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後,蘄州,通判府。
正處理完公文,打算先回院子休憩的孫澈,瞪著眼前的人,滿臉難以置信。
常參一手牽著兒子,一雙眼正賣力朝他使著眼色,而跟在她身後的赫商辰還是如往昔那張死人臉……啊不,是如往昔那般沉著穩重的臉,淡漠的眼眸噙著讓他讀不出思緒的暗流。
更該死的是,為什麼連和霖、成碩都跟來了?
她是不是露餡了?不就是到城里逛逛,怎麼也能惹事呀她!
無暇多想,他向前一步,將常參推到身後,再向前一步朝赫商辰作揖。「不知道赫大人到來,下官有失遠迎,還請海涵。」
他表面恭敬,心里卻腹誹,怎麼京官跑到地方連一紙公文通知都沒有,他不會是無旨私自離京的吧?
「孫通判無須多禮。」赫商辰淡道,目光平淡著蘊著一股森冷。
孫澈抬眼,扯了個沒笑意的笑臉,再朝他身後的和霖、成碩施禮,狀似漫不經心地問︰「怎麼赫大人會跟這兩位一道來蘄州?」
大理寺少卿跟北鎮撫司的緹騎走在一塊?就算他是奉命前來,也不至于需要跟北鎮撫司混在一塊吧。
和霖跟成碩對看了眼,再看向赫商辰。
「那位姑娘與孫大人是何關系?」赫商辰淡聲問著。
這話一問出,和霖隨即用肘頂了成碩兩下,彷佛在告訴他——瞧吧,剛剛那一幕你沒瞧見,不然更教你心驚膽跳。
孫澈更沒想到他竟會開門見山地問,暗吸了口氣,堆滿笑意地道︰「這位是下官的妾,而這位是下官的兒子孫靖。」
常參沒回頭,只是沉痛地閉上雙眼,暗罵孫澈簡直蠢到沒邊!
孫澈把常參推得更遠一點,不讓他們瞧見臉,再把孫靖拉到三人面前。
三人的目光有志一同地落在孫靖的小臉上,和霖已經克制不住地向前,抱起小小的孫靖,激動地道︰「天,這孩子怎麼會跟常參長這麼像?」他說得一點都不為過,畢竟當年他識得常參時,常參差不多就這麼丁點大。
這五官簡直是同個模子刻出來的,唯一不同的是……這孩子怎麼一點表情都沒有,怎麼好像有種古怪的熟悉感?
赫商辰聞言,目光落在那張粉妝玉琢的小臉上頭。
孫澈慢了半拍,這才想起和霖跟成碩從小就跟常參混在一塊,怎麼可能不知道常參小時候長什麼模樣!偏偏孫靖和常參根本就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那兩個家伙肯定一看就認出了……該死,常參肯定又暗地里笑他蠢了!
「常參是我的表弟,我的孩子長得像她也不足為奇。」孫澈穩下心神,故作淡漠地道,說完趕緊將孫靖丟給常參,擺手要她趕緊走人。
常參一抱回孫靖,頭也不回地跑了。
和霖微揚眉,雖覺得孫澈說得有理,但樣貌能相似到這種地步?
「氣韻倒不怎麼像。」成碩補了一句。
和霖輕呀了聲,確實如此,但這氣韻也挺熟悉,到底像誰?
「妾?」赫商辰拉回目光,聲如薄刃地問。
孫澈心頭顫了下,一回神對上他的眼,明明就如記憶中那般淡漠的眼神,此刻怎會隱隱含著殺氣?
和霖跟成碩也看了過去,搞不懂赫商辰糾結人家的妾做什麼,不會真的是看上了吧?
「不知赫大人對下官的妾有何看法?」孫澈忖了下,揚笑反問。
就說了,憑常參那張桃花臉,哪怕她現在扮女裝,哪怕事隔六年,只要再遇舊人,她就可能被認出,正因為如此,他三年前回京述職根本就不敢捎上她。
如今她八成被赫商辰給認出來了,否則憑赫商辰那種不染塵埃的性子,哪可能突然跟個姑娘走這般近?有本事就直接揭開,大伙攤開說明白。
為了一個常參,他做得夠多,算是仁至義盡了。
「孫通判這麼說就不對了,赫大人也不過隨意說說而已,你這麼應對,彷佛赫大人覬覦你的妾似的,這分明是在毀赫大人清譽。」和霖搶在赫商辰開口之前,強硬地辯駁一番。
他對孫澈實在沒太大好感,原因出在他待常參向來刻意劃清界線,尤其當年常參出事之後,他將所有事都推給常參……要不是孫澈在常參出事後兩天就外放出京,他肯定要揍他一頓。
孫澈咂著嘴,懊惱和霖插嘴,害他不好再逼問,只得放軟姿態。「不過是說說罷了,就不知道赫大人突然來到蘄州又是為了什麼。」
赫商辰眸底結霜,半晌才道︰「為了一樁案子,恐需要孫通判相助。」
「什麼案子?」
「你倆先到外頭。」赫商辰偏著頭對和霖與成碩說道。
兩人聞言,輕點著頭就走到房門外候著。
孫澈不禁微揚濃眉,懷疑他根本是要說常參的事。來,說吧,他肯定是認出常參了。
「當年常參被陷害的案子,有了眉目。」
「……嗄?」孫澈呆了下,半晌才遲疑地問︰「赫大人還在查當年的事?」
確實事關常參,卻不是說常參尚在人世,而是說起毀了她的案子。
「事關常參清譽,自然得為她平反。」
孫澈眉心微攏,頗意外他這個人倒是長情,都六年了竟然還想替她平反罪名。「可是當年並沒有留下太多線索,赫大人又是如何追查的?」
「我自有法子。」他淡道。
「那麼……當年僅有的線索和蘄州有什麼關系?」
「我想請孫通判替我查查徐承坤這個人。」
「徐承坤?」這誰呀?
門外的和霖時不時地將視線掃進房內,無意偷听兩人交談,純粹是對剛才那個孩子留下太深的印象。
「那孩子長得像常參,可氣質像赫商辰。」成碩突道。
和霖听完猛地擊掌。「你說的是!我就在想那個孩子的氣質很熟悉,原來是像赫商辰……這也太怪了,長得像常參,氣質卻像赫商辰,這個孫澈也太能生了。」
「你瞧清他的妾長什麼樣子了沒?」
「這姑娘家的,我怎好意思盯著人家的臉瞧?還是赫商辰要我去幫忙,我才去的,誰知道他突然激動起來,還硬要送人家回來……」和霖說完才恍人大悟。「該不會那位小妾長得像常參?」
天底下除了常參,還能有誰教赫商辰這般出格?
「找個機會會一會那位小妾,我總覺得……光她的背影就讓我覺得似曾相識。」成碩忍不住道。
剛才一路走到通判府,姑娘家的走姿實在是太豪氣了點,豪氣到有種他難以形容的熟悉,非得會一會她不可。
「是嗎?」和霖沉吟了會,壓低聲響道︰「欸,咱們把常參葬在靈業寺的後山,偏偏上個月靈業寺後山遭雷劈,就那麼巧,哪里不劈就劈常參的墳,赫商辰見過後竟面露欣喜,你說……這里頭是不是透著什麼古怪?」
「我向來看不懂赫商辰那個人,就連他為何離京,還向皇上請命跟北鎮撫司借調了咱倆這事都搞不懂。」這些年來,雖不至于全然無接觸,但頂多就是點頭之交罷了,偏偏赫商辰出遠門還要捎帶他倆。
一路來到蘄州,也沒說到底來做什麼,真不知道在賣什麼關子。
和霖半垂著眼,道︰「看在他在常參出事後還上亂葬崗想替常參收屍的分上,他吩咐了什麼我便盡其可能地去做,橫豎他那個聰明人會帶咱倆出來,肯定有他的盤算,至于什麼用處,反正到時候肯定派上用場。」
那時上亂葬崗,他是抱著被人發現就立馬認罪,與家族斷絕關系,免得家族被牽連的決心,畢竟抗旨可輕可重,依當時皇上雷霆震怒的狀況,想要誅殺幾族都不讓人意外,可是身為世家大族成員的赫商辰竟也來了。
這份情他替常參記下,也願替常參報恩。
成碩輕點著頭,認同他的看法,也替常參承了赫商辰的情,自然願意替常參還,只盼常參地下有知,他們這幾個兄弟比他的弟弟還親!
常參在後院的房里不斷來回走著,心焦不已。
赫商辰怎麼會突然到蘄州,甚至還莫名其妙強硬地說要送她回家……他是不是認出她了?但他要是真認出她來,大可以直說,畢竟他向來就是直白的性子,然而卻未提只字片語,直教人模不著頭緒。
依他的性子,哪可能會送個素未謀面的姑娘回家?這一點怎麼也說不過去。
太奇怪,解釋不清,如今只能等孫澈回來跟她說明,可天色都快暗了,他還沒滾回來,何時跟赫商辰有這麼多話能聊了?
「小姐,要不奴婢去前頭打听打听?」端著茶水入內的玉衡,瞧她難掩心焦的模樣,如此提議。
玉衡當年雖無意間引來常勒圍捕,但孫澈出城時還是不忘將她帶上,畢竟她得負責照料落水傷重的常參。
「別別別。」赫商辰向來過目不忘,他見過玉衡,要是突然瞧見她,他就能肯定自己是誰了。
「既是這樣,小姐先坐下,老在這兒走著也無濟于事。」玉衡拉著她在桌邊坐下,給她倒了杯茶,再偷偷塞了一小油紙包的果脯給她。
常參拈了一顆果脯含在嘴里,卻是嘗得心不在焉,滿心里想的都是赫商辰。
這些年她不會時時思念他,但也未曾忘懷,如今他突然冒出來,她怎可能冷靜?她又不是他,不管何時都是一派從容。
當然,除了那一回……
「小姐怎麼突然臉紅了?」
玉衡的聲音近在耳邊,她下意識模著臉,隨即朝臉搧著風。「我這不就是急著嗎?」不中用,她真是不中用,光是回憶都能臉紅,真是愈活愈回去!
「小姐急也沒用,不如去瞧瞧小少爺?」
「得了,那小子一回來就說要去復習夫子給的功課,他讀書時根本不睬我的。」還會嫌她打擾呢,怎麼會有這種兒子,才五歲就開始嫌娘親的。
「要不——」
玉衡正要說什麼時,常參已經起身開門,朝外走去。
玉衡朝外看去,果真瞧見孫澈繞過園子正朝這頭走來,不禁笑了,心想小姐的耳力還是一樣好,離那麼遠的腳步聲也听得見。
「怎樣,他是不是認出我了?」
孫澈沒回答她,反而道︰「你這人也真怪,以往不能穿女裝,你羨慕那些姑娘家可以打扮得花枝招展,現在你能著女裝,偏不帶簪也不妝扮,這不是整人嗎你?」
常參霎時懵了,心想她問東他竟答西,不禁沒好氣地道︰「我整誰了我?我長得這般標致絕媚,哪里需要刻意妝扮?」她每天都逼兒子夸她美,兒子再不甘願也都會夸。
「我就是在怪你,你要是抹點脂粉,誰還認得出你?」
「所以他真認出我了?」她心跳得厲害,也不知道被他認出到底好不好。
「就跟你說抹點脂粉。」
「我沒事抹給誰看?」女為悅己者容,她沒個對象,難不成要她成天涂紅抹綠嚇兒子啊!
「你可以抹給赫商辰看。」
她抿了抿唇,別開臉。「你這是故意笑話我。」抹給他看又如何?她是什麼身分,怎可能與他在一塊?
「赫商辰說,六年前的案子他查出一點眉目了。」
「六年前的案子?」她詫問著。
「進屋里說。」雖說他的通判府里不至于有旁人眼線,但還是小心為上。
常參跟著他進屋後連忙追問。「你說的是我爹被殺一案?」
「是你被嫁禍一案,他這些年來一直想法子替你平反,好不容易終于查到一點眉目,線索跟通寧城的一個人有關,所以他找了其他借口向皇上請命,好讓他能離京追查線索。」通寧就在蘄州隔壁,相距不出百里。
是說,他不是應該直接前往通寧比較快嗎?
常參听完,心里百感交集,沒想到都六年了,他還想著替她平反,這人……在以為她死之後,又是如何過日子的?
當年那狀況她根本沒有機會跟他說,也沒打算跟他說,如果早知道他會一直惦記著自己,她內疚了起來。
吸了口氣,暫時將復雜的情緒丟到一旁,她問︰「他要查的通寧人氏是誰?」
「徐承坤。」
「徐承坤……」她垂斂長睫思索,好半晌才眯起眼道︰「我記得這個名字,他好像是元宵夜大火,與被燒死的陳震一道上京的行商,是吧?」
孫澈還能說什麼?「你說對了,就是那個人。」
「可是他怎會想查那個人?」事發前,瑤台的鴇娘就說徐承坤家中有事,已經先離京了。
「赫商辰說,你爹被殺當晚,鴇娘不久也被殺了,可這事卻未對外透露半點消息,你說是被誰給掩蓋了?」
「京兆尹?」
「除了他還能有誰?」
「可是我記得當年我爹說過,京兆尹不管是明里暗里都未曾表現過支持哪個皇子,要說他是大皇子一派……我覺得不太可能。」身為錦衣衛,暗地查知的事可不少,至于那些想拉幫結派的,自然都造冊在案。
那時京里發生的事在在都針對二皇子,要說不是大皇子干的她還真不信,畢竟只要除去唯一的嫡皇子,他幾乎篤定能上位。
「這些事我不清楚,可是赫商辰懷疑當初死的人根本就不是陳震。」
「他是懷疑被殺之人並不是陳震,也許是徐承坤?」她突然覺得極有可能,暗自推演了起來。「當初我就覺得那場火古怪,畢竟人都已經死在床上了,火又是從那間燒起,那把大火的用意是為了燒掉足以辨認他身分的證據……換言之,離開的人是陳震,火也可能是他放的,可是鴇娘卻說他在事發前就離京,所以鴇娘被殺……因為鴇娘說謊?」
「也許。」
「所以他現在要確定徐承坤還在不在人世,若不在,這推論便能成立,不管是不是徐承坤,當初那場火就是不對勁,明顯就是殺人再毀屍滅跡,好不讓人查知真實身分。」說著,她突然想起另一個案子。「表哥,兩天前收進殮房的那具屍體得再查查,太古怪了。」
「你還真不死心。」孫澈翻了個大白眼。
都什麼時候了,她不關心自己的案子,倒是想著那件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