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 玖 虎姑婆(2)

書名︰昆侖|作者︰典心|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黑影從暗處緩慢探出,覆著粗糙黑毛的厚掌,蹣跚踏到燈光所及之處,半披在身上的被子滑落,體態一覽無遺,似熊非熊,掌前生著五根尖銳趾爪,腕骨處還有短而無爪的第六趾。圓頭粗頸上,雙耳、眼周與口鼻的皮毛黑中透褐,因首次嘗到不同的鮮味,小眼閃閃發亮。

「姑婆,我還要吃花生。」

大嘴利牙發出人聲。

驚恐不已的虎嫗,蹲伏在地上,四肢顫抖,雙眼愕然瞪大。

她雖精明到,模清大人們出門的時間,吞食第一家的孩童,卻沒有預料到,第二家的孩童吞下指骨後,竟會化身成前所未見的異獸!

圓頭短尾的胖碩身軀逼近,低下毛茸茸的腦袋,舌忝著地上殘留的血跡,頭部與身體看似黑白分明,實則黑毛中透著褐、白毛中夾著黃。

「那不是花生。」

女孩從暗處走出,愛憐的撫模皮毛,循循善誘的教導。

「是肉。」

雖然還是人形,但雙眸跟異獸一樣,眼白極少,漆黑眼珠熠熠生輝。

「肉。」

男孩聲音模糊,悶響如咆。

「還要。」

異獸步步逼近,虎嫗連忙甩下皮兜,兩只前爪在地上一按,縱跳到一旁,齜牙咧嘴佯裝威嚇,勉強掩飾驚駭。

女孩幾步走上前,動作無聲無息。她先截堵通往大門的方向,再撿起皮兜打開,往里頭看了看,貼心的遞到圓滾滾、毛茸茸的大嘴邊。

「這里還有,來,慢慢吃。」

鈍短口鼻探入皮兜,盡興大吃大嚼。

「謝謝你,替我們帶吃的來。」

女孩轉過頭來,黑漆漆的眼看著虎嫗,微笑的時候,露出鋒利如鍘刀的獠牙。

「細竹跟野果雖然味道也不錯,但連續吃好了幾年,實在是吃膩了。」

白森森的牙,驚得虎嫗身軀低伏,幾乎要哀鳴出聲。

她犯了致命錯誤。

以為大人不在,孩童就可任憑擺布,卻不知看似安全的地方,實則最是危險。這家的大人,會安心在夜里離家,是知曉兩個孩子雖小,卻已經有自保的能力。而她卻被表像所欺,如今身陷險境。

她不該貪心。

早知道,吞吃一個男孩後,就該躲回破屋。

如今,後悔已經晚了。

「你、你們是什麼?」

她聲音沙啞,吐出的字句因顫抖而頓挫。

女孩狡黠的嘻嘻笑著︰「你不是說,是我們的姑婆嗎?怎會不知道我們是什麼?」

燈光照亮她的側臉,映在牆上的陰影卻不是人形,同樣是豐腴富態、似熊非熊的異獸。

盤腿坐在地上的弟弟,已把皮兜里吃得精光,茸毛厚掌往內探抓,將皮兜翻了面,貪饞的舌忝了又舌忝,才抬起沾血的毛茸圓臉,意猶未盡的輕推著姊姊身側撒嬌,喉間發出模糊咕噥︰「還要。」

女孩拍撫弟弟,照顧得很盡責。

「乖,再等一下。」

前路被截,魂飛魄散的虎嫗只能撐著發軟的四肢,緩慢後退再後退,漸漸離開燈光明亮處,躲避到較陰暗的地方,不自覺的退入一間房中。

女孩亦步亦趨,陰影無比巨大。

虎嫗惶亂避到牆邊,尾巴驀地拂到粗硬干燥的皮毛,連忙竄跳起來,驚恐回身望去,料想不到屋內也有埋伏,她卻沒察覺到半點氣息。

只見龐然巨獸昂然而立,佔滿整面牆,口鼻朝上、四肢大大攤開,前肢後腿都是黑褐色,身軀部分黃如枯草,雙耳松垂,圓黑的眼朝下俯視,卻見毛不見眼,只留小小圓洞。

「爺爺!」

男孩的聲音叫喚著。

虎嫗直豎的粗短尾部,稍稍軟垂下來。

難怪她察覺不到氣息。

巨獸只剩皮毛攤掛牆上,血肉內髒跟骨胳全都不翼而飛,連四肢末梢的利爪也被斬斷。因死去太久,徒具一張皮毛,氣味老早消無。

「我們是白羆,很久以前,曾經是神的坐騎,那時,人們也信奉我們為神靈。」

女孩輕聲說著,一步步走近,抬頭望著牆上大大攤開的皮毛,灼亮的眼蒙了水霧。

「但是,我們的神戰敗,人類不再敬畏我們,開始剝我們的皮、吃我們的肉、吸我們的骨髓,幾乎要把我們一族獵殺殆盡。」

「爹娘帶我們逃了又逃,好不容易才來到硯城。夫人心地仁慈,求公子庇護我們,能在硯城里安居。

為了隱藏身分,我們從雜食改為茹素,吃細嫩的竹子,只是吃竹子不容易飽,總要一直吃一直吃,咬得下顎好酸。」

她頓了頓,感嘆說道︰「還是吃肉好。」

女孩親昵的揉揉弟弟後頸。

「尼南,對吧?」

「肉……」粗啞的熊咆,發出勉強近似人聲的音。

「好!」

姊姊逐漸獸化,四肢著地露出獠牙,用鼻子推了推弟弟。兩頭異獸從不同方向靠近,環繞狼狽不堪的虎嫗,不時伸出利爪探抓,在大快朵頤前戲耍獵物。

「等、等等!」

虎嫗哀叫出聲,在利爪下閃躲,眼看異獸的包圍圈愈來愈小,臨死前靈光乍現。

「姑娘!」

她喊出木府現今的主人。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前一任是公子,這一任則是姑娘。

在硯城里妄肆食人,壞了硯城的規矩,她原先最該忌憚的就是姑娘,如今死到臨頭,卻想用姑娘名義保命,實在諷刺至極。

隨著那聲叫喚響起,陰暗的房內閃起黝亮微光。

虎嫗這才發現,房內貼著一塊塊木牌。從腳下的地板、左右兩邊的牆壁,乃至房間上方,都貼著一塊又一塊方正木牌,每一塊牌上都用黑膩不明的顏料,畫著同樣的符文。

姑娘姑娘

「你們不能吃我,」

她進退不得,頭尾不能兼顧。

「姑娘不會允許的,她、她會懲罰你們,把你們驅逐出去!」

黑膩的顏料如被叫聲喚醒,緩慢流淌著,讓符文一時濃一時淡,微光也隨之忽明忽暗,照得房內光影詭麗。

姑娘姑娘

姑娘姑娘

姑娘姑娘

姊姊不懼反笑。

「嘻嘻。」

異獸森白的牙,還有白中透黃的部分,都映著詭異符文,血盆大口張到最大,咬住悔不當初的虎嫗。

松垮的虎皮被撕裂,溫熱的血飛濺開來,染紅銳利獠牙,忙碌大嘴下發出的聲音,不再是單調的喀啦喀啦,隨著吃的部位不同,聲音也不同,有時響有時悶。

肉少處先是喀嚓脆響,大小不一的碎骨,在臼齒間研磨。

肉多處是濕潤的吮音,唾液在舌齒間嘖嘖作響。

利齒撕裂老化的韌帶,咀嚼多肉部分,咂叭咂叭咂叭……

當腹部被撕開,翻倒的虎嫗在劇痛中顫抖,呼吸淺而急促,不知是姊姊還是弟弟,一下又一下扯著她的五髒六腑,嚼著她的肺、咬碎她的肝,符文倒映在翻白的眼中,才顯出真意。

※  姑娘※

一塊塊木牌上,全是倒寫的「姑娘」。

虎嫗在利齒的分食下沒了氣息,原想飽餐一頓的她,成了姊弟的餐食。

***

四更天左右大門被推開,父母這時才回來。

一進屋看見飄飛的虎毛、被咬得洞穿的殘碎虎皮,還有斷骨殘肉跟處處沾染的血跡,母親率先出聲︰「你們還沒睡?」

語氣里只有微微責怪,沒有半點驚恐之色︰「小麗,夜半三更的,你怎麼把老虎放進來了?」

「她帶了生肉來,好香好香。」

恢復人形的女孩露出笑容,抹了抹嘴邊的血,靠到母親身上撒嬌。

一旁的弟弟還維持獸形,懶洋洋的翻滾,懷里抱著老虎頭顱前後搖晃,當球一般戲耍,時不時貪婪舌忝咬,色粉而薄的舌頭靈巧鑽進空空的眼窩回味,始終舍不得放下來。

「尼南,快別吃了。」

母親忙說,用力把殘缺的頭顱拿開。

「也不知是哪來的虎,要是吃壞肚子怎麼辦?再說,虎肉味酸,又是這麼老的虎,口感肯定偏柴發苦。」

她嫌棄的丟開虎頭,懶得多看一眼。

初嘗血肉的異獸哀叫抗議,嘴里發出模糊人聲︰「肉,好吃。」

「不怪他們,送上門的生肉,難怪他們忍不住。」

父親拍了拍兒子的頭,寵溺的笑著,看著遍地狼藉,欣賞兒子初次獵食的成果。

「世上有別的肉,比老虎好吃多了。」

雖然茹素已久,但是他們本來就是雜食,血肉的鮮味至今難以忘懷。

「爹,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吃肉?」

小麗問道。

「要好吃的肉。」

「等到公子說,可以吃肉了,我們就可以再放心吃了。」

父親很有耐心的回答,唇上白毛冒出幾根黑須,貪涎讓利齒閃閃發光。

「那還要多久?」

回味方才的鮮肉,小麗已經迫不及待。

「快了。」

父親安撫著,從懷中拿出木牌,走到陰暗的內室,將木牌貼到攤掛皮毛的那面牆上。

「等到木牌貼滿這面牆時,我們就又能吃肉了。」

正寫是稱謂,逆寫是咒。

縱然不知道姑娘的名,但他們在夜間聚集,用摻了姑娘發沙的黑膩稠液,一遍遍逆寫姑娘之稱,再帶回家藏在不見日光的房中,又或是寫別的字句,分發給不知情的人們,一點一滴的集聚惡念。

隨著時間過去,他們的伙伴愈來愈多,隱藏的惡念力量也愈來愈強,等契機一到,就能覆滅姑娘的統治,甚至抹殺她的存在。

這次,他們很有把握。

因為他們有了強大的伙伴。

只要再耐心等待一小段時日,一切都將水到渠成,才能一擊必殺。

在硯城的暗處,已滿是對姑娘的惡咒。

那一天,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