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六年,舊地重游,常參隔著車簾望去,街景依舊,繁華依舊,她的心有莫名的激動和不解的疑惑——
不是說京城動蕩不安?既是如此,為何城內是一派祥和氛圍,哪里像經過宮變血洗後的頹敗面貌?難道為了瞞過寧王,京里能一同作戲到這種地步?
常參滿腹疑問,卻只能等赫商辰回馬車內才能問個詳實。
不多時,赫商辰上了馬車,她劈頭就問︰「商辰,我瞧京城里壓根就不像是遭鎮壓過後的模樣,難不成真是為了瞞過寧王做到這種地步?」
「……是。」
「可是外頭的景致還能騙騙人,待他進了寧王府,難不成王府里的人不會跟他說實話?」那些下人肯定急著跟主子報訊才是,難道剛剛他送寧王進王府,就沒瞧見這一幕?
「自然不會有那樣的人。」
「你就這麼有把握?」
「是。」
常參挑起眉心,直覺得他這話回得真是囂張真是狂,彷佛寧王就是只籠中鳥,早就任他擺布。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那就這麼著吧。」她掀開車簾看向外頭,只覺得眼前的景色愈來愈熟悉。「不過現在馬車是要駛往何處?」
「家。」
家?常參哪里會不知道他的意思,頓時又羞又惱又擔憂。哪有人像他這樣,沒有三媒六聘就直接把人帶回家?再者,就算她臨行前表哥給她重立了個身分,從他的妾變成他的義妹,但這樣的她怎可能配得上他?更不提她如今復雜又麻煩的身分,不知道他家的人會怎麼看待她?
「想什麼?」
「想你爹。」她沒好氣地道。
「為何?」
「你到底要怎麼跟你爹解釋我,甚至是孫靖?」她完全不知道到時候要怎麼以一個兒媳的身分與赫首輔見面,她簡直不敢想像那個畫面。
「據實以報。」
常參無力地翻了翻白眼,她根本白問,畢竟對他的性子還是有幾分把握的,且除了據實以報,確實沒有更好的法子,但是該怎麼做和能怎麼做是兩種狀態,他都不用考慮一下她的心情?
丑媳婦見公婆,真是天底下最難捱的事了。
就在常參的無奈感嘆中,馬車駛進了首輔府,過了影壁才停下。
赫商辰自然而然地牽著她的手,踏上那條彼此都再熟悉不過的路。
常參百感交集,已經找不到任何詞句形容內心的感受,尤其是他的院子,圍牆邊的桃樹上、掛著畫眉的低檐下,到處都有她留下的身影……她不由偷覷他一眼。
彷佛心有靈犀,赫商辰指著自己的書房。「你走後,我就坐在這兒坐等花開,可是桃花開了,不見你的蹤影,桃花謝了,沒有你的消息,花開花謝這些年,除了等待,我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常參抿著嘴,心隨他的一字一句痛著悲著。
這人太蓄意了吧,說得這麼可憐求同情?他到底還打算怎麼逼她?她都答應跟他回京了,這樣還不夠?
「你不是要進宮面聖嗎?時候不早了,趕緊準備一下吧。」去去去,她的心已經不能承受再多,以免他又說些讓她難以招架的肉麻話,只好趕他走。
「嗯。」他輕聲應了,看了看時間,確實已經不早,便進屋換了一襲官袍。「在這兒等我,別亂跑。」
「我除了待在這兒還能去哪?」她沒好氣地道。
赫商辰依依不舍地和她告別,沒留下半個小廝隨從,把整個院子都交給她。
她本是在園子里逛著,後來覺得有些倦,于是識途老馬般的跑到他書房,博古架那頭還有張床榻,以往她要是倦了便在這睡上半個時辰。
一沾上床榻,舟車勞頓的疲累瞬間涌現,教她沉沉睡去,再醒來時天色已經全暗,她有些恍惚地看著外頭。
赫商辰還沒回來,發生什麼事了?
她翻身坐起,梳洗一番才走到外頭,檐下的燈尚未點亮,在昏暗之中,她愈走愈感到不安。
于是拐了個彎,她朝前院的方向走去,腳步愈跨愈大,速度愈來愈快,余光突地瞥見右手邊的小徑有抹身影晃動,她頓了下,下意識朝右作揖,道︰「見過赫大學士。」
她听表哥說赫歲星兩年前升了大學士,可以說是王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大學士。
那抹身影頓了下,遠遠地喊了聲,「常參?」
常參理所當然地想要應聲,卻突地回過神,無聲自問,她到底在干什麼?她沒事喊住人家干麼?現在好了,人家認出她來了,她應還是不應?
然而不管她應不應,赫歲星已經朝她飛奔而來,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終只能無奈地站在原地。
「當真是常參?」赫歲星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雖然換了裝束,但眼前確實是常參無誤。
「……當真是常參。」最終她只能無奈道,誰要她先搭話的!
赫歲星直盯著她許久,什麼疑問也沒問出口,卻像是什麼都知道了。「是商辰把你帶回來的?」
「嗯,他說……」橫豎也正急著找他,順便把事跟他大哥說一說,說不準他還能把現況發展到什麼地步跟她詳述。
然而听她說完,赫歲星一臉的高深莫測,她不管是正看反看都看不出所以然。
「赫大學士,您這是……」這對兄弟一定要一個比一個還要讓人猜不出思緒嗎?有什麼不好跟她說的?
「沒有人造反。」
「……嗄?」
「不管是哪個皇子都沒有造反,更沒有政變一說,京城自然是一派繁華景象。」赫歲星一字一句,再清晰不過。
「可是……可是商辰是那樣跟我說的,而且寧王一進寧王府就會被監視,他進宮面聖就是在等待時機成熟,拿下舉兵造反的寧王。」她愈說愈心急,愈是看著赫雙星的眼神,就覺得愈心虛。
赫歲星不可能說謊,誰都知道他出自名門赫家,不可能撒這麼大的謊,然而赫商辰與他一脈同出,也不可能撒謊!
那,誰撒謊?
總不可能是她腦袋有問題,听錯話吧?誰會听錯那麼一大段話?
「一派胡言。」赫歲星振振有詞地道。
听常參一席話,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只是他不敢相信他那個向來端方雅正的弟弟竟會鬼話連篇,就只為了將該死未死的常參拐回來……他可以理解當他看到常參尚在世時會有多激動而難以自遏,但不管怎樣,他都不該撒這種惡劣的謊。
常參慌了,她真不知道該相信誰,這種感覺就像冬日里開了白梅紅梅,問她誰艷誰芳,她還真比較不出來,而赫家的一松一竹兩兄弟,如今互咬叫板……她是不是睡太熟了,還在作夢?
「你若是不信,商辰……你來說個明白。」赫歲星緩緩瞅向站在暗處角落的赫商辰。
赫商辰神色冰冷如霜,在晦暗不明的角落里更顯懾人。
院子里,常參看著桃樹,花未開,果未結,還是一片寂寞蕭索,半晌,她才道︰「還不說嗎?」
雖然她不敢說把他的底子模得有多透澈,但終究是熟悉他的,被赫歲星揭穿之後他一直默然不語,這就代表他默認了?
她最最不懂的是,他為什麼非得繞這麼大一圈撒這種謊,太沒道理。
「都是假的。」
「嗄?」
「假的。」
常參盯著他好半晌,遲疑地問︰「你的意思是說,之前你跟我說什麼大皇子造反被捕入獄,二皇子掌政,三皇子蠢蠢欲動,甚至寧王摻和其中,全都是假的?」
「大皇子確實有意造反,只是在造反之初便被我掌握私鑄武器,八月時已被貶為庶人,軟禁在皇子府,至于三皇子哪怕再有野心,也不敢輕舉妄動,而寧王……摻和其中是真的。」他淡道。
「你如何證明?」
「當年皇上親臨國子監,你的馬蹄被扎針,險些御前失儀,這事便是寧王煽動;再來是你遭陷害,從徐承坤的命案到令尊被殺,你莫名成了凶嫌,這一切也都是拜他所賜,如今罪證確鑿,難道不該處置他?」赫商辰不慌不忙,將過去一樁樁的案子連結在一塊。
「就陳震的證詞?」
「當然,還有令弟的證詞。」
「……常勒?」
「當年寧王給常勒牽線,讓他識得大皇子因而得到賞識,他自然有野心想要繼承令尊的一切,明面上像是替大皇子辦差,暗地里卻是寧王埋在大皇子身邊的釘子,他殺了令尊後成功獲得大皇子的信任,再借大皇子的手除去你,將你逼入絕境……」想起當年那一幕,他怒紅了眼。
他恁地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去,這些年來,他有多懊悔,對常勒的恨意就有多深。
「常勒確實是殺害我爹的凶手?」常參沒了方才的閑情逸致,神色猙獰了起來。
她不是沒有想過,只是純粹不想將常勒想得那般惡劣、無可救藥,可他卻斬釘截鐵說常勒是凶手?
「在我前往蘄州之前,我便以其他罪名拿下常勒,將這些年查得的罪證和相關人等一一呈在他面前,他如何能不認罪?你也可以細想,當初令尊死時半分防備都沒有,我不信你沒懷疑過。」
常參緊握著雙拳,沒吭一聲,盡管父親總是嫌棄常勒,總是不待見他,可她知道爹會在入夜後躡手躡腳地去常勒的院子里偷覷他。父親心里是在意常勒的,只是礙于大人們之間的糾葛,父親對他的疼惜怎麼也不說出口,最終竟死在他的手中……
赫商辰一把將她擁入懷里,低柔喃著。「當年初見他時,我就發現他心懷不軌,幾次很想跟你說,終究沒來得及說出口……這些年來我常想,如果當年我說出口了,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