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參頹喪得連肩膀都垂下,無力扶著額。「商辰,你清醒一點,我的身分……」
「我說查案是真,因為我確實找到證據,現在就等著請君入甕,你信我,我可以替你翻案,還你清白。」這六年來,他一直沒有放棄替她翻案,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也不放棄。
常參垂著眼。「六年了,還不還我清白重要嗎?『常參』已經死了,被皇上下旨將屍身丟到亂葬崗喂狼,就算你翻案,不過是打了皇上的臉,況且也換不回我原本的身分,我現在的身分更是無法示眾。」
她早無去處,早已失了根,余生只能飄零。
「如你說,換不回你原本的身分,你卻能換個身分重新來過,當我的妻,與我共度余生。」他說服著她,她不點頭,他不放棄。
常參錯愕極了,沒想到他竟要娶她為妻……
听起來似乎很美好,心底也因為他一席話暖得發燙,可她根本不敢奢求。「商辰,你出身名門,你父親不可能接受我,而我一個他人妾的身分,如何成為你的妻?」這些美好只能在夢里慰藉自己而已。
「我早已表明,此生無你,今生不娶。」
「你父親怎能允許?你這不是又討打?」都多大的人了,再給老父親施以家法,傳出去都不用做人了。
赫商辰定定瞅著她。「你果然看見了。」
常參頓了下,暗罵這張嘴太過搶快,不該說的也說出口。他這人精明如鬼,她說錯一句話,他肯定就听出端倪。
「那年在祠堂里你突然消失,是因為你瞧見父親對我動用家法。」那日父親到來卻發現他在做桃脯,招了小廝問過,得知他和常參私下往來,甚至做桃脯討好她,氣得打了他一頓,後來他急著回院子,她卻不再踏進那片桃林。
常參抿了抿唇,別開臉。「你也知道你父親痛恨錦衣衛,哪怕他曾經允許我可以自由出入首輔府,也不可能允許我成為赫家人,你又何必強求?」
「父親允不允許又如何?我心意已決。」
「你……」原來他是這般執拗的人嗎?一旦決定了一件事,不做到底就不回頭了是嗎?「咱們先不說那些,明天不是還要去找冶鐵場嗎?還是早點歇著,咱們的事往後再說。」
話完,她抽回手起身,正打算離去,又听他道——
「我知道冶鐵場在哪。」
她緩緩回過身。「你知道在哪?」所以今天是搭著馬車,帶她逛大街嗎?
「我還知道偷走菜刀之人是誰。」
「咦?」常參被轉移了注意力,抓著他追問。「你怎麼會知道?」
赫商辰輕握著她的手。「還沒用完膳,咱們邊吃邊說,就像以往一樣。」
他懷念所有與她共處的每個時光,曾經不敢奢求的,如今近在眼前,他說什麼都不會放手,不管她答不答應。
常參呆滯地往下挪動目光,看著他的大手包覆著自己的手,就這樣被他握住,她有點恍惚。
記憶中,好像沒人這樣握過她的手,可是這樣被握著,似乎還挺不錯的。
見她沒有甩開自己,赫商辰不著痕跡地松了口氣,帶著她到桌邊坐下,重新用膳,再次給她布菜。
常參像是被抽了魂,傻傻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最終目光被他那雙噙滿柔情的灼熱黑眸給吸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猛然驚醒自己有多失禮,竟一直盯著他不放,簡直是丟死人了。
輕咳了聲,她故作輕松地催促著。「說呀,你不是說你知道冶鐵場在哪,還有那個偷走菜刀的人?趕緊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赫商辰淡淡噙笑。「冶鐵場,咱們下午時經過了。」
「咦?有嗎?我怎麼沒瞧見?」通寧城郊分外荒涼,到處都是荒煙蔓草,要真有座冶鐵場,怎可能沒發現?
「就在南城郊外,穗河邊的那片芒草附近。」
常參皺起眉頭,穗河邊的芒草約莫人般高,就算如此,也不可能藏一座冶鐵場不被人發現,可是他從來不是個信口開河之人,會這麼肯定,代表他絕對有所察。
赫商辰垂斂長睫,喜歡她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毫不懷疑他說出的話。「我說過,冶鐵場必須建在通風與排水良好之處,另一點是當咱們靠近那片芒草時,似乎已經驚動了看守的人。」
她先是輕呀了聲,又問︰「是嗎?我倒是沒察覺有人看守。」
「我也沒察覺。」
「那你……」
「我的隨從說的。」
她喔了聲,隨即又覺得不對。「可是依你的功夫,你應該會察覺呀。」
「我一直看著你,忘了注意四周。」
轟的一聲,一陣羞意沖上腦門,教她紅透了玉白的臉。
這人說話就一定要這樣直白嗎?好歹在官場也混了幾年,幾句委婉圓滑的應酬對話都沒學上幾句嗎?
「我一直在想,怎麼把你擄回去。」
「你!」她拿著筷子指著他。「吃飯!」
夠了喔,再說下去她就把他灌醉,省得他話多。
「我想你,很想你……非常想你。」他喃著,彷佛要透過語言,將這六年的思念傾倒,讓她明白這六年來,他被思念折磨得多徹底。
常參握著的筷子被嚇得掉落桌面,趕忙故作冷靜撿起。「吃飯,我餓了,我好餓……不對,你還沒告訴我,你怎麼知道誰偷了那把菜刀?趕緊告訴我,快!」
快,別再說那些什麼思念不思念……又不是只有他思念而已!可她不會說出口,她根本說不出口,她甚至不明白他是怎麼說出口的,難道他都不覺得難為情,羞得很想挖個坑把自己給埋了嗎?
「常參。」他啞聲喊著。
「干麼?」她渾身緊繃,戒備地問著。
「常參。」
「你到底想干麼!」不是說沒喝醉嗎?怎麼又一直喊著她?
「其實對我來說,只要你還活著,只要還能與你對席而坐就已足夠,我已經不敢再奢望其他。」
常參听著,心底隱隱痛著,然而細細咀嚼他的話意,眉頭不禁攏緊。
這句對席而坐,乍听之下並無錯處,畢竟她常去他那兒作客,兩人總是對席而坐,問題是新人成親也稱對席而坐,而且是男西女東……她現在坐的位置不就在東邊?
「赫商辰,你吃我豆腐!」常參跳了起來,羞紅臉嬌罵著。
赫商辰唇角緩緩勾出溫柔笑意,輕輕應了聲,也點了頭。
「你你你……」這家伙什麼時候學壞了?這分明就是調戲!
「常參,旁人總說我才學過人,可是我連要怎麼將這六年的相思宣之于口都不能。」無形的思念是如此蝕骨之痛,尤其夜色里特別折磨人,他卻找不到任何言詞能清楚描述他的痛。
常參徹底無言了,他說得夠明白了,哪里沒有宣之于口?天啊,再听下去,她的心髒都快要跳出胸口了!
「你已經說得夠明白了,不用再說了。」
「如果我已經說得明白了,為何不能感動你一二?」
「我……」難不成還是她的錯?又是誰跟他說她不感動的?「你听著,眼前有案子要查辦,咱們先把案子解決了再說其他,如此可好?」
「你會跟我走嗎?」
「就跟你說,等案子解決了再說。」她橫著眉,鐵著心道。
「還是我留下來?」
「你瘋了?你身為朝廷命官,如今是領旨離京辦案,要是逾時不歸,那可是視同抗旨違令!」
「所以,你會跟我走?」
常參倒抽口氣,總算弄明白了。「赫商辰,你在威脅我?」
「是。」
是你個頭!「你你你……」
常參你了好半天,想不出有什麼能罵的話,最終只能疲憊地坐回位置,給自己倒了杯酒。
今晚她需要多喝一點,給自己壓壓驚不可,誰讓眼前的赫商辰已經不是她當初所熟識的了,這人活脫脫變成另一種性子……不過才六年,他的改變竟能如此之大。
還是說……是因為她的死?如今他覺得失而復得,所以不管不顧地要將她綁在身邊?
她一口飲盡,頭痛地托著額,余光瞥見他也跟著飲了一杯,她側眼望去,他神色不變,又給彼此斟滿酒。
「有要事在身,你少喝一點。」他的酒品不算太好,她現在不想照顧他。
「你才少喝一點,不過要是醉了,我會照顧你。」
「我會醉?」她哈哈笑了聲,坐直身,端起酒杯敬他。「來,讓我瞧瞧你的酒量有多長進,看你能不能灌醉我!」
像他這種一杯倒的貨色,也想灌醉她?
「好。」他與她踫杯,同時飲盡。
常參撇唇笑了笑,卷起袖子,決定要將他灌醉,讓他那張嘴安靜一點。
半夢半醒之中,常參老覺得臉上像是著了火,逼迫她張開雙眼,然而一張開眼就對上赫商辰那張越發俊魅的臉,她呆愣了一會,像是突然意識過來,嚇得想要退開,瞬間卻頭疼得教她連痛都喊不出口。
「頭疼?」赫商辰問著,將她更摟向自己,給她挪了個更舒服的位置。
「你……」常參看向四周,發現自己竟在他懷里,他把她整個人摟在他懷里!「你在干什麼?你不會又對我……」
赫商辰眸色閃過一絲黯然。「再也不會,你信我。」
常參直到這刻,腦袋總算清醒了些,暗惱自己怎能這般誤解他,畢竟他是什麼樣的人,她是再清楚不過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你要不要先放開我?」她這輩子沒被人家這般憐惜地呵護過,她雖不討厭,但不習慣,而且很難為情,一大早就讓她心跳過猛……處罰她嗎?
「不舒服?」
「……赫商辰,你這樣抱著我,你覺得于禮合嗎?」也許她應該去擰他的臉皮確定他到底是不是易容的,是個假的赫商辰。
「咱倆已有夫妻之實,以夫妻論,自然是于禮有據。」
常參突然發現他的口才愈來愈好了,不管她說什麼他都能頂回來,死的都被他說成活的。
「你……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好半晌,她才艱難地問出口。
昨晚跟他拼酒,他的酒量教她意外,中間還一直追加,然而在第三次把小二叫上樓後,她似乎就沒意識了,醒來就在他懷里了。
「你醉了。」
「你什麼時候酒量變這麼好了?」她耍狠問著,可是只要聲音一大就頭疼得很想撞牆。
「是你要我練酒量的。」
常參啞口無言,回想了下,她似乎說過這話,但她不過是說說罷了。
「你這般听話?」
「當年你曾說過,要與你舉案齊眉的,必須能順著你由著你。」
常參被他嚇得微張嘴,畢竟她沒想過自己說過的話他竟牢記在心,只不過——
「你昨晚可蠻橫極了,一再威脅我,哪里是順著我由著我?」很明顯是心口不一啊,得要辦到再說呀。
「若你成為我的妻,我必順著你由著你。」
對上他熾熱的黑眸,她嚇得趕緊別開眼,壓抑著愈來愈失序的心跳。
天啊,這人簡直無所不用其極,她的心腸又不是鐵石打造的,他只要再哄個她幾次,還怕她不乖乖點頭跟他走,真的是太惡劣太卑鄙了!
又是霸道張揚,又是溫柔小意……真的是十八般武藝都派上用場了,到底上哪學的?
她悻悻然地琢磨著,卻忽視不了他如炬熠亮的視線,像是要把她的臉給盯穿,看來她在睡夢中覺得臉燒痛,肯定就是被他盯的,他……
「你不會都沒休憩吧?」她突問。
「舍不得。」
「什麼意思?」舍不得睡覺?
「怕一閉眼,你就不見了。」
常參吸了口氣,覺得心間疼疼的,這人是故意說這話讓她心疼的吧。
「我好得很,怎會不見?讓我起來吧。」想起自己的睡姿盡入他的眼里,她就很想躲到角落哀嚎個幾聲。
赫商辰輕手輕腳地將她扶坐起,百般呵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