白花花的銀兩,要人幫著在關閘時,幫他撈捕鮮魚,才好讓他逐一挑選,重現最初的齒頰留香。
一開始大伙兒都指責他,連家人也苦口婆心的勸。
「你可要當心,踫了水族,黑龍要發怒的。」
母親說著,愁得皺紋更深,連飯都吃不下。
「黑龍?」
他不以為然,還聳了聳肩,因惦記著那美味,就什麼也听不進。
「黑龍還被銀簪釘著,封在潭底不見天日,自身都難保了,哪里還管得到我?」
「雖說如此,立下的規矩總是有道理的,你吃了一次沒事算運氣好,再吃說不定就要出事。」
父親說著,嘴角往下垂,連睡都睡不著。
黑龍百年不見蹤跡,威嚇力早就淡了。
何況,呂家有的是鹽一般白花花的銀兩,還有那麼多田產與房屋,父母對這瘸腿的麼兒,終究是狠不下心,于是有貪財膽大的,或是想巴結呂登,想在往後能用好價錢,租下好地段的房屋的人,思量過後都爭著搶著,為他捕撈鮮魚。
有了選擇後,他就每次都能好整以暇,挑出最是肥瘦適中的鮮魚。
這麼美美的吃了幾次,鎮守鹽田的大哥,卻听見消息趕回來,差點把胯下的馬騎得累死,進了家就板起臉來。
「爹娘順著你,我可不能讓你胡來。」
長兄如父,他願意扮黑臉,就是要攔著,雖說也寵著麼弟,但更不忍父母擔憂。
「我就是要吃。」
呂登已食髓知味,固執得很,不惜頂撞大哥。
「不行!」大哥瞪著麼弟。
呂登睜大雙眼反瞪回去,說道︰「那我就什麼都不吃。」
他說到做到,當真那天後就此絕食。
家人煮了豐盛的菜肴,他看也不看。
就連以往的煎魚、煮魚、腌魚、魚醬,以及魚丸、魚凍、魚、魚干等等,他也不肯入口。
蒸得恰到好處的魚,他聞著甚至嘔出膽水來。
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麼餓得愈來愈瘦,只剩皮包骨了,父母都在床邊哭,雙眼幾乎要哭瞎,大哥只能嘆了口氣,在某次關閘時,無奈的說道︰「你真要吃,那就去吃吧!」
听見大哥答應,原本餓得快斷氣的呂登,立刻雙眼放光,迅速跳下床去,奔到外頭去買鮮魚,雖然骨瘦如柴,還拖著一只瘸腿,但動作卻比健康的人更俐落。
再無阻攔的他,終于可以肆無忌憚。
為他送鮮魚來的人與非人很多,能好整以暇的挑選,再用磨得能吹毛斷發的鋒利菜刀殺魚,那刀與雙手都先冰鎮過,慎重得近乎恭敬,去掉鮮魚頭尾,才將細致的魚肉一塊塊,很薄很薄的切下來。
鮮生的魚,肉身晶瑩似雪,肉間紅絲艷若胭脂,擺放在瓷盤上,看在他眼中比滿山盛開的花更美。
剛開始時只沾一點點鹽,後來漸漸變化,春季用嫩蔥白,秋季用脆芥心,吃時用魚片卷起來,放在舌上再慢慢咀嚼,享受得眼神迷離、筋酥骨軟。
雖然,還是有人非議他的行徑,但他食欲太過,耽溺得不顧一切,吃了一條又一條鮮魚,還把心得都寫下來,想著積累夠多後,就去找陳家書鋪,用城西蔡家做的紙,印成書來贈送,宣傳魚生的美味。
為了早做籌謀,他還先去蔡家,仔細挑了又挑,即使價錢昂貴也不管,不論書封或內頁,選定的都是最貴的紙張,預備之後做書用。
蔡家幾代制紙,用的是清澈的雪山之水,對原料、制作各環節處處上心,不論在硯城內外都有好名聲,因為呂登選的紙張,制作手續繁復得很,僅次送進木府,讓木府主人使用的紙。
送進木府的紙,是不能斷的。
于是,蔡家跟呂登說好,需要一年後才能交貨。
呂登想也不想就答應,覺得蔡家對紙的講究,很對他的脾性,于是也不事先付定錢,而是豪爽的一次就把全額付完。
只是,心得還沒寫足,他的身體就漸漸有了異狀。
剛開始時,僅僅是臉色泛紅。
因為是吃著最愛的吃食,所以日子過得舒心,以為因此臉色紅潤,見到他的人與非人也都夸他氣色好,于是就沒放心上。
但是,除此之外,他卻總覺得,心情不再像以前開朗,脾氣也變差了。
有次去收租,租客是位長者,因為年紀大疏忽了,那日忘了先備好銀錢,他就酸溜溜的說,是忘了倒還好,別是存心想賴了,氣得長輩一口氣提不上來,當場就昏了過去,還好是左鄰右舍瞧見,趕過來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熱茶,才沒讓長輩當場從人變成了鬼。
人們礙著他家財多,表面上不說什麼,但瞧他的眼光都不同了。
父母也說他,不該對長輩苛刻,他听了更厭煩,放聲大吵大喊,連鄰居們都听得見,鬧得比先前要吃魚生時更厲害。
呂登開始沒日沒夜的覺得心煩意亂,不論是腦子還是胸腹,都在隱隱發痛,就連吃著最愛的魚生,也覺得不再美味,仿佛吃下的魚生都未能消化,在他腹里又聚合,成了活鮮鮮的魚,在他體內歡欣游走,數量還愈來愈多,從腹內堆堵到喉間。
終于,別說是魚生,他連水都喝不下,每天只能抱著肚子,在床上翻滾申吟,嘴巴像那些被丟棄的魚頭,無力的一張一閉。
父母看著焦急不已,把城里的大夫們逐一請來看診,但是望、聞、問、切不知幾次,都說呂登的病癥,是從未見過的,無法著手治療,個個連診金都不拿就走了。
「你啊,是犯了忌諱,所以招罰了。」
母親看得透透的,對麼兒無可奈何,趴伏在床邊哭啊哭,即使家有萬貫家財,還是操碎了心。
「那不如到黑龍潭旁去祭拜,看看能否求得原諒?」
父親哽咽的提議,摟著瘦骨嶙峋的妻,也是茶飯不進,氣麼兒自作自受,偏是血緣至親,心上的一塊肉,割不斷、舍不下。
「不都說黑龍被封印,當初就沒能管,如今去求還能怎樣?」
母親癱在丈夫懷里哭,看兒子病成這樣,就恨不得自個兒不能為他疼、為他痛,就算折壽也心甘情願。
還是長兄清醒,提出主意來︰「我說,咱們得去木府求公子。」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歷任木府的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名字,男的稱為公子,女的稱為姑娘。城內外若是遇上難解的事,只要去求求木府的主人,沒有不能解決的。
現任的木府主人,是容貌俊逸如仙的男人,娶的妻子柳眉彎彎,肌膚溫潤如玉,雙眸像是最美的夢,被尊稱做夫人,夫妻很是恩愛。
公子性格喜怒無常,人與非人都很是懼怕,但夫人溫柔善良,人與非人很快就知道,去求夫人也是個好辦法,于是不論有事或是無事,送進木府里給夫人的禮物總是比給公子的多,公子非但沒有發怒,還會獎賞送禮的人。
為了替呂登求得一線生機,呂家連忙去采購最好的胭脂水粉、綢緞首飾,都送進木府去。
但是,接連送了幾次,木府卻還音信全無,一家上下急得團團轉。
就在這個時候,遠在外地販鹽,一年多未見的二哥突然回來,慎重捧著一本皮革包裹的書。
「我之前運鹽出硯城後,在大雪里迷了路。」
事態緊急,他說得很快,略過很多細節。
「有個女人在大雪里救了我,讓我避雪取暖,她好看得很,我們就定情了。她陪我去賣鹽,本想著賣完這批鹽就一起回來。」
因為尚未成親,就已有夫妻之實,二哥俊朗的臉頰有些微紅。
家人們沒怎麼在意,听他繼續說。
「上個月時,她有幾天幾夜不見蹤影,回來時模樣很疲憊,像是大病過一場。」
他指著桌上的書,又看了看病得瀕死的麼弟,雖然困惑仍說道︰「她交給我這本書,要我快快回硯城,說是速度要是夠快的話,說不定還能趕得上救小弟一命。」
家人們圍觀在桌邊,爹娘眼淚也停了,一起用濕潤紅腫的眼看著,那本不知用什麼材質制成的書。
包書的皮革染得漆黑,但看又不像是事先染過,而是被書從內滲透的。而且看了一會兒,還能瞧得見,皮革下隱約有詭異起伏,稍微翻開皮革,就有瀝青般黑粘粘的液體滲出,味道格外腥臭難聞。
束手無策的呂家,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寄望未曾謀面,卻不知怎麼會知悉麼兒得病的女子,將皮革連書送進木府。
不到兩個時辰,就有奴僕來通傳公子命令,將呂登抬進木府。
三魂飄飄、七魄蕩蕩的呂登,神智陷在無盡黑暗里,身子輕得沒有重量,四周有仿佛游魚似的物體,推著他、頂著他,讓他不由自主往更黑暗的地方前去。
驀地,一聲霹靂之聲響起。
「回來。」
游魚般的物體陡然消失,他乍然從黑暗中跌落再跌落,張嘴無聲尖叫著,落到重重摔地時,眼前陡然大亮,他大口喘著氣,原本飄忽忽的三魂七魄,重新落回軀體里。
四周景物完全陌生,他只意識到,自己躺在一間大廳的地上,布置雅致又隆重,雖然瞧得見窗花外的陽光,但大廳內卻格外冷。
「兒啊……」
母親跪在一旁,哭得淚眼婆娑,落進他嘴里,比任何鹽嘗來都咸苦萬倍。
「娘,我、我──」
剛想說話,體內莫名活躍的東西就涌上來,堵住他的言語,甚至是呼吸,他只能瞪著凸出的眼,身體如離水的魚撲騰。
母親連忙轉了個方向,朝著大廳里,一身燦燦白袍,眉目俊逸難言,被一圈粘膩漆黑、懸浮在半空中,似字非字的莫名符文包圍的年輕男人磕頭。
那黑膩膩的物質,緩慢流淌變換,雖然一點一滴的落下,將石磚腐蝕出一個個坑洞。
但這些點滴污膩,落到男人的白袍時,卻陡然迸成七彩光暈,在他身旁依戀的、崇敬的輕輕飛舞,不敢濺污他的衣衫。
「求公子救救我兒、求公子救救我兒!」
呂母重重磕頭,反復懇求著,磕得額上都踫傷,流出的血染了磚。
公子連看都沒看婦人一眼,唇上帶著笑意,俊美得能顛倒眾生,潤如白玉的手輕揮,綻放更耀眼的光芒。桌上的書又脫了一頁,輕輕抖動著,空中流淌的黑膩逐漸改變,跟前頁截然不同,更復雜、更漆黑。
呂母又磕了個響頭。
「求公子……」
好听的嗓音,毫不隱藏不耐,只說了個字︰「停。」
呂登突然又能呼吸。
那些在體內游走的、翻騰的,截堵他語言與氣息的力量,因為喝令的強大力量而靜止,他身體還因回蕩的嗡鳴聲,不由自主擺動。原本深入骨髓,貫穿入肉的劇痛,以及堵塞呼吸的窒息感都停止。
「這書是怎麼來的?」
公子一手撐著下顎,興味盎然的觀看符文,隨著他指尖輕動,符文欣喜的抖動著,再分化出第二圈,在他眼前呈現得更多。
呂母磕得頭暈眼花,又為麼兒耗盡心神,靠著母愛才能抵抗對公子的敬畏,被這麼一問,只能嚅囁遲疑的小聲回話︰「不、不知道。」
公子沒說話,只略略揚眉。
呂母突然挺起腰桿,淚水倒流回體內,滋潤干枯的嗓音,唇舌都變得柔軟靈活,模樣一下子年輕了二三十歲,張口就說了起來︰「※ 有個女人在大雪里救了我…… ※」
她說出口的,竟是二兒子的聲音。
「※ 她陪我去賣鹽…… ※」
不論是聲音、語調,甚至是神情,都跟二兒子說時一模一樣。
「※ 像是大病過一場…… ※」
聲音只回蕩在大廳中,被強大力量遮擋,無法透出半點。
「※ 她交給我這本書,要我快快回硯城,說是速度要是夠快的話,說不定還能趕得上救小弟一命。 ※」
說完,她氣力都用盡,頹然倒在石磚上喘氣,模樣慢慢恢復蒼老。
「原來如此。」
公子輕撫著下巴,仍是淡淡笑意,環繞的符文增加、增加、再增加,重重迭迭的污膩,勾纏得大廳內的光都黯淡,一時竟遮得那張俊逸如仙的臉上也有陰影。
當污膩聚合到近乎相粘時,公子打了個響指。
啪。
繁復的污膩,化為巨大的漩渦,尾部連結著書冊,符文一字一句從展現到收納,旋轉變小變小變小再變小,書頁啪啦啪啦的迅速翻動著,直到吸納原先被引出的所有,貼服得全無錯處,連皮革都軟軟而動,再度包裹住書冊。
只是,書冊變得不同了。
皮革變得潔白,如上好的羔羊皮,粘膩漆黑也消失無蹤,難聞的氣味變成淡淡墨香,外觀看來不再詭異,跟一般書籍沒什麼不同。
這時,公子才站了起來,首次將目光望向呂登。
「好吧,就讓左手香來醫治你的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