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膳後,馬車又朝城郊外而去,然而繞了好大一圈卻一無所獲,眼看著天色漸暗,馬車又回到城里,兩人找了家客棧投宿。
常參坐在房內思索到底得上哪找冶鐵場,雖說有線索,但不代表是有用的,而且明明是追查凶殺案,最後卻查起了冶鐵場,要外宿也沒能跟兒子說一聲,不知道他今天有沒有乖乖的。
從兒子出生後,這還是頭一回和兒子分隔兩地,讓她心里有些不踏實。
「灣娘。」
突听見赫商辰的喚聲,她先是愣了下,回了神才起身開門,就見他遞了個包袱過來。
「這是?」
「換洗衣物。」他淡聲道,像是想到什麼,又作了解釋。「一套騎裝,我想明日騎馬去,可以快些。」
「行。」她也有些受不了馬車,可以騎馬自是最好。「多謝。」
「梳洗後再到我房里用晚膳。」
「咦?」
不等她反應,他就逕自走了。
常參看著他走進隔壁房,心想用膳在各自房里就行了,去他房里干麼?這人是真不打算避嫌就是了!
呿了聲,她回房等著伙計送來熱水,簡單梳洗過,換上他不知道哪買的騎裝,她不禁想,難不成是他親自到鋪子里買的?粉桃花色……哇,這還是她頭一回穿這種顏色,還真有些不習慣。
他到底在想什麼?常參正想著到底要不要進他的房,是不是該離他遠點時,他就親自來請了。
常參直睇著他,心想,拒絕他也不是問題,只是……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算了,不過就是吃頓飯,就跟以往一樣罷了。
一進他的房,桌子上擺了好幾道菜,都是她喜歡的,最重要的是……「酒?」
「店小二說這是通寧最負盛名的曲洋,不知道你嘗過沒有?」他眉眼不抬地問著,順手給彼此都斟了酒。
常參微眯起眼,搞不懂他到底在盤算什麼,照他這種說法,分明知道她是誰,偏又不說破……難不成真如她猜想,他喜歡的是男人的她,所以特地買了騎裝讓她換上,為了讓他睹物思人?畢竟騎裝就有些偏男裝呀。
這人……真的是喜歡男人的?直到這一刻,常參才總算弄明白,他當初那句「心儀」,心儀的是男人的她。
一時間也厘不清自己是怎樣的心境,反正五味雜陳極了。
「先吃點菜再喝。」他將酒杯移到她面前。
她心不在焉地應了聲,余光瞥見他面前也擺了斟滿酒的酒杯。「你……大人也喝酒嗎?」
「偶爾。」
偶爾?就憑他一杯倒的本事,他也敢偶爾喝?
「明天還有要事在身,大人還是別喝得好。」他要是醉到不醒人事,明日什麼事都不用干了。
「無妨。」
無妨個頭!他是什麼破酒量,她又不是沒見識過!
算了,他想醉由著他,橫豎她也不是他的誰,說了他也不見得會听。
帶著幾分自己都沒察覺的賭氣吃飯吃菜,她壓根嘗不出什麼滋味,只覺得滿嘴苦澀,拿起酒杯一口飲盡,霎時教她眯緊了雙眼。
「烈嗎?」
「烈。」燒得她喉頭都有點痛,恐怕後勁也不弱,自從生了兒子她就少飲酒了,就算喝也是喝果酒居多,這種烈酒她還是別喝多。
正告誡自己,便見他拿起酒杯學她一口飲盡,動作快得她來不及阻止。
常參直睇著他,不禁想,好歹他也多吃點菜,至少可以醉得慢一點。
赫商辰擱下酒杯,神色自若地看著她一身粉桃色的騎裝,彷佛透過她在追憶什麼,冷然的眸閃過一絲痛楚。
「大人……頭暈不暈?要不要去歇會?」她委婉地勸說著。
他緩緩斂下長睫,似有若無地點了下頭,起身走向床,一頭倒下。
「大人沒事吧?」常參忙走過去查看。
赫商辰沒吭聲,閉著眼,就像常參記憶中初次飲酒時醉倒的模樣。
站在床邊看著他半晌,常參才一坐在床畔,叨念著。「不會喝酒的人干麼喝酒呢?唉,要你練練酒量,看來你一樣是沒練,既然沒練,明知是烈酒,你還喝得這麼狂,是存心折騰自己不成?」
她一直以為他是個永遠都不變的人,然而時隔六年,面對他,她覺得既熟悉又陌生,是他又不是他。
「商辰,其實你早認出我了,可你為什麼……什麼都不說也不問?」她知道他是個心思藏得很深的人,但好歹他們曾經是無話不說的知己,何時卻落得相看無語的地步了?讓人不禁欷歔。
正忖著,一把力道突地將她拽住,她趕緊用雙臂撐住自己的身體,一抬眼,就對上那雙野亮的眸。
「我可以問嗎?」
「你……你不是醉了嗎?」她一杯下肚都覺得頭有點暈了,更遑論他。
「你讓我練酒量,我便照做;你說酒能解千愁,我便照做,可是酒根本不能解千愁……你不見了,我怎會快樂?」他低啞喃著,帶著幾分情怯,輕撫她右手虎口處的咬痕。
那是他留下的痕跡,是他給她的烙印,更是他們尋找彼此的記憶。
常參傻愣地微張著嘴,心想,這男人不會是扮豬吃老虎吧……邀她過來用膳,在她面前裝醉,等她沒防備坦承了身分,他再表白心意……很行嘛!
她氣著,可是心底又暖得發軟,矛盾的情緒讓她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他也不催促,他已身處在無聲的世界太久,不在意多待一會。
好半晌,她吐了一口氣,才問︰「看我扮女裝,你不覺得古怪?」算了,她根本就氣不起來,況且當初還是她不告而別,要論生氣,也該是由他發火。
「我早知道你是姑娘家。」
「你怎麼知道的?」她詫道。
她自問自己從走姿坐姿等等都非常講究,從沒有人懷疑過,怎麼他早知道她的秘密了?
赫商辰難得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垂著眼,像是懺悔般道︰「那日佔有你時。」
常參傻愣愣的,臉蛋燒燙燙的。「你……那日是有意識的?」
「沒有,我是醒後在床上瞧見一些……」
「一些什麼?」她問著,卻近乎貪戀,注視著他甚少出現的羞赧神情。
「那個……橫豎我隱約有記憶,所以我便去尋你,後來瞧見你虎口上的傷口,便確認是與你……」
常參回想,好像還是她拿虎口的傷處給他瞧的,垂眼看著他的指點在自己虎口的傷痕上,她莫名地臊了起來。
在燈火搖曳之間,她的羞澀噙著讓人難以抗拒的魔性,赫商辰光是注視,呼吸漸亂了起來。
許是察覺他眸底毫不遮掩的露骨,常參趕忙從他身上爬起來,拉了拉衣服,隨口找了話,問︰「你……早發現我還活著?」
「不,我剛發現不久。」
「怎麼發現的?」常參忍不住回頭望去。
都過六年了,哪怕當年有留下任何線索,六年內足以消滅所有,怎可能這當頭才發現?
「那年,去了亂葬崗想尋回你的屍首,遇見了和霖、成碩,他們說已早一步在狼嘴下搶下你的屍首,後來將你葬在靈業寺的後山。上個月狂風暴雨,一道落雷打在你的墳上,我去查看後發覺那具屍體並不是你。」
當初他沒親自驗屍,才會拖到此時才發覺。
「如何得知?」她听孫澈說過,當初她躍入河底,他尋了一副和她身形非常接近且面目全非的屍首往上呈,再帶著她離開京城。
「你的指。」他說著,輕握著她的手。「你的箭術非常了得,可以得知你花了極多功夫練箭術,而長年練箭術,勾弦的指就算帶上扳指也會變形,可是棺里那具屍骨的指一看便知不曾習過箭術。」
常參啞然,不敢相信他心細到這種地步。
「當時能夠偷天換日的有誰?唯有孫澈,然而他在你出事後兩天便離京赴任,而且當初府里那位服侍你的丫鬟也跟著不見,我便想定是他帶走你了。」當他在茶樓听見騷動時,讓和霖出手相救,一回頭瞧見她,他的心像是停止跳動,痛著卻又喜悅著。
「所以,你根本就不是來查案的,你是專程來證實我是不是還活著?」
「查案不假,尋你亦是真。」
「你……你找我做什麼呢?當初我……」
話未竟,她已經被溫熱的懷抱給箍緊。
「我想你,很想你……桃花開了,你卻不回來。」
他異常沙啞的低喃聲讓常參霎時眼眶發熱,張口卻不知道能說什麼。
他是不是傻得在桃花花開時站在圍牆邊等她?又傻傻地等了多久?
「我不知你為何扮男裝,但我知道若非無奈,你不會如此,你不坦白,我不強逼,只求能守著你便好,可是你卻在我眼前躍下……」他喃著,將她抱得愈緊,恨不得將她揉入體內,填補失去她後的那份惶恐空虛。
「我……」她一開口,嗓音就梗住了。「那時,我除了詐死沒有其他辦法,表哥願意幫我,我更不能扯他後腿。」她除了跳下去真的沒有第二條路走,總不能因為自己連累表哥也害慘他。
「我討厭他。」他突道。
「咦,為什麼?」
「你與他總是特別避嫌,你有事又總與他一起……你明知我的心意卻還是離開我,不信我能保護你,選擇與他一塊。」他喃著,殷紅的眼眸閃動著不退卻的光。
「就算你喜歡他,已委身與他,我還是要帶你走。」
常參正想著怎麼跟他解釋,听他說到這里,脫口道︰「我沒有喜歡他!」他的話嚇出她一身雞皮疙瘩了。
赫商辰放開她一些,啞聲問︰「不是嗎?」
「不是!我怎麼可能喜歡他?這話你也別跟我表哥說,他同樣受不了!」誤會她喜歡表哥,這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事。
「可你不是他的妾?」
「不是,那是因為……」噢,真要解釋的話,就得把孫靖的事也說清楚,可他們之間正混亂,實在沒必要再添亂。「反正那只是權宜之計罷了。」
「我以為他是因為發現你失去清白,所以才會將你納為妾。」
「不是,我跟他再清白不過,他只是為了給我一個身分,也是以防有人識破我詐死,所以把我納入他的後院里,借此保護我罷了。」
「……他喜歡你?」
常參神色木然,深深嘆了一口氣,說她表哥喜歡她,這真是天底下最惡心的誤會了!「不是,我跟表哥之間什麼都沒有,他只不過因為小時候意外發現我的女兒身,被迫當了共犯,所以一直很討厭我,想避開我,以免被我連累而已!」
赫商辰注視著她,見她想不明白,也不點破,一個男人對一個姑娘若無半點情意,是絕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
「所以,我可以喜歡你?」
常參瞠圓眼,被他這記直白重擊,打得無力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