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香,是一種藥,也是一種毒。
多年生草本,帶有特殊的香氣,味苦而辛。
呂登原本以為,公子是要人用左手香熬成藥汁,來治療他的怪病。他躺在地上,一手被母親緊緊握著,所見所聞都超乎想象,因公子而震懾得不敢言語,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奴僕走進大廳,步履輕盈得觸地無聲,恭敬的低著頭,福身通報︰「公子,左手香來了。」
公子點了點頭。
左手香進了大廳。
那不是一株草,不是一碗藥,而是一個女人。
女人膚色白中透青,模樣清麗,長發黑得近乎墨綠。她雙眼全盲,被一個壯年男人攙扶著,走到廳前來,領著她到椅子旁,讓她安穩坐下。
「這里有個男人,生了怪病就要死了,他家人煩得很,連續幾次都給雲英送重禮,你知道她心軟,所以讓你來瞧瞧,盡快處理妥當。」
公子坐在主位上,慵懶且帶著一絲興味,指尖輕敲著桌面,每敲一下,硯城外覆蓋在雪山上的白雪就崩落一塊。
山上的飛禽走獸、樹精泉妖,或是樵夫獵戶等等,人與非人們措手不及,無端遭遇雪崩,惶惶駭駭哀嚎求救,有的被埋在厚雪下,有的被推落陡坡,連綿十三峰的高聳雪山,古老岩層。
雪崩與哀叫聲未能傳入木府,奴僕再度入內,獻上以雪水釀造的酒,公子輕敲的指尖才停下,慢條斯理的斟酒自飲,清雅酒香飄傳廳內。
左手香睜著盲眼,不用旁人指引,就轉向呂登母子方向。
她伸出手來。
白里透紅、掌心柔軟的手,五指修長,指甲是淡淡的粉紅色。
呂登原本以為,切得薄薄的魚生,就是他見過最美的事物,但是跟左手香的手相比,竟是一天一地之差,著實遜色太多。
「過來。」
美得不可思議的手,朝他招了招。
病弱的呂登,不是因為聲音,而是被手勢招去。他不由自主的起身,竟然連瘸腿也不跛了,心甘情願來到那只手前。
嫩軟的指尖,觸及他的衣袍,然後穿透衣衫、入膚進肉,探入他的胸腹中,輕盈的游走搜尋,強烈的幸福感迸發,幾乎就要死在這遠比吞吃魚生,更劇烈千萬倍的快感中。
「怎麼樣?」
公子問。
「這身軀中有蟲群。」
左手香收回手來,語氣淡淡,素淨的臉上沒有半點情緒。
「蟲群被你喝叱,這會兒才會靜棲不動,要是離了大廳,又會再鬧起來。」
想到在體內鑽探游走的,竟會是蟲群,呂登又驚又怕,臉色剎時慘白,淚水一滴滴落下,哭嚎著哀求︰「救我!求求你,救救──」
他的嘴陡然閉合,連唇都消失,鼻子以下平滑無物,聲音都悶在喉間,哭嚎轉為抽噎,淚水落得更多。
「我妻子還在休憩,這難听的聲音,不能玷污她的耳。」
公子的聲音悅耳,眼中唇邊都還有笑意,指尖輕輕彈了下酒杯。
陡然,蟲群又動了起來!
呂登痛楚不已的顫抖,卻哭喊不出聲來,鑽骨入肉的錐心之痛,在體內卷土重來。
想到竟是蟲群肆虐,他驚駭又恐懼,濕潤淚眼睜得又圓又大,感覺蟲群來到眼窩後,試圖將他的眼球也推出,左眼右眼輪流一鼓一陷,凸了又凹、凹了又凸。
「你救得了他嗎?」
公子問。
左手香點頭。
「可以。」
壯年男人在呂登背後,抓住痛得抽搐不已病軀,讓他能夠直起身子,衣袍下的胸腹如雙眼起伏,蟲群奔涌得就要破體而出。
嬌美的手伸出,再度探入其中,輕盈的探取,說也奇怪,蟲兒感受到她的手,重新恢復平靜。
細看被取出的那尾蟲,有紅色的頭,頭上沒有雙眼,卻長有口,口中有很細很細的齒,兩側各有兩道斜黃,下半身是魚形。
因為有榮幸被取出,蟲兒收斂凶暴氣焰,在她掌心蠕蠕而動,溫馴而乖巧,不敢有半點放肆。
「這是鱸魚變成的蟲。」
她淡淡說著,把蟲放進奴僕拿來的瓷盆里,蟲兒落進盆中,仍不躁不亂,暈陶陶的還在回味著,柔軟掌心的溫度與觸感。
「水族流經四方街時沒有防備,卻被你生食,受活時凌遲之痛,就不肯徹底死去,化為魚蟲在你體內棲息。」
左手香再度探手,又取出一條蟲來。
同樣是紅頭無眼、有口、細齒,下半身是魚,卻跟前一只有些微差異,體色偏銀灰。
「這是鯽魚。」
她說道,將蠕蠕獻歡的蟲,也放進瓷盆里。
「魚兒們聚集多了,才一起發作。你吃了多少魚?」
呂登無口可說。
即使有口能言,他也回答不出來。
吃下肚的魚太多太多,實在計算不出來。
他用舌牙從外吃著鱸、鯽、鯉、鰱、鰻、、鯰、鱔等等,細細咀嚼感受不同口感與滋味。他雖體積大于魚,魚卻數量大于他,冤死的魚兒累積多了,就一同用細齒,從內吃著他,品嘗他的心肝脾肺腎、骨血肉髓腦,一口口把他吃得痛不欲生,處處洞洞空空。
焦急的呂母邊流淚,邊用牙咬著手,咬得指間出血,此時才敢出口,抱存著僅有的希望,怯怯懇求道︰「這該怎麼治?」
「回去後,用人言二兩,煮好後分做兩碗喝下就行了。」
左手香說道,一旁的壯年男子立刻走來,極有默契的攙扶她起身,力道恰到好處,將她當成心愛的易碎瓷器,怕多一分力道都會踫壞她。
公子卻開口了︰「等等。」
他被挑起興趣,原本急著趕人,如今卻不放人了。
「他們未必知道人言是何物,何不把藥煮好送來,讓他就在這里喝。」
公子指尖一劃,呂登下半張臉裂開個洞,被封起的嘴巴終于恢復。
左手香頓了頓,盲眼轉向公子,知道他的意圖,于是再度又坐下。
半晌之後,一位青衣少女進入大廳,捧來一個盤子,盤中兩碗煮好的湯藥,正熱騰騰的冒著氣,顏色有淡淡的紅。少女走動時,姿態如風擺柳,優雅好看。
「回稟公子,砒霜煮好了。」
「砒、砒霜?」
呂登嚇得險些摔倒。
「不是人言嗎?」
「人言就是砒霜。」
公子好言好語的說道。
因人言可畏,作用只有砒霜劇毒堪能比擬,于是就將砒霜稱為人言。
「快趁熱喝了,才能解你體內的魚蟲之害。」
公子指尖一揚,驚駭的呂母變成石像。
「想好了,要喝還是不喝,都得看你自己。」
呂登顫抖得比魚蟲鬧騰時更厲害。
都知道砒霜是劇毒,只要沾一丁點兒就會死,人與非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他卻必須喝下肚去,而且還是足足二兩!
思來想去,他求的是活命,藥方又是左手香開的,無法再受魚蟲啃嚙之苦,他咬牙捧起一碗,急急湊到嘴邊,狠下心來咕嚕嚕的喝下肚去。
藥雖燙,但卻不苦,沒半點滋味。
「很好。」
公子說道,身軀微微前傾,親和的勸說︰「再喝。」
呂登的雙手,要再去捧第二碗砒霜,但第一碗的藥性已經發作,五髒六腑都劇痛翻攪,如利刃在體內戳戮。他痛得滿身冒汗,倒地胡亂滾動,分辨不出劇毒入腹跟魚蟲鑽體,哪樣更痛些。
「再不喝,藥就要涼了。」
公子殷勤提醒。
「你說,還要不要喝?」
他駭然搖頭。
「真、真不能再喝了……」
難以想象,喝下第二碗後又會痛得多厲害。
公子挑眉,抿唇淺笑。
「這人對魚狠,對自己卻不夠狠。」
他看向左手香,早已預料有這狀況。
「看,要是剛剛就讓他回去,怕是連第一碗也不敢喝,白費你先前為他一番診治。」不知怎麼的,劇痛稍緩,但喉間卻奇癢無比,呂登翻過身去,臉下竟就擱著裝了兩條魚蟲的瓷盆,他喉間鼓了鼓,驟然間再也忍不住,抓住瓷盆就開始哇啦哇啦大吐特吐起來,吐出的都是紅頭魚蟲。
魚蟲吃下砒霜,中了劇毒而死,被呂登一口口吐出來。
直到無蟲可吐時,他軟趴在瓷盆旁,口角都是帶著酸味的胃液。
「吐了真不少。」
公子嘖嘖有聲。
「看來有三升多呢!」
虛軟的呂登,勉強抬頭叩恩︰「感謝公子救命之恩。」
他慶幸不已,只覺得體內通暢,再無魚蟲壅堵,連呼吸都順暢許多。
「救你的是左手香。」
公子偏頭。
呂登再要緩氣開口,左手香卻先說道︰「不用謝我。」
她語音淡漠。
「我開了二兩人言,是算好你體內魚蟲數量,你卻只喝了一碗,魚蟲不能盡除。所以,你這病,五年後還會再發作。」
左手香站起身來,被壯年男人攙扶著,一步步離開大廳。
呂母恢復人身後,瞧見兒子被奴僕扶起來,雖然臉色蒼白、手腳發軟,但是沒再喊疼喊痛,還以為公子庇護,兒子喝了砒霜不但沒死,還治愈魚蟲之害,連連千恩萬謝。
有個丫鬟走進大廳,告訴公子,夫人已經睡醒,正要往大廳來。
不用公子示意,奴僕領著呂登母子二人,走出大廳去,沿著迂回廊徑,再穿過棟棟重樓,直到出了木府。
***
呂登說到這里就停了。
孩子頑皮,但卻也聰明,訝異的問道︰「大叔,五年的時間到了?」
呂登嘆了口氣,點點頭。
「是啊。」
最近這一旬,他感覺到體內有動靜,那感覺讓他膽寒的熟悉,知道是魚蟲又要卷土重來。他好不容易養好的五髒六腑,又要遭到魚蟲啃食。
即使這五年來,別說是鮮魚,只要是水族,他踫都不敢再踫。但是,先前吃都吃了,魚蟲們懷恨未死,拚著就是要一口胃、一口肝膽;一口心、一口肚腸,用細齒把他吃盡。
「那您就再去木府啊,」
小孩出著主意,也跟著焦急。
「姑娘最好了,所以解了黑龍的封印。我娘總說,只要去求姑娘,沒有事情不能解決的。」
呂登只是看了看孩子,重重再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話,轉身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這五年間父母都去世,雖然兄嫂仍在世,但是魚蟲之病會復發的事,他沒有再告訴家人。
歷經磨難,他不再任性,也懂得為家人著想,自己的心事自己藏著,直到今天才說給一個陌生孩子听。
那孩子只知其一,卻不知其二。
當年救他的是左手香。
但是,公子化魔,引進外來的人與非人,意圖殺害姑娘取而代之。雖然姑娘得勝,木府有鸚鵡鎮守,黑龍潭還迎來另一位龍神,但左手香卻魔化叛離,早已離開木府,眼下不知所蹤。
這五年來,他不曾回想過,在瓷盤中盛開如花的魚生,連食欲都消減,吃什麼都無所謂。
但是,那雙白里透紅、掌心柔軟,五指修長,指甲是淡淡粉紅色的手,卻讓他時常想念得輾轉難眠。那手曾探入他胸腹,進到無人進過的深處,每每回想起來,那份親密都讓他心口發燙。
就算不為治魚蟲之病,能夠再見一次那雙手,該有多好啊。
獨自坐在屋中的他,心中正在這麼想著,窗外還晴空朗朗,屋內突然暗了下來,光明被摒除在外,原來的光線被黑暗吞食,漸漸的變得比無星無月的夜還黑。
呂登在黑暗中惶恐不安,不知是發生了什麼事,正要模索著去開門或開窗時,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是我。」
他陡然顫抖起來。
不是因為恐懼,而是難言的欣喜。
他記得那聲音。
他更記得那聲音的主人,有一雙美麗無瑕的手,曾經探入他胸腹,讓他從此深深愛慕,不論再美的女子都無法動搖他的深情。
黑暗變得立體,起先是一根根長發,而後是濃濃墨綠的衣衫,衣衫下的縴瘦身軀,清冷的容顏,蒼白中帶著一絲青,最後才是白里透紅、掌心柔軟、五指修長,透著淡淡光芒的雙手。
叛離木府後,不知隱藏到哪里去的左手香,竟不請自來,出現在他家中。
呂登撲通一聲跪下來,心跳得很是激烈。
「你的魚蟲之病又復發了。」
左手香的聲音,仍是那麼冷淡,跟她的神情一樣清冷,雙眼已經能夠看見。
「你的病,只有我能治。但是,要我治病,你得付出代價。」
「不論什麼代價,我都願意付!」
他激動的說著,想的不是能免去魚蟲啃噬的痛,而是想到那雙手即將再度深深探入他,就期待得頸毛直豎,全身輕輕顫抖。
左手香回應道︰「好。」
語聲一起,呂登就不自主的站起,雙腳都離了地,身軀飄往左手香的方向,直到來到那雙手前才停住。他雙手敞開,露出平坦的衣袍。
散發著淡淡光芒,指尖如櫻花般粉嫩的雙手,一起穿過他的衣袍、他的肌膚,入到他的肉中,穿過骨胳來到他的胸腹,劇烈的快感,隨著雙手深入愈來愈強烈。
他近乎失神,卻又清楚感受到,那雙手在五髒六腑間剝弄,有時輕得如撫模,有時重得如撕裂,不論輕重都讓他銷魂蝕骨。
公子、奴僕跟當年攙扶左手香的男人都不在場,此時此地,只有他跟那雙手在黑暗中獨處。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
當那雙手抽離時,快感瞬間消失。他落到地上,無力的、歡愉的、虛軟的喘息,汗水濕透衣袍鞋襪。
白晰美麗的雙手,滿是蠕動的魚蟲。因為還沒長出細齒,所以都比他五年前吐出的小許多。左手香指尖收握,魚蟲們就縮得更小,當櫻色的指尖觸及掌心,魚蟲們已經收縮得近乎看不清。
然後,她張開雙手。
兩個黑紅色的點,被四周黑暗吸納。
「當初,我以人言為藥醫治你。」
她俯來,墨綠色的長發觸及呂登,比上好的絲綢更柔更軟,隨著她俯靠得愈低,長發就將他籠罩得愈多。
「如今,我要你就以人言回報。」
當清冷的容顏靠在他耳邊時,長發已將他們圈繞在一起。
呂登幸福得幾乎要哭出聲。
盡管,那雙手的主人,已是可怖的魔,但愛慕太濃烈,無論為她做任何事,他都心甘情願。
「我要你,為了我去說……」
清冷的聲音靠得那麼近,說著只有他能听見的話語。
黑暗中,他聆听言語,身軀衣袍也漸漸變黑,逐漸連雙眼的眼白也被黑浸染,體內沒有了魚蟲,卻有黑暗棲息。
砒霜也無法治愈他。
他將比砒霜更毒烈、更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