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恨。 ※
※ 恨啊,好恨啊。 ※
木府最深處,一棟無人能尋見的幽暗樓房開始顫動,從輕微漸漸變得劇烈,封閉的窗格嘎啦嘎啦作響,連屋上的瓦片都落下,散在地上摔得粉碎,卻奇異的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 恨。 ※
※ 恨啊,好恨啊…… ※
被禁錮的強烈恨意,無聲無息的蘇醒,漸漸流泄而出。恨意之深,連煉獄都為之失色。
即使數百年過去,它依然牢牢記著,那清麗得像十六歲,卻又不是十六歲的容顏,以及听來脆甜的嗓音。
恨她在日光下走來時,長長的、烏黑的,如最上等的絲綢,泛出柔和美麗光澤的長發。
恨她清澄如水,靈動而黑白分明的雙眸,長長眼睫眨動時,眸中的盈盈水光,看來格外惹人憐愛,讓人與非人都沈迷。
恨她粉潤的唇瓣,輕輕微笑時,就足以讓硯城內外所有花朵都自慚形穢,引來無限愛慕。
恨她舉起手時,寬大衣袖無聲滑下,露出的皓白手腕,以及縴細水嫩,指尖泛著潤潤粉紅的雙手。
恨她柔若無骨的姿態。
恨她的甜言蜜語。
恨她的芬芳。
最恨最恨的,是忘不了她的自己。
被封印在樓房中,隕鐵為柄、金剛做面,斧面上淺刻古老文字的利斧,在無光的黑暗中,反復回憶著關于所恨女子的點滴,愈是恨得深濃,回憶就更是清晰。
它的主人是所向披靡,令萬獸萬妖萬鬼僅僅听聞名號,就戰栗不已的蒼狼。它深深以主人為傲,在主人的役使下,戰勝過無數妖魔,連最堅硬的山峰都能輕易劈得粉碎。
必勝的戰役逐漸變得索然無趣,主人厭倦殺戮,來到硯城休憩,起初倒也歲月靜好……直到那個女人出現!
啊,回憶教它冰冷的身軀變得滾燙。
※ 恨啊。 ※
那麼恨、那麼恨、那麼恨……
即使相隔多年,她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每一聲嘆息、每一次顧盼,它都記得分外清晰。
利斧發出尖銳的嘯聲,樓房震動得更厲害,磚瓦瀕臨崩解,即將碎散無蹤,失去羈押的力量。
它亟欲突破封印,執意要再見到那個女人。
那個清麗嬌美,卻虛情假意、滿嘴謊言的女人。
它忘不了她。
那個硯城的主人、木府的主人。
姑娘。
***
原本,它深眠在另一處封印,寒盡不知年,多少花開花落、人與非人的生死或愛恨,都無法侵擾它無盡的夢。
夢里有五百年前初見她的那日,那巧笑倩兮的模樣,她一身綢衣無繡,卻有桂花的淡淡柔黃,也有桂花的淡淡花香。
※ 我是這任硯城的主人。 ※
她不像其他任的硯城之主,對它的主人忌憚萬分,或是厭惡卻無可奈何,反倒主動親近,獨自來到雪山山麓。
※ 我們不需要敵對,也不需要漠視彼此。 ※
她清脆的嗓音,帶著笑意,友善而誠懇,讓人與非人都難以拒絕。
※ 我們可以好好相處。 ※
嬌小的身軀無畏的上前,她取下簪在發間的茶花,向主人遞出時候,綢衣寬袖拂過斧面,它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仿佛變得極為強壯,同時也極為軟弱。
※ 如果你願意的話,明天就帶著這朵花到木府來。 ※
她輕聲細語,雙眸比最亮的星星更璀璨,粉嫩的雙頰泛著紅暈。
※ 我請你喝最好的茶。 ※
第二天主人就帶著花,進了硯城、入了木府。
從此來往頻繁,直到兩人定情成親,之後就也住進木府。它從未見過主人如此快樂,兩人情投意合,形影不離……
一再重復的甜美夢境,在去年的某日,因為結界被破,陡然間消逝。
封印它的力量很強大,隨著歲月流逝,力量逐漸削弱,但封印被破,仍是意料外的事。
破壞封印的男人,穿著飄逸的白袍,雖然樣貌俊美,但雙手魔化成粗糙黑綠、浮凸可怕的利爪,有濃濃的腥臭味,散發無意掩飾的邪氣。
「你是大妖的武器,名喚破嵐,對吧?」
男人的聲音里有著深深憐憫,魔爪仔細挖開泥沙,小心翼翼的將它取出。
「那個狡詐無情的女人,欺騙你的主人作為犧牲後,竟還將你封印在這里。一旦達到目的,成為神族之後,她就將你們拋在腦後了。」
魔爪一遍又一遍,緩慢而極有耐心,撫去年久積累的細沙,直到斧面重新現出古老文字,斧刃重現當年的鋒利,散發淡淡青光。
「她騙了你們,也騙了我。」
白袍男人輕聲說著,語音柔順醇厚,像是最好的酒,每字每句都催眠著它。
初醒的它,听著男人的話語,仿佛被覆上一層又一層,無形卻又無法掙脫的束縛。
「你想不想見她?」
男人聲音好輕。
它劇烈顫抖著。
因為恨。
也因為期待。
「讓我協助你,為你的主人報仇。」
男人雖是魔,卻能助它達成心願,它迫不及待答應。
去年隆冬,雪山下,它終于再見到她。
清麗容顏、烏黑長發、靈動雙眸、粉潤唇瓣、軟軟雙手、柔弱無骨的姿態、脆甜的語音,還有它在封印里,反復回想無數次的淡淡芬芳……
她還是初見時的模樣,但身旁卻有個男人,兩人舉止親密,言語神色都相互關心,絲毫不掩飾恩愛之情。
深感遭遇背叛的破嵐,在魔的手中低低嗡鳴,含恨的吼。
見到它出現,她身軀明顯僵硬,往後揮手,聲音里有藏不住的焦急︰「帶雷剛走!」
「我要留下!」男人大吼。
她更堅定。
「不行!」
幾句言語泄漏她與男人的感情。
她愛著那個名為雷剛的男人?
那它的主人呢?她曾信誓旦旦,說不負主人,直到天長地久。
※ 她騙了你們。 ※
魔說的沒錯!
破嵐恣意旋飛,恨意太銳利,在夜色中切劃裂縫,泄漏進日光,毀壞黑夜與白晝的界線,要讓硯城暴露在純粹白晝下,摧毀這可憎女人守護的硯城。
信妖听命卷起那男人,眼看就要飛逃,男人不肯離去,在信妖包裹下仍往她走近,不肯棄她離去。
他們竟如此情濃?
「全都留下吧!」
魔在獰笑。
「你的神血最先替我找到的,是你五百年前設下的封印,力量已經很薄弱。」
是啊是啊,都留下,全都納命來!
「雷剛,當初她就用這把斧將大妖釘在封印里。」
魔笑得嘹亮,興味盎然。
「你知道那個大妖是誰嗎?」
「閉嘴!」
綢衣飛袖,攻勢凌厲,她臉色雪白。
原來,那男人名喚雷剛。
原來,她甚至沒有提及,她與主人的往事。
含恨的破嵐攔截綢衣,輕而易舉割開,從綢袖的最末端直直劈向那張反復想念數百年的臉,饑渴的要湊近,看得更仔細。
那它呢?
她肯定也沒提及到它吧?
「那個大妖,就是她的丈夫!」
因為靠得夠近,破嵐清楚看見,她眼中的擔憂,還有驚慌。她強行將男人推開,忙于用綢袖包裹它時,雖吃力得額上冒汗,卻還望了那男人一眼,眼中情愫勝過千言萬語。
男人舉起大刀,想要為她阻擋。她卻迅速退開,施下不可動彈的咒,因此分散力量,讓它有機可趁,斧刃劃開綢衣。
「不許再說了!」
她怒喊,氣惱不已。
「你能阻止我嗎?」
俊逸如仙,實則為魔的男人笑問。
她詭計多端,拿出一塊墨玉,圈劃時錚錚作響,現出顏色深暗、質地堅硬的龍鱗之盾。
雕蟲小技!
協助主人的豐富戰史,讓破嵐知道龍鱗不可摧毀。它回避龍鱗,飛升向上,才又急速下降,飛旋過去切斷它想念太久的長發、綢衣、繡鞋,以及那芬芳的肌膚。
黑龍上前,利爪交迭,龍氣灌滿全身;信妖縮成最小最硬的磚,都來阻止它。
啊,滾開滾開,它要殺的是她,執意與她不共戴天,對其他的人與非人都沒興趣!
「感受到了嗎?」
魔還在說著。
「這武器上充斥對你的恨意。」
是啊,恨。
※ 好恨好恨! ※
破嵐恨自己,惦記她,竟比惦記主人還深!
所以,砍入她身體時正中胸膛,劈砍得很深,傷口噴出紅潤的神血。它不肯甘休,非要致她于死地,凶狠的橫劃,要看看這無情女人的心,是生得什麼模樣。
鮮血灑得很多,連飄落的雪花都被染紅。
一身是紅的她,如似她與主人成親時,穿著艷艷婚服的模樣……
名喚雷剛的男人卻奔來,讓她脫離劈斬。
它也恨這個男人。
恨他竟與她相愛,取代主人的位置。
不同于對黑龍與信妖的無痕穿行,它飛劈過去,跟他手中的大刀撞擊出金色火花,力量加強,將他往後推行,刀身在它的斧刃下幾乎斷裂。
他仍不肯退開。
該死!
它在半空旋飛,再往男人襲去。
刀斧相接時,大刀崩了個口,碎片迸射,擊中了他的額頭,他的血濺到斧面……
※ 咦? ※
※ 這是什麼? ※
「停下!」男人厲聲大喝。
這感覺、這語氣已經消失太久,但扎扎實實入了神魂,如今乍然而現,它震驚又迷惑,一時氣力都消失,被男人擋擊,先撞上山壁而後落在雪中。
※ 等等,那是……那是…… ※
※ 那是它的…… ※
破嵐想再飛起,信妖卻爬來,連同她的神血與男人的血、言語,緊緊的、嚴實的包裹住,禁錮它的行動,也禁錮它的思想,它在一切暗然前想起,那是……那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