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赫商辰再次張開眼時,已是深夜。
「醒了?」像是心有靈犀,赫歲星也抬眼與他對上。
「兄長……」他頓了下,想起常參,隨即坐起身,卻發覺渾身無力。
赫歲星攙著他。「躺著,你還在發高熱。」話落,像是看穿他的疑問,繼續說道︰「你中了兩箭,箭頭上有毒,府醫費了點功夫剮去你肩頭和鎖骨邊上的肉,才沒讓毒性往體內鑽,但難免會發高熱,將養個幾天便好。」
赫商辰哪里在乎己身如何,他一心只懸在一人身上。「兄長,常參……」
赫歲星沒開口,只是淡淡看著他,對視的瞬間,赫商辰呼吸一滯,好半晌才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赫歲星斂眼半晌,才淡聲道來︰「河底找到他的屍體,屍體半毀,常勒將屍體運進宮,皇上下旨將他……丟進亂葬崗喂狼,不準任何人收屍。」
赫商辰猛地抬眼,向來平淡無味的黑眸霎時殷紅懾人,一咬牙便翻身坐起。
「你冷靜點,常勒在皇上面前告你一狀,說你和常參是同黨,是孫澈在皇上面前一再解釋,把所有過錯都推到常參身上,就連錦衣衛也是常參殺的……皇上信了不追究,這是皇上保全你的做法。」赫歲星拉著他,低聲將所知之事告知。
赫商辰手緊握成拳,緩緩推開兄長,起身搭上外袍,束了發便要往外走。
「商辰,皇上已定了常參的罪,你若是前往亂葬崗,豈不是辜負了孫澈的好意?還是你想拿赫家當賭注,想看皇上對赫家還有幾分信任?」
赫商辰頎長的身形微晃了下,隨即穩住身形,頭也不回地道︰「兄長,常參之于我,是我一心想求娶的妻,是我認定一世的妻……你要我怎能忍受她曝屍荒野,遭狼群分食?」
話落,他便搖晃地往外走去。
赫歲星嘆了聲,起身過去扶著他。
亂葬崗上,伸手不見五指。
赫商辰在黑暗中尋找她的屍首,戍林和赫歲星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放眼望去,到處可見屍骨遺骸,又如何能找到常參?又也許,早已被啃食殆盡。
赫商辰的呼吸亂了,不知道是身上的高熱還是悲憤,臉上一片汗濕,不知道是高熱引發的汗水,還是無法控制的淚水。
他強撐著快要渙散的心神,不死心地尋找,直到察覺前方有細微的腳步聲,隨即警覺地抬眼望去。
赫歲星和戍林向前一步攙起他,正要拉著他躲到樹後,便听來者喊道——
「誰?」
「和霖?」赫商辰啞聲問著。
那頭停頓了下才走到他們面前。「赫商辰,你怎會在這兒?」
「你可找到常參了?」
和霖直睇著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五官,然而那雙滿是祈求的眸,是黑暗如何也遮掩不了的。
「……找到了,但你別看,屍首……不全。」
「真是她?」
「嗯,我和成碩在狼群里搶下的,他為了習武下了很多功夫,手心有很多厚繭,錯不了……我們打算將他的屍骨帶到城郊的靈業寺後山埋葬,你就回去吧,這事交給我們。」他知道,常參出事時赫商辰也在場,听說他受了箭傷,如今看來必定是為了護常參,眼下又為了常參來到亂葬崗,也不枉常參待他情深意重了。
赫商辰神色木然地點著頭,一瞬間像是全身的氣力被抽空,再也支撐不了。
赫歲星眼明手快地托住他,被他渾身的高熱給嚇著。「快,送他回府。」
送回首輔府的赫商辰一病不起,一連幾日高熱不退,嚇壞了向來臨危不亂的赫首輔,問了府醫才知道,赫商辰的病情不純粹是箭頭上的毒,更是心病。
不用多說,他也知道是因為常參的死,可是人死如何復生?他如果不自己想通,誰也沒有辦法救他。
約莫十日後,赫商辰才終于轉醒。
「大人,您終于醒了。」戍林喜出望外地道。
赫商辰面無表情地看向窗外天色,問︰「什麼時辰了?」
「差不多快未時了。」
赫商辰聞言,隨即坐起身。「趕緊備水,我要沐浴。」
「可是,大人才剛大病初癒……」
「快去!」
戍林無奈,只得趕緊準備,服侍他沐浴,再給他束發更衣,便見他走到外頭的桃林里,什麼也沒做,只是靜靜站在那兒。
三月了,桃花開得正嬌俏,他目光有些痴迷地看著。
他就站在那兒候著,直到天色漸暗。
桃花都開了,她還不來嗎?
「大爺,這該怎麼好?二爺才剛醒,卻一直站在那兒,也不先吃點東西喝點水,這樣怎麼撐得住?」一直守在赫商辰身後的戍林一見赫歲星走來,想著要他趕緊去勸說一番。
赫歲星望去,只道︰「由著他吧。」
「咦?」這樣好嗎?
戍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赫商辰從未正站到天色全暗,終于肯回房歇著。
原以為只是如此而已,豈料翌日未正一到,他又走到園子里,日復一日看著桃花。
他終于明白,大人在等那個再也不會回來的人。
桃花謝了,戍林難以置信地看他爬到樹上摘著未熟的桃子,看他面無表情地吃著桃子,看他卷起衣袖做著桃脯。
有時半夜里,大人會突然起身,未穿鞋便跑到園子里,盡管面容平淡無波,但他看得出大人難以傾露的哀傷,而夜色里,一身白色中衣的他像是游魂,不斷來回徘徊。
戍林看著看著,不禁悲從中來。
可是痛的不是他,而是大人,他只是被他的傷悲感染,感受著他蝕骨般的痛。
「戍林。」
「大人。」夜色里,他趕忙迎向前,將拿在手上的外袍給他披上。
「拿酒。」
「嗄?」
「拿酒。」
「可是府里沒酒啊。」主子們是不喝酒的,府里自然不會有酒。
然而面對赫商辰那般認真堅決的眼神,戍林趕忙應了聲,出府打了一斤的酒,回來時剛好遇到才回府的赫歲星。
「那是?」
「大爺,二爺要小的打酒。」戍林無奈地道。
赫歲星沉吟了下,接過了酒,道︰「你下去歇著。」
戍林應了聲,但在赫歲星進了赫商辰的院落後,他還是守在門外。
門一開,赫商辰抬眼,見取酒來的是赫歲星,起身朝他作揖。「兄長還未就寢?」
「剛回府。」
赫商辰輕點著頭,沒有再追問的意思。
「戍林說你想喝酒。」他說著,給他倒上滿滿一杯。
「常參說,酒能解千愁。」
「是嗎?」
「我試試。」他拿杯就口,一口氣吞下燒辣的酒,腦門一陣暈眩。
赫歲星再給他倒了杯,道︰「不打算復職了?」
赫商辰目光有些迷離。「有,我想替她查清她父親的案子……皇上不給查,我私下查,多費點功夫,總能查出真相。」
「既然你有心,就振作一點。」
赫商辰同樣一口飲盡一杯,感覺腦門昏昏沉沉,可是壓在胸口上的郁抑卻沒有半點消散。
「常參騙人……我還是痛……」他喃著,無力趴在桌上。「我不該說心儀她的……只要我不說,她就不會離開別院,她就不會……不會……」
她不見了,真的消失了,不管他再怎麼等,她都不會再出現在他面前了。
那年,她披著桃花的外衣,闖進他的眼里,像陣夏日爽朗的風,暖進他的心底。
如今,她卻在桃花盛開之前遠離……他,剎那荒蕪凋零。
他知道他會振作,可是余生里,他再也無法感受喜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