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 柒 圓夢(1)

書名︰昆侖|作者︰典心|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封印碎散。

比沙更細碎的粉末堆積,從無逐漸到有,起初只有輪廓,還看不分明,隨著封印碎裂更多,積累速度變快,眼耳鼻舌身意覺醒,顏色、聲音、氣味、觸覺都鮮明起來。

花的顏色,深的淺的奼紫嫣紅開遍,瑰麗繽紛過後,只剩桂花淺嫩的暖黃。

花的香氣,濃的淡的芬芳馥郁襲人,暗香浮動飄散,最清晰的是沁人心脾的淡淡桂花香。

顏色與香氣滲入夢中,化為影像浮現,從模糊難辨,逐漸愈來愈是清晰。

雷剛在夢里醒來。

記憶突破生死屏障,昔日歷歷在目。

那日那時,深深刻進神魂的最難忘景象。

穿著淡淡暖黃色無繡綢衣的窈窕身影,裊裊婷婷從山下走來,樹林濃密高壯,嬌小身影一會兒看得見,一會兒又隱在深深綠蔭里,這樣重復了幾次,他才察覺自己在注意她。

他是蒼狼,聲名遠播的大妖,來到這座雪山多年,只有妖斧陪伴。

經歷過太多戰役,即使隱蔽在此處多年,寒風冷雪洗淡血腥氣味,但與生俱來的戾氣難消,力量又強大得無法隱藏,雖然從不曾在硯城挑起事端,卻總招來忌憚,甚至莫名的敵視,沒有人敢靠近。

唯獨她,嬌小柔弱,眉目如畫,一步步走來。

終于,她走出杉樹林,縴足踏上雪地,行走得更慢,足印在雪上小巧可愛,桂花的淡雅香氣,化去冷雪凜冽,雪山間飄起暖甜花香。

步履來到他面前才停下,粉嫩雙頰有些微紅,氣息略喘,未語先笑。

那笑,讓天地萬物都黯然失色。

「你好。」

她說道,聲音清脆,清澄如水的雙眸直視。

他很久沒說話了。

但,她特意前來,語氣友善而誠懇,他無法漠視,于是點頭致意。

紅唇彎彎,笑得更美。

「我是這任硯城的主人。」

長睫輕眨,語聲柔柔。

「今天,是我接任的第一天。雖然慢了許久,但是,我代表硯城歡迎你的到來。」

他微微側頭,難得感到訝異。

前任的硯城主人,對他的存在冷淡甚至是厭惡,又沒有能力驅趕他,只能勉強忍受他的存在。而她,在接任的首日,就親自來到雪山山麓上釋出毫無保留的善意。

嬌小的身軀轉身,望著山下景色,嘆息的出聲。

「從這里看,硯城很美吧?你一定是看不厭,才會留在這里。」

她輕聲說著,側身時淡黃色的綢衣款款擺動,盡責的襯著她雪膚花貌。在她身後,是青山環繞,形如大硯的城。

「硯城里也美,泉水瀠回,處處有樹有花,你願意去看看嗎?」

他看著她好一會兒。

「你不怕我?」

低沉的嗓音很嘶啞。

他雖已化為人形,沒有鋒利的利爪獠牙,但眼神仍森冷凌厲,蒼黑的長發狂野披散,因為獨居太久而衣衫襤褸。

就算不知道他的名聲,這模樣也足以讓人退避三舍。

「為什麼要怕?你又不曾傷害過硯城里任何人。」

她歪著頭,巧笑倩兮。

「我們不需要敵對,也不需要漠視彼此,或許,還可以好好相處。」

柔弱得如初開花兒的少女,竟跟萬妖萬魔都懼怕的他,提議要好好相處。

這縴細的身軀,哪來這麼大的膽量?

一陣風雪吹來,綢衣飛揚,她仿佛隨時都會被吹走。

「這里太冷,不好說話。」

白潤的小手抬起,取下簪在烏黑發間的茶花,些許光滑發絲散落。她無畏的靠得更近,遞出茶花,綢衣寬袖輕輕拂過斧面。

「如果你願意的話,明天就帶這朵花到木府來,我請你喝最好的茶。」

他自然而然的接過茶花。

鮮妍的花朵,瓣瓣酡紅,是綻放得最美的時候。

然而,這麼美的花,也不及她下山前望向他時,那期待又略微羞澀笑容的千萬分之一。

***

第二天,他首次進了硯城。

木府佔地廣闊,他早在雪山上時就已經看見,所以不必詢問任何人就能找到。事實上,人們看見他就早早回避,只敢站得遠遠的,投來恐懼擔憂的張望,他就算想問,也沒人敢靠近。

木府前,有一座石牌坊。

當他踏入牌坊後,手中的茶花散落,片片花瓣飛舞,紅艷艷的一瓣又一瓣落在前方引路,領著他經過曲折回廊,跟重重樓房與庭院,走了好一會兒才在一間廳堂里看見她的身影。

嬌小的她手握白玉筆管的毛筆,以碧玉為硯,在素白宣紙畫上墨跡,桌案四周有許多揉皺的紙團,都是畫得不滿意被丟棄的。

她畫得很專注,輕咬潤紅下唇,綢衣的寬袖褪落到肘上,顏色不是前日桂花的暖黃,而是蒼黑之色──跟他衣袍相同的顏色。

毫不隱藏的期待,讓他猝不及防,胸口涌現不曾有過的奇妙感受。

茶花的最後一瓣,落到桌案上,她才抬起頭來,俏臉上盡是驚喜,雙眸比最亮的星星更璀璨。

「你來了!」

她迫不及待就要走來,但驀地又看了看宣紙,下定決心的吸了一口氣,嚴肅的說道︰「請等等,我要再試試。」

她屏氣凝神,在宣紙上作畫,線條卻歪歪扭扭,連個圈都畫不圓。

起先是五官,再來是衣衫,接著是手腳,勉強看得出是人形,都畫完後才在空白的眼中點楮,宣紙開始無風自動。她擱下毛筆,沿著濕潤墨跡邊緣把宣紙撕下,灑落在地上。

「起。」

扭曲的紙片,應聲直立,還膨起變得立體。

她欣喜不已的拍手,又說了聲︰「走。」

紙人邁開腳步,搖搖晃晃的走了幾步,卻愈走愈軟,最後倒伏在地上,線條歪扭的腳揮啊揮。

「還是得自己來才行。」

法術失靈,她也不惱,俏皮的吐了吐舌頭,離開桌邊忙碌起來,走到貼牆而建,矮到必須蹲下低頭,高到廳堂梁下,大小不一的木櫃搜尋。

廳堂外的庭院,簇簇綻放的粉色海棠,花朵爭相離了樹,柔蔓裊裊飄舞到木櫃旁,朵朵堆迭成階梯,讓嬌小的她便于看清每個木櫃里藏放的珍品,能伸手取到要用之物。

密密層層的菲薄花瓣,穩穩托住小巧繡鞋,她仔細甄選,總算選到招待貴客的器物,小手伸向一套輕巧細致的白瓷茶具。

海棠為了討她歡心,飛涌入櫃要代勞,她卻說道︰「不用。」

粉粉的花瓣落下,不敢僭越,鋪落地上化為軟毯。

兩盞一套三件的蓋碗,先被放置到桌上。原先的墨跡被花瓣擦拭干淨,連宣紙也被挪到一旁,因為挪得有些急,一些花瓣夾入宣紙,粉嫩的顏色浸染素白,像是宣紙上也開了朵朵海棠。

再取來小巧的茶倉,端來彎彎竹節做提梁的陶壺,她才回到桌邊,笑意盈盈的招呼。

「請坐。」

她打開茶倉的蓋,在彼此杯中倒入適量外型小巧圓卷,細細銀白毫毛下隱約透著翠綠色的茶葉。

「這是女兒環,選最細嫩的茶芯,再用鮮花相迭,烘焙五次後制成,前後要費時一個月。」

指尖輕撫過陶壺,熱而不燙的清水就盈滿其中,隨著她將熱水緩和的倒入杯中,翠綠芽苞翻滾,釋放出清澈透亮的淺黃色茶湯,茶香與花香縈繞滿室。

倒掉第一泡茶湯,她請他飲用第二泡。

他舉杯喝了一口,果真滋味醇厚,就停也不停,把一杯都喝盡。

「喝得出是什麼花嗎?」

她笑問,再為他杯中添茶。

「桂花。」

這味道,他昨日聞過。

「很香,但是,在你身上時更好聞。」

俏臉微紅,伶俐的她一時語塞,一會兒後才說︰「我是特別為你準備的。」

喝下肚的茶湯,不知怎麼的竟變得更熱燙,染得他胸腹暖熱,戾氣在茶香與花香中漸漸消弭。與她相處時,他竟覺得比高踞雪山,只有妖斧作伴時,心緒更平靜。

杯中的茶環,經過幾次沖泡,仍是嫩葉連睫、柔軟鮮嫩,沒有丁點兒破損,滋味也沒有減損,依舊潤滑回甘。

「木府很大吧?」

她問。

他點點頭。

的確,若沒有茶花的花瓣引路,他或許找不到這間廳堂。

「歷代硯城的主人,就是木府的主人。」

她看了看廳堂外,庭院里奇花異草、果木如雲,笑得有些困擾。

「木府大,硯城更大。身為硯城的主人,城內要是有不能解決的事,都必須由我處理。我能力有限,要一個人做這些事,真怕會忙不過來,哪處生出錯漏。」

或許,是滿地揉亂的紙團,跟趴軟在地的紙人太不忍卒睹。

或許,是她眼眸里的擔憂太惹人憐愛。

或許,是茶太芬芳可口。

總之,胸腹間的暖熱,將話語推滾到舌尖,他沖動的說出來︰「我幫你。」

她轉過頭來,隱藏不住喜悅。

「真的?」

「真的。」

他點頭。

「我從不食言。」

「謝謝你。」

澄澈雙眸盈滿欣喜,以及純然感激,憂色一掃而空。

「不過是還你請我喝茶的人情。」

他這麼跟她說。

他也是這麼跟自己說。

***

事情來得很快。

起初,是夜里小兒哭啼,家人不論怎麼哄都哄不好,小小稚兒哭得全身通紅、聲音沙啞,家人又累又心疼,要到天色大亮,娃兒才會閉上淚眼睡去。

焦急的父母,把娃兒抱去讓大夫瞧,也看不出有什麼問題,但到了夜里就又哭起來。

這不是個例。

很快的,硯城里的小娃兒都在夜里啼哭,擾得大人入夜不能安眠,甚至連大夫家新添的孫子,也整晚夜啼,做媳婦的坐月子時無法休養,身子比懷孕時虛弱。

既然不是娃兒身體有狀況,有人就猜想,該是外在原因。因此入夜後就不睡,在屋子內外搜尋,察看是否有異狀。

有個愛妻又愛子的男人,連著幾夜沒睡,守夜時坐在門外階梯上,實在支撐不住打了個盹,才閉眼不久,屋里娃兒的哭聲突然拔高,他驚醒跳起來,看見暗影閃過牆角。

他恨恨跑上前去,要擒抓罪魁禍首,但轉過牆角卻看不見任何人。

正在疑惑時,背後家里住著娃兒那屋,窗欞被無形的力量猛的一撞,發出震天巨響,小娃兒經此一嚇,哭得更厲害。

後來,陸續有人看到暗影,卻都抓不到人,受害的人們討論時都恨得牙癢癢。

怪事沒有消停,還愈演愈烈,後來連家中沒有娃兒的人也受害。

有幾間屋子毫無預兆的崩塌,所幸沒有人被壓傷,但損失不少財貨。原本以為,是屋子年久失修才崩壞,但就連新蓋的店面,竟也在開幕那天轟然傾頹,嚇壞店主與賓客。

店主氣得頭頂冒煙,跑去建造房屋的工頭家質問,懷疑工序有缺漏,甚至是建材以次充好,才會晦氣的在開店當天就出事。

工頭蓋了幾十年屋子,從來都是一絲不苟,用的更是真材實料,性格固執寡言,把名譽看得比性命重要,被罵也沒回嘴,回屋卻懸梁自盡,被家人發現時已經氣絕。

事情一發不可收拾,有人這才想到,趕去木府求姑娘。

歷代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輕,但是年輕得如十六歲少女,舉手投足間還帶著一分稚氣的,硯城的人們還是頭一次見到,心中不免猜疑,這柔弱的少女能不能承擔責任,為硯城解決難事。

再見到她身旁,跟隨著狂發蒼衣、神色冷峻的大妖,全都膽顫心驚,驚愕得連喘息都不敢大聲,更別提是說話了。

穿著寬袖綢衣的姑娘,走到鋪掛白布幔帳的喪家,大妖先出手,撩開層層幔帳。他說到做到,從最小處幫她。

俏臉嫣然一笑,無聲感謝。

嬌小人兒走進以白布結花裝飾的喪家,屋中兒子兒媳穿白麻孝衣,孫子孫女穿白苧孝衣,一身縞素的婦人,則哭跪在丈夫尸身前。

「你哭什麼呢?」

她笑語如鈴,在哀戚喪家的愁容中,顯得很是自然,痛哭的兒孫們瞧見,傷痛情緒淡去許多,不再哭得撕心裂肺,眼中不再出淚,能夠看得清晰。

婦人抬起頭來,原本滴水未進,又哀傷過甚,幾近昏厥的意識,因串串淚水反潤,不但干啞的聲帶恢復,連神智也清醒。

「我丈夫死得冤枉。」

婦人說道,不知怎麼的,立刻就知道她的身分,如溺水之人見到浮木,急忙抓住機會懇求。

「請姑娘為我丈夫作主。」

少女粉嫩的唇揚起。

「好。」

姑娘的笑,就如春風,掃去喪家的哀傷。

連圍觀人們的驚慌疑惑,也隨這笑一掃而空,就連對大妖的畏懼也消弭殆盡,紛紛不由自主靠得更近,想將她的話語听得更清晰,將她的面容看得更仔細,多虧蒼黑色的衣袍揚起,劃出一道無形屏障,將她與眾人隔開適當的距離,她才能從容行動。

「身軀雖然已經冷了,但三魂七魄還沒走遠,被家屬的哭聲羈絆。」

白嫩的指尖探出,模了模工頭的額頭,微微側著的小臉帶笑,說得很是輕松。

「你的冤枉,就自個兒來說吧!」

話才說出,死去的工頭,驀地深吸了好大一口氣。

「去取些熱水來,喂進他嘴里。」

姑娘說道。

兒媳搶在婆婆前,急忙沖進廚房里,再端了一碗熱水出來。因為太匆忙,雙手又抖得厲害,碗里的水灑出大半,送到婦人身邊時剩下不多。

婦人救夫心切,端碗含了熱水,俯身哺入丈夫口中。

僵冷的身軀,因這口熱水,逐漸軟化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在眾人訝異的注視下,工頭睜開雙眼,原本死去,如今竟然活來。

「姑娘!」

他啞聲叫喚,因魂魄回體,身軀逐漸暖熱。

「新開幕的店面,真是你偷工減料,才會崩塌的嗎?」

她言笑晏晏,問得輕描淡寫,眨動的圓亮雙眸黑白分明。

「不是。」

工頭慎重搖頭。

「我是冤枉的。」

「就算是被冤枉,也不可尋死。」

澄澈雙瞳中沒有怒色,多的是憐憫。

「你死了一了百了,但旁人要是以為,你是畏罪自殺,往後瞧不起你的妻兒,你罪過豈不是更深?」

言語上的譴責,口吻並不重,但死而復生的工頭,卻覺得身上重得像是壓了整座雪山,慚愧得無法抬頭,臉幾乎要埋進土里。

「我錯了。」

心高氣傲的工頭,對少女誠摯懺悔,從魂魄到完全敬服硯城的主人、木府的主人。

她笑了起來,美目盼兮,輕言柔語,沒有半點屈尊俯就的態度。

「知錯就好。」

得到原諒後,工頭還急著戴罪立功。

「我還知道,這陣子硯城不寧,是出了什麼錯。」

「喔?」

她興味盎然,看了看蒼衣男人,才又說道︰「你說。」

「是紙錢,紙錢出了問題。」

工頭說得信誓旦旦、言之鑿鑿。

「我斷氣後,看見近幾個月的新鬼們哭訴,收不到子孫燒的紙錢,實在死不如生,只能鬧出事端,求得注意。」

「你穿越生死,知曉生人不知道的事。」

她點了點頭,剛要開口,卻看見穿蒼衣的高大身影,已經去門前取來紙錢,無言的遞到面前。她甜甜一笑,接過紙錢仔細看了看,還稍稍摩擦粗糙的黃紙。

「這紙錢做得粗糙,連符文都沒印得完整,難怪會引發怪事。」

「紙錢是在哪間香燭鋪買的?」

她問道。

「啟稟姑娘,是庇福香燭鋪。」

有個男人搶著回答,還說得很是仔細︰「硯城里原本還有幾間香燭鋪,但庇福的價壓得最低,別的香燭鋪不堪長久虧損,紛紛關門,庇福就成了唯一一家。」

這次,不需她說話,也不必蒼衣人動手,幾個人腦筋動得快,一听到問題出在紙錢,就去庇福香燭鋪把店主抓來,推推嚷嚷的扭送到工頭家外頭,店主不甘心的大吼大叫︰「你們做什麼?」

店主放肆的質問,凶狠異常。

「放開我、放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