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好听的聲音傳來︰「是我要見你。」
神情凶惡的店主,原本還掙扎不休,險些就要掙脫,但听見這句話後,卻撲通一聲雙膝跪下,雙腿就像被無形枷鎖箝制,想站也站不起來,更別提逃離。
凶惡的神情,微微扭曲起來,泄漏恐懼。
白布結花全化為數不清的白蝶,群起翩翩飛舞,日光被蝶翅遮掩,變得柔和不再熱燙刺眼。白麻白苧溜下,層層鋪蓋粗糙冷硬的地面。
在眾人的注視中,繡著桂花的淡黃色鞋,踏過厚軟的麻與苧,原本冷冷的白,都被染上暖暖的淡黃,還有桂花的香氣。
她停在店主面前,遞出那迭紙錢,不惱不怒,語音仍軟甜醉人。
「是你粗制濫造的紙錢,惹得這幾個月來新鬼不寧嗎?」
店主仰望著眼前少女,縱然對異象感到畏懼,仍靠惡膽強撐不肯承認,硬是不肯松口,還企圖辯駁︰「只有這迭印得不完整,最多再補,或是退錢。至于以往那些,都已經燒盡了,怎能誣賴我?」
死無對證,又看她是柔弱少女,他狡辯得一點都不心虛。
「你膽子真大,趁著硯城改換責任者,覷了作惡的機會,賺得許多不義之財。」
她仍紅唇彎彎,莞爾一笑。
「既然沒有物證,要讓你心服口服,只能當面對質。」
此話一出,別說是店主,眾人都訝然。
人鬼殊途,受害的新鬼如何能現身對質?
她望向一旁,綢衣寬袖下的小手抬起,指尖白晰得猶如發光。不需要開口,澄澈雙眸望去,大妖即刻往前一步,與她貼身而站。
清麗小臉上漾出的笑,美得沒有事物能比擬。她握住他手,妖斧在兩人的手中現形,隕鐵為柄、金剛做面,斧面上淺刻古老文字流過金光,舉起時金光匯聚到鋒利的斧口,亮得無法直視。
「開。」
她說。
妖斧直劈而下。
陡然,金光劃過之處,現出極細的一線。
細線起初筆直,接著扭曲起來,時而鼓時而縮,還漸漸變粗,森冷寒氣從中吹出,線中漆黑得沒有一絲光,四周的空間被推擠,一只只扁平漆黑的手爭先恐後探出,將線擠得扭曲,還蠕蠕而開,直到被撐到足夠大時,一團漆黑之物從中落下。
照射陽光後,黑漸漸褪去,顯出各種顏色來。
發的光澤、唇跟指甲的薄紅、肌膚的肉色、壽衣的白、壽鞋的深青等等。待到顏色恢復時,體型也從扁而膨,恢復生前模樣。
人群中發出一聲驚叫。
「爹!」
喊出聲的人,驚得猛揉眼,再三確認沒有看花。站在香燭鋪店主前,氣得五官扭曲的,分明是三個月前,舉家冶喪送走的親爹。
從撐開的線中,落下的漆黑愈來愈多,逐一恢復形狀顏色,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是新近死去的硯城居民,除了沒有影子外,模樣都與生前相同,惱怒的圍住哆嗦不已的店主。
妖斧在姑娘與大妖的合力下,劈開陰陽之隔,眾人在朗朗白晝下,親眼看見鬼。
「你害苦了我!」
「恨啊~」
「不可饒恕!」
「子孫燒的紙錢,我一張都沒收到!」
「好恨啊~」
「還錢來!」
「對,還錢!」
眾鬼一擁而上,圍著哆嗦抖顫的店主討帳,因是親眼看見親人燒了紙錢,所以短少多少冥餉都記得一清二楚。有的本就精刮,死時抱著算盤不放,現在終于派上用場,除了缺損的冥餉,還要加上利息計算,邊嚷著恨啊好恨好恨,指下算盤珠嗒嗒嗒打得飛快。
作惡的香燭鋪店主,躲過人的問責,卻躲不過鬼的討要。
眾人訝異之余,望向姑娘的神態也截然不同,因她能說服大妖,做對硯城有益之事,不但體恤人,也體恤鬼,是之前責任者力所不及的。
原先的猜疑,全都一掃而空,人們打從心中對她滿是敬服。
元凶已找到,眾人舍不得她在一旁等著,連忙找來一頂裝飾得精巧講究、紅緞作幃的小巧素轎,在靠椅上鋪了厚軟真絲,恭敬請她上轎,要送她回木府休憩。
她看著素轎,明媚可人的一笑,問道︰「只有一頂嗎?」
眾人醒覺過來,想到大妖協助,功不可沒,對恩人不敢怠慢,但大妖健壯過人,沒有合適的轎子,人們商量著該去誰家牽匹適宜好馬時,卻听得沉而有力的嗓音說道︰「我用走的。」
「那也要一起回木府喔。」
她叮囑,依依難舍。
見到他點頭,她才拂開轎前垂纓,坐進典雅素轎,由八個經驗最豐富、腳步最穩健的轎夫,前四後四的抬起,確定步伐邁得小而穩,就怕顛著轎上的硯城之主、木府之主。
在大妖身後,硯城居民們亦步亦趨,跟隨著素轎走過街道,禮敬又愛慕的舍不得離去,都想著能多看一會兒那嬌小的身影就是無上榮幸。
木府的石牌坊後,幾個穿著素雅,衣衫邊緣暈染深淺墨跡的奴僕,垂首等候著,鼻眼有大有小,手腳有長有短,並不是很對稱,有的肌膚上還留有皺折,都是先前所繪的紙人化成。
因人們對她的崇敬,她的能力增強許多。
先前連行走也頹軟的紙人,此刻動作靈巧,精致到眼睫與指甲都清晰可辨認,輕巧攙扶姑娘走出素轎,另一個撐著紙傘上前,為她遮蔽烈日,伺候得很是周全。
「謝謝你們送我回來。」
清脆悅耳的聲音說,轎夫們听入耳,都覺得神清氣爽,感覺年輕好幾歲,長年因抬轎勞累的腰酸腿疼,全都不藥而愈,對她敬意更深。
奴僕們簇擁著少女,不忘禮敬大妖,穿過明顯被打理過,處處花木扶疏、窗明幾淨的亭台樓閣,來到先前兩人喝茶的廳堂。
綢衣的衣角飄飛,繡著桂花的鞋踏上海棠花鋪就的軟毯,走到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的桌邊坐下。
「我們再喝杯茶。」
他依言再來到木府,她烏黑的雙眸,盡是藏不住的歡喜,戀戀追著他的一舉一動。
「要喝女兒環?還是嘗嘗別的?」
「都好。」
「那,就喝碧螺春。」
她走到牆邊櫥櫃,拿了另一個茶倉,再回到桌邊,因為是不同茶葉,水溫、時間、分量都另有講究,比泡女兒環更復雜,用的茶具也更多。
雖有奴僕能代勞,她也不假旁人之手,親自且仔細的泡茶。
待到卷曲成螺、銀綠隱翠的茶葉,在熱水中徐徐舒展,釋放甘美滋味後,白嫩小手持著茶壺,為空杯倒入淡綠茶湯,看著他飲下。
「味道跟女兒環不同,別具一番風味,也是好。」
他說道。
「碧螺春是由少女所采,又稱‘佛動心’。」
嬌甜軟語說著,紅唇映著白瓷杯、綠茶湯,格外潤軟誘人。
「我這兒還有很多好茶,你要常來,我每種都泡給你喝,好嗎?」
茶名有春,清麗小臉也有羞羞春色。
連七情斷絕、六根清靜的佛都動心,他是妖,縱然長年心如止水,卻不是鐵石心腸,熱茶暖了他的胸腹,她毫不隱藏的情意與殷勤則暖了他的心,他無法拒絕,也不想拒絕。
「好。」
他承諾。
「你真好。」
姑娘粲然一笑。
「你跟我,能融洽相處,或許過不了多久,人跟非人也能處得很好,彼此不厭棄猜疑。」
今日協助冤鬼,此例一開,往後會有更多事需要處理。
想著想著,她陡然坐直,輕呼出聲︰「啊。」
「怎麼了?」
她咬著綢衣的袖,眉目彎彎,一會兒才說︰「手來。」
他濃眉微挑,問也沒問,伸出寬大厚實的手。
「這是我的名字。」
白嫩的指尖觸及粗糙掌中,一筆一劃都很慎重,猶如直接寫在他心上。
「別人都不可以喚,但,你可以。」
歷代木府的主人都很年輕,也都沒有名字。
名字是最強的咒,若是被知曉,就可能受制于作惡的一方。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責任重大,安危牽系整座硯城,所以若是男的,就稱為公子,若是女的,就稱為姑娘,名字都被深藏。
而她,毫不保留的告訴他。
信任與情意,深重得讓他淪陷,啞聲低喚她的名︰
……
他被自己的聲音驚醒。
睜眼就瞧見清麗小臉在旁,如絲般的長發垂落,嫩軟的指尖留戀描繪俊朗眉目,雙眸柔情深深,注視他的臉龐。
「你知道了。」
她趴臥在再熟悉不過的寬厚胸口,深深嘆息。
妖斧破開封印,費心隱藏的秘密都將浮現。
關于他與她的昔日種種,由她引導讓他在夢中想起,點點滴滴細說從頭,總好過讓居心叵測的人或非人有機可趁。
寬厚的大掌撫模柔順長發,觸及紅潤珊瑚簪,過了一會兒才問︰「為什麼之前不告訴我?」
想來可笑,但他的確嫉妒過,曾與她結發的大妖。如今才知道,原來,那也是他。
「我就是想知道,今生,你還會不會愛我?」
嬌言甜語,情意無限。即便已是神族、即便受到硯城的人與非人崇敬,她最在乎的,仍與一般女子相同。
他輕笑出聲。
「滿意了?」
她柔嚶一聲,心滿意足的貼得更緊。
「睡吧。」
他輕聲說道,感受懷中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的嬌貴人兒,聞見桂花的芬芳,共枕依偎時,恍若一切如舊。
「嗯。」
萬籟俱寂,木府的深深處,兩人共眠無言。
他雖閉眼,卻沒有睡著。
以往,住在木府外時,她就總費心為他張羅,吃穿之類都愛插手。知道他不喜歡奢華,用的都是實惠材料,還不假他人之手,親自為他納鞋、縫被褥、做衣裳。
雪山一戰,她身受重傷,他住進木府,照顧她養傷,有情人朝夕相處,自然情意更深濃,有灰衣人代勞,又有信妖效力,她對他照拂更周全……
如今,就連夢境,她也干預。
干預得這麼深,連名字都坦承,反而顯出另有隱藏。
他腦中想起,帶回珊瑚簪子時,薄雪飄飄那日,笑容可掬的魔圍繞飛轉,說出的言語。
※ 或許是她讓你認為你是自願的。 ※
雪山大戰時,公子說出她曾與大妖成親,從容淡定的她攻勢凌厲,以綢袖包裹破嵐,吃力得額上冒汗,危難時望來的眼神里,有擔憂、有驚慌,還有千言萬語。
靜夜中,薄唇緊緊的抿著,雙眸很黑很黑,黑到看不見半點光。
他知曉她的情意,知曉她的名字。
因為情深,更知曉她有所隱藏。
魔的聲音,在腦中回蕩。
※ 你心愛的女人,究竟隱瞞了什麼。 ※
※ 隱瞞了什麼。 ※
※ 隱瞞了什麼。 ※
※ 隱瞞了什麼麼麼麼麼麼麼麼麼── ※
今晚,注定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