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 陸 蚊言文(2)

書名︰昆侖|作者︰典心|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只是,婚服的顏色還是得挑。

「硯城西北方向、雪山南麓上有棵兩株合抱的茶花樹,樹齡超過五百年。枝干盤繞無間,一株是單瓣、一株是重瓣,開的花大多並蒂,每年開花有數萬朵,遠看如似紅霞。」

她娓娓道來,柔聲提議︰「不如,就取那兩株茶花的紅,你用單瓣那色、我用重瓣那色?」

「好。」

「至于婚服上的繡。」

她偏了偏頭,白嫩的小手往天際一抓,翠綠得太深,近乎黑色的繡線,如雨般源源不絕落下。她遞給他看。

「就用這色,好嗎?」

「很好,」

他坦承。

「我很喜歡。」

「我知道。」

她也坦承,笑意里藏了秘密,原本遮掩得很深,但逐漸能被看出,只是還不清晰。

「再來,該來試試你身量。」

她又說。

「你會不知道我身量?」

他取笑。

彼此常相依偎,他早知她縴腰多少,而她這些年來,全都不假他人之手,親自選料裁縫,為他納鞋、縫被褥、做衣裳,對他的身量早就一清二楚。

「做平時衣裳的尺寸,跟做婚服不同,總要再試試才準確。」

她嫣然一笑,探取最近的那個素白丫鬟奉上的紅布,輕聲說道︰「放我下來。」

他依言照做,松開臂膀,懷中嬌柔的可人兒落下地。

縴巧白嫩的雙足赤果著,花草匆忙迎上前去,托頂著姑娘的腳底,花睫草葉放得柔軟又有彈性,竭力讓她果足也能舒適。

紅布伸展開來,她在花草的伺候下,時而升高、時而降低;時而在前、時而在後,小手隔著布料,輕輕在他全身上下游走。

「你的肩是這樣,你的前胸是這樣,你的後背是這樣,你的腰是──」

驀地,雷剛再也不能忍,擒獲花草上的她,緊緊貼入懷抱里,感受她的柔軟、她的芬芳,薄唇印上她嫩軟唇瓣,汲取她的呼吸,貪婪難舍的廝磨,吻得她全身嬌軟……

庭院寂靜,紅布圈繞成繭,將他們護在其中,素白丫鬟們則是眼耳鼻口都消失,不敢窺听他們的親昵。

終于,理智尚存的他,沒有恣意縱情,竭力克制,好不容易才放過輕顫的她。

水眸迷離的姑娘,被吻得喘了,臥在他頸間好一會兒,才勉強能撐起嬌軀,羞赧得全身發燙。

以往,動情太過時,她會說不可以。

但,漸漸的,她不太說了。

他反倒提醒自己,不能激情太過。

木府里走動的人與非人太多,有灰衣的奴僕,各種花花草草,幾乎無所不在的信妖,以及遇到無法解決的事,就來請求解困的人鬼妖精們,想圖個清靜著實太難。

「你、你別擾我。」

她低下眉眼,長睫輕顫,語聲太嬌,還又補上一句︰「現在還不要。」

欲拒還迎的模樣,實在太誘人,他只能苦笑。

他們都有默契,將歡愛留在洞房花燭夜,到時候萬事萬物都會被摒除在外,沒有人與非人能打擾。

紅布包圍的繭,自動垂落下來,圈繞在他們腳邊。

姑娘緩了緩心神,輕手一揚,不論是無風自繞的,或是在地上的紅布,都自動收迭,恭敬又無聲,一次收折就像一次叩拜,依序化為整齊的布匹。

「信妖。」

听見叫喚,素白丫鬟們的臉上開了口,同聲回應︰「在。」

「把紅布都收下去,要用的顏色,你去跟茶花樹取。」

「是的。」

素白丫鬟們齊聲說,各自收拾地上的布匹,抱起來就往庭園外走去,滿目的深淺不同的紅漸漸淺去。

雷剛卻微微擰眉。

「這就好了?」

「是啊。」

「只量了我的身量?」

她甜甜應了聲︰「嗯。」

「你的呢?」

「我自個兒會處理好。」

她莞爾一笑,眼波柔情似水,又帶有調皮。

「不過,做好也不讓看,等成婚那日你才能看見。」

「讓我先瞧個大概吧。」

他抓起素白丫鬟來不及收起的布,蓋住她烏黑長發,望見艷艷紅布,襯得她更是雪膚花貌,剛要夸贊,濃眉卻微乎其微的一皺。

那表情出現跟消失,比眨眼還快,還是被她發現。

「怎了?」

「布里有針。」

他小心的拿下紅布,不讓針尖刺著心愛女子。

姑娘靠上前去,指尖輕觸紅布,布匹因為藏針未察覺,誠惶誠恐的顫抖,布面起了湖水般的漣漪。

甜翠的嗓音一聲令下。

「起。」

倏地,數十個灰淡淡,比針更細、更小,如似毛刷沾淺墨,無意一刷的殘痕,或直或橫的浮出紅布,要不是仔細看,還真的發現不了。

「這倒不像是針。」

「是我檢查不周,請姑娘恕罪!」

紅布中藏有異物,還刺著雷剛,信妖嚇得魂兒都要飛了。

雷剛要伸手,取過來讓她過目,嫩白小手卻拍拍強壯臂膀,示意不必如此,他就也不動。

「這是蚊子的尖嘴,的確很難看得見。」

她端詳了一會兒。

「只不過,蚊子死後就無法叮人,這些離了活體,卻仍能刺人,而且還叮疼了你。」她握起寬厚大手,在被叮的紅點上輕輕拂,疼痛就消失。

听出脆脆語音中的責怪,信妖趴跪得低得不能再低,愧疚像是一座大雪山,壓得他喘不過氣,變回一張素紙在地上嘎啦嘎啦的抖。

雷剛抬起手,輕觸精巧的下巴,勸道︰「別動氣。」

她望著他。

誰也奈何不了她,而她,偏對他無可奈何。

怒氣消散,她貼入他懷中。

「信妖,婚期將近,你奔前走後的,要辦的事情很多,難免有疏漏,真是辛苦你了。」

語氣中沒有責怪,還軟語勸慰,輕聲說道。

「只是,蚊口煩人,你能再多做一件事嗎?」

信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啊,姑娘安慰他呢!

信妖感激涕零,急著戴罪立功。

「只要是姑娘吩咐,我什麼都願意做。」

信妖說道。

姑娘于是說︰「那麼,你去藥樓找青兒。」

***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蚊群縈繞不散。

硯城里的人與非人,被騷擾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被叮咬時很疼,皮膚會紅腫,擱著不管一夜也就好了。但是,沒人受得了一再重復被叮咬,忍不住動手去抓的,皮膚上還會布滿抓痕。

就算發起狠來,睡前把房內蚊子都撲殺淨了,蚊嘴還會落在衣裳里、桌椅上、枕褥間,刺得人與非人都難以入眠,當真如坐針氈。

就在人與非人們討論著,該不該去木府,求姑娘解決蚊患,卻又遲疑著,不敢干擾即將到來的婚禮,全都忍了再忍。

瀕臨無法忍耐時,信妖化身白衣公子,大搖大擺走出木府,到了硯城里最大的藥鋪里去,指手劃腳的安排,吆喝著要伙計們打起精神。

「把薺草干拿出來,快快堆到門外去。」

他吩咐著,已經跟青兒問出辦法,底氣十足,邊走邊叫嚷︰「喂喂,你們都別閑著,有干的薺草就拿來,草干可以,枝干也好。」

人們不敢怠慢,全都行動起來,各自去翻出薺草。

薺草有藥效,能利水、止血、明目、清熱解毒等等,藥用價值很高,每間藥鋪都存留不少。尋常人家里,聞得曬干的薺草有清香,會拿來做枕,睡起來很舒適。

不只如此,鮮嫩薺草吃來滋味也好,人們會采來炒著吃,見到野地里有薺草,都放任長著,不會去除。

在信妖的監督下,四方街廣場上很快堆滿薺草,還分了好幾堆,每堆都有一個成人那麼高。

見到薺草高堆,信妖滿意的巡視,繞了幾圈後停下步來,面向黑龍潭的方向大聲喊道︰「見紅,跟你借個火啊!」

聲音剛落,黑龍潭中就鼓起一團烈烈火球,遠遠的朝信妖撲過來。

還好他機警,預先躲在一堆薺草後,火球撲上干薺草隨即燃燒,火焰滾過處冒出煙來,隨著煙飄開,蚊群逐漸稀疏,偶爾有落單的,被燻後也飛得歪歪斜斜,仿佛醉酒的人,反應變得很慢。

直到這時,信妖才站起身來,朝黑龍潭嘀咕︰「哼,臭泥鰍,我跟見紅借的,你搶什麼功勞!」

他信手拾起一桿前頭悶燃的薺干,交給站在一旁的年輕男女,諄諄囑咐著︰「這薺草啊,又名護生草,用龍火點燃後,無論蚊啊蛾啊都不會靠近,你們就不會被叮咬了。」

人們連連道謝,各自取了薺草回家,煙散得愈來愈廣,煩人的蚊也漸漸消失,人與非人的臉上終于又有笑容,就算留有紅腫的,也不再擔心,連貓狗都松了口氣。

信妖還在吩咐︰「薺草燒光了也不要緊,去采鮮薺草花,放在枕席下也有效果。」

他邊走邊說,冷不防撞上一只全身黑毛滿滿、眉骨深深的大猩猩。

「唉呦,你杵在這里做什麼?」

大猩猩張開嘴,話說得慢,動作也很慢。

「姑娘……要紅布……用……我的……血……去染,布……會……很……紅……」它伸出手臂,黑毛太茂密,只見毛而不見皮,有幾只蚊在濃毛中迷路,被糾纏著無法動彈。

「不用了,姑娘已經選定,用茶花樹的紅。」

信妖忙勸著。

大猩猩還在堅持︰「真……的……我可以……」

「我會告訴姑娘,你有這份心意。」

信妖笑著說,將多毛的手臂推回。

「你要是舍血染布,到婚禮那日就不能一起慶賀,更不能看見姑娘穿婚服的模樣,豈不是很可惜嗎?」

大猩猩收回手臂,慢慢搔了搔腦袋,冒出幾只昏昏的蚊,終于不再堅持舍血,低頭致意後又往雪山方向而去。

信妖松了一口氣,幸好猩猩明理,也期待見到姑娘穿婚服,否則若真取了猩猩的血染布,即便再好看,布也染了腥氣,哪里還能用?

嗡嗡……

微弱蚊鳴響在耳畔,他動作很快,揮掌拍了過去。

啪。

蚊子被拍死,印在白衣上,他嫌棄的拍了拍,蚊尸飄然落地,碎碎的橫七豎八。提起衣角細看,發現竟留了淺淺的痕,他懊惱得不得了,盯著考慮該怎麼去除。

只是,愈是看得久,衣角上的印痕,看來愈像是……像是……像是……

信妖看得更仔細,腦袋歪歪。

這是個「口」字嗎?

他磨了磨衣裳,蚊尸留的痕就淡去。

唉啊,肯定是他太忙,一時眼花了啦!

信妖甩甩衣袖,快步離開四方街廣場,惦記著要去告訴山麓上的茶花樹,婚服的顏色選用花色,雷大馬鍋頭的要用單瓣那色,姑娘的則是要用重瓣那色。

在背後,蚊尸滿地,陷入五彩花石里,碎尸拼成大大小小的無數「口」字,全都噤聲無言。

那些散布在人與非人的發鬢邊、衣裳里、被褥上,曾有過蚊蹤的地方,「口」字都無蹤,卻不是消失。

它們靜靜等待。

等待開口的那日到臨。

到時,它們會說。

說出那句至關重要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