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 伍 邪門(2)

書名︰昆侖|作者︰典心|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太陽墜入西山,夜漸漸深了。

白晝的人潮散去,硯城中的四方街廣場點上燈火,仍舊很是熱鬧喧嘩,白晝做的是人的生意,夜里就是非人的聚會,有些店鋪白晝不開張,只在夜里營業,賣的是非人的用物,物件都很新奇。

生意最是興隆的,是代寫墓碑的生意。

即使做了鬼,也是愛面子的,覺得子孫讓人寫的墓碑文不滿意,或者是墓碑老舊,干脆拿著冥餉,換塊樣式新穎的。

至于碑上的題字,有的愛東街王夫子的,字跡飽滿喜慶;也有的愛西街陳夫子的,字跡清瘦卻有勁道。

有些人刻意深夜不睡,也愛去跟非人湊熱鬧,入店要先放把銀兩放桌上,店家才知道分別,就會送上人的吃食。

四方街廣場中央,樂人們各自拿著樂器,在練習「百鳥朝鳳」一曲,預備在姑娘成親那日演出,不論是胡撥、曲項琵琶、蘆管、十面雲鑼等等,都彈出美妙動人的曲音。

因「百鳥朝鳳」這曲,寓意眾望所歸,平時不能听到,只有在硯城的主人成婚時才能演奏,所以好奇者很多,引來很多圍觀者。

一個穿著墨黑斗篷的身影,從長街那頭走來,經過廣場時沒有停留,和人與非人們錯身而過,對吃食、用物、享樂都沒有興趣,腳步很輕,被斗篷下擺拂過的五彩花石,顏色都變得略微墨黑,直到那身影走遠才恢復,只是天色太黑,沒有被察覺。

離開熱鬧處,身影走的路徑愈來愈窄,愈來愈幽靜,終于走到一排樹齡數百年,葉片尚未轉黃,蒼勁挺拔的銀杏樹旁。

銀杏樹分公母,雖然都會開花,但公樹不結果,樹身偏高瘦,母樹深秋時結果,樹身偏矮胖,不論公樹母樹的葉片都片片如扇,公樹的葉片裂痕大且深,母樹則裂痕淺。

連樹也能成雙,相守數百年,甚至千年。

墨綠斗篷下的雙眸,注視著銀杏樹,生出一絲恨意。她掀開斗篷,露出一張清麗幽冷的臉龐,膚色白中透著青,長發黑得近乎墨綠。

她伸出手,那手潤得有如白玉,白里透紅,掌心軟嫩,五指修長,指甲是淡淡的粉紅色,一束粉末從那美得不可思議的手中流泄而下,簌簌簌落在銀杏樹前。

暗影冉冉浮動,粉末從下而上飄起,如似淡淡墨色的紗,透過細沙望去,銀杏樹之間變得扭曲朦朧,穿著墨黑斗篷的縴縴身影踏入細沙這邊中,竟未在細沙那邊出現,而是消失在沙末中。

左手香無聲無息進了木府。

木府雖然無牆,但是二十四個方位都有隱形的門,被姑娘布下結界,非要有灰衣人帶領,才能進木府,否則就算走入,所見也是幻術變出的景況,以為已走入深處,其實只是跨過第一道門檻,在幻境中迷途。

此處無門,反倒防不勝防。

左手香灑下的粉末,是昔日尚未叛離姑娘時,長期搜集來的姑娘之發,結界因此被迷惑。

況且,她已經魔化。

魔化的力量很強大,也比較快。

她曾在木府里,住過許多年,從上一任的木府主人公子,到這一任木府主人姑娘,都掌管藥樓。當年因為雙目全盲,不受幻術影響,對木府內復雜的路徑反而記得很熟悉。

沾著發沙的她走過一處處庭台樓閣,經過一個個庭院,沒有驚擾到沉睡中的人與非人們,甚至是姑娘與雷剛。

經過一處院落時,她稍稍停下腳步。

這是她曾久住的地方,是她愛人親手布置,里面一塵不染,牆角有大瓷缸盛著清澈的淨水,臥榻的軟褥上,繡著墨綠草葉,折迭得整整齊齊,榻旁有個精致藥櫃,擺放珍貴的丸散膏丹。

她的愛人,名為吳存。

曾經,她雙眼全盲,痛恨非得依賴他,將他取名無存。但相處多年,生出情意後,她想為他改名,偏偏名字一旦說了,就等于是咒語,只能改為吳存。

她費盡周折,才得到現在這雙難得的好眼楮,能將他深情凝望與說情話的神態都看得清楚。當年服侍她的少年,如今已到壯年,很快的就會是老年……

左手香不甘心!

活了那麼久,直到與吳存相戀,才知道什麼是快樂,于是她跟魔化歸來的公子合作,要替吳存掏換全部內髒,使他能保持健壯不老。縱然,姑娘以這雙眼楮,與她暫時取得和平共處,但她終究還是叛離。

為了打倒姑娘,她冒險再回木府,來到最深處。

這里封印著妖斧。

雙方幾次對戰中,真正能重傷姑娘的,唯有妖斧。

有了鸚鵡助防,再加上兩位龍神,以及听命行事的信妖,公子魔心硬的部分被毀去,軟的部分被她深藏,要想真正滅去姑娘,實在非常棘手,她謹慎行動,步步為營,要求得必勝之道。

妖斧被封印在無人能尋見的幽暗樓房里。

而她不是人,是魔。

越過碎落的瓦片,封閉的門窗開啟,披著發沙的左手香,踏入屋宇中,望見被長繩穿綁,懸空固定在屋子中央的妖斧。

「啊,破嵐。」

她輕輕喚著。

「我終于見到你了。」

妖斧劇烈顫動,恨意流淌滴落,因為底下無磚無土,恨意即使不斷滋生卻不能累積。

雪山一戰後,它被信妖包裹著帶回。

然而,此時真正發揮禁錮之力的,是一件男用衣袍,還有那條長繩。兩者看來雖用舊了,但因為用得珍惜,並無破損。

左手香靠近,仔細觀瞧著,嘴角慢慢浮現笑意。

衣袍跟長繩雖然無損,但是,有某種極黑又極小的點,在表面發出黑黑的芽,隱密又仔細的生長,根深深鑽探入里,使得封印漸漸弱了。

那些,是公子說出的惡言。

惡言一旦听了,就會受到影響。

雷剛縱然在清醒時不動搖,對姑娘情意真摯,但在他夢中的夢中的夢里,魂魄的深深處,惡言已經扎根生苗,從內點點腐蝕。信任即使不變,卻會損缺得少了,衣袍與長繩才會出現霉斑似的黑點。

至于,為什麼用雷剛的用物,來封印妖斧,答案清晰可見。

她伸出手觸及衣袍,美麗得每個動作都像是十五歲少女的表情般鮮明,耀眼得仿佛在發光的手,陡然變得枯槁,嫩白化為蒼老,松弛如死雞皮包裹的嶙峋指骨,指尖還泛黑。

這麼強大的力量,能輕易毀滅魔化的她。

左手香不驚不懼,反而淒然一笑,慢條斯理的掀開衣袍,讓衣裳飄落到下方的無底深淵去。

換做是先前,姑娘的力量強大時,身為魔的她僅僅是觸及封印,肯定就會灰飛煙滅,消失為無。

公子的惡言,不但對雷剛起了作用,也對姑娘有影響。

她之前裝病詐死,連雷剛都蒙蔽,為了保住他不起異心,才會動用一切,忙于籌備婚禮之事,趕著要盡快成親,人與非人都忙碌起來。

這麼一來,管轄就有疏漏,讓邪祟有機可乘。

沒了衣袍,只剩長繩制約的破嵐,從恨意中轉醒。

「你想起來了嗎?」

長發漆黑的魔,輕聲細語的問。

「再度封印你的,不是姑娘的神血,是你主人今生的血與喝令。」

妖斧顫抖著。

※  主人!  ※

是了,那滴血里有熟悉的氣味,雖然很淡很淡,卻真是主人的味道。

※  啊,戰無不勝的主人!  ※

它沒有想到,主人竟能轉世。

更沒想到的是,主人轉世後,竟還跟那女人在一起。

「可憐的大妖,前世受她欺騙,在她五十年的掌管期滿後,犧牲成為硯城的祭品。」魔嘆息著,與它同仇敵愾。

「今生,她竟還又騙了他,再想用他來抵償。」

每任硯城的主人,都必須獻出最在乎的那人。

五百年前,它的主人成為祭品,那女人成為永遠不老不死的神族,如此才能保持硯城的平衡。

獻出的祭品,是要最是在乎,卻不必是所愛。

如果,她真的愛主人,怎會舍得拿主人去抵償?

「她也騙了我。」

魔幽怨的說,輕聲又細語,只有它能听見。

「她要拆散我與心愛的人。她虛情假意,就見不得真有情意的,公子與我都為心愛之人成魔,就她為了成神、為了硯城,什麼都可舍棄。」

破嵐瘋狂的扯動長繩,焦急得沒有理智。

※  不可以!  ※

※  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  ※

※  放、  ※

※  開、  ※

※  我、  ※

※  魔,快放開我!  ※

「好的。」

泛黑的指尖溶化,露出森森白骨,付出太多了,就連她的模樣也有變化,根根有絲綢光澤,被細心保養,梳理得很是美麗的長發都化白。

「你會讓她再次得逞嗎?」

※  不能──  ※

妖斧的回應,如似霹靂雷炸。

樓宇破潰,磚瓦屋梁都炸裂,原處再無建築。

長繩懸在半空,被濃稠黑膩的液體慢慢滲透,但聲音仍舊被封住,即使力量再強大,也被無底深淵吸納。

「我想救愛人,也想救你的主人。」

只剩容顏還維持不變的左手香,唏噓的說著,眼角落下黑膩的淚。

「但是,硯城終究被她管治,加上你我的力量仍舊不足。」

不堪腐蝕的長繩斷開一邊,落進深淵里。

破嵐就將重獲自由。

魔的淚一滴滴落在斧面,滲進古老文字的淺淺刻痕里,漆黑的表面映著清冷容顏,隨她說出的每個字,震出小小漣漪。

「唯有你,能破開一道邪門。」

她說的話太動听,說進妖斧的神魂里。

「破嵐,去找你主人的朋友來,回硯城喚醒你的主人,我們一起嚴懲那女人。」另一段長繩也斷了。

妖斧隨著漣漪顫動。

※  好!  ※

它復仇心切,听入魔言。

銳利的斧刃飛旋,破開濃濃夜色,脫離封印竄入虛空,眨眼就消失不見。因為沾了神血,來去自如,已經飛離硯城很遠很遠。

釋放太多力量的左手香,用指骨掀起斗篷,枯槁衰老的身軀上留有發沙,走出木府深處時,雖然如來時一般,沒有驚動人與非人,但動作遲緩,每一步都走得蹣跚,偶爾還踉蹌得幾乎跌倒。

夜很深了,她要盡快回去。

被她撫順血路,除去擔憂的吳存,在安全的地方安眠。他不知道她魔化,更不知後路險惡,無憂一身輕,以為他們能幸福快樂、天長地久。

踏著五色彩石的她,經過一戶戶人家,汲取源源不絕的惡力,漸漸的斗篷下的長發恢復烏黑,雙手長出血肉,不再是蒼老枯朽,而是美得耀眼,散發著微微光亮。

除了破開邪門,硯城還有一處捷徑,但那處有瘋狂的千年紅蛇,力量比魔化更深不可測,無法利用。

另外,她雖與公子結盟,卻不是全然信賴。

左手香記得,春季最末那晚,將她從睡夢中驚醒,那聲白鴉被吞食前淒慘的哀啼。

公子雖對夫人情深,仍無情吞吃了情深的凌霄與商君。事實證明,公子只在乎夫人,其余的一切對他都沒有意義。

所幸,魔心柔軟的部分被她深藏,她會讓公子成為助力,但不會讓他恢復全力,只讓他能協助撲殺姑娘。

縴瘦的她在夜里走著,心里想著吳存,嘴上一邊輕聲說著︰「我不怕。」

她說給自己听。

「我不怕、我不怕。」

為了吳存,她什麼都不能怕。

美麗的雙手,在深夜中探找,有個健壯的男人,在睡夢中悄然死去,雖未破膚裂肚,更未有半點鮮血,五髒六腑卻被徹底翻找檢視,除了肝髒之外,還被取走別的髒器。肝是要給公子食用,而別的髒器,是要為她深愛的男人替換,讓他變得更年輕、更健康,能與她相伴長久。

她無路可退,即便歧途艱險,也只能走到底。

「我不怕。」

魔說著,漸漸消失在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