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秋老虎發威,京城天氣炎熱如盛夏,老百姓也迎接了大慶皇朝開國以來最大的貪污案,大街小巷議論紛紛。
翌日,御房里,那堆到的罪證就扔在莫雲姝眼前,她拿著絲帕痛哭聲,一張臉梨花帶雨,看來楚楚可憐。
「皇上英明,臣妾真的不知那些族親竟然打著我的名義做出這些壞事。」她一直都知道薛颯才智過人,沒想到心眼也如此多,花了數個月的時間,一聲不吭的搜集這麼多罪證,甚至還有多人的口供,牽涉的人近百,江南大小官員不少人被卷入,還有地方富紳,其中最多的是莫家族人。
「你絲毫不知?朕的人可查出來,你那些族人送了不少價值不菲的好玉及珠寶進宮給你。」湛楠辰臉色極為難看。
「臣妾從小就喜歡那些俗物,皇上也是知情的,臣妾以為他們只是想討好臣妾,讓臣妾有機會多提拔他們的子弟,之前也都跟皇上坦承過,若是能幫就幫,從不曾向皇上遮掩啊。」
話是如此沒錯,但他從不曾想過那些玉飾或珠寶件件都價值連城,無功不受祿,得要有多大的提拔才能收這般重禮?
「臣妾從不是貪婪之人,皇上與臣妾青梅竹馬,還不知臣妾的個性嗎?」她哭得極為傷心。
湛楠辰黑眸閃動著戾氣,這些日子,不知是否因為對杜月錚動了真心,看她真誠坦率的神情多了,再回頭重新審視莫雲姝,他才發覺當局者迷,莫雲姝的神情多了訓練後的虛假,天真神態太過刻意,恍若十五六歲才有的單純,但身處在後宮中的女子,還曾經歷喪子之痛,怎麼可能還保持稚子的天真?
為此,在薛颯將莫家人在江南的那些貪贓枉法罪證交到他幾案時,他問了魏正忠,「你如何看雲貴妃?實誠的說,朕不發怒。」
魏正忠身為太監總管,宮里的事兒他的徒子徒孫都會向他稟報,雲貴妃是不是個好的,他這老奴最清楚,過去不好跟皇帝說,怕說了,透露主子爺昏庸、識人不清的事實,這會兒主子爺主動開口問了,他自然是沒有任何隱瞞,將積在心底深處的髒事全吐出來,好好稟報一番。
「雲貴妃口是心非,外純內惡,心計極深。」湛楠辰語調平靜的重復他最後幾句話,一手拿著茶盞緩緩的轉動著。
魏正忠的頭低得不能再低,卻不吭聲,雖然他是實話吐得全身舒爽。
「皇上,嗚嗚嗚……您要相信臣妾啊!」
驀地,莫雲姝的哭聲打斷湛楠辰遠揚的思緒,他神情一凜,冷冷的低頭看著哭得楚楚可憐的她,再想到因她莫家人而死去的上百難民——
去年江南水患,官方糧倉的米糧被換成發霉的米發送給難民,不少難民吃了腹瀉而亡,當時他震怒之余也派官員南下調查,最後結果以南方潮濕多雨,官員沒做好防潮工作,致使米糧發霉做了結,他只能懲戒失職官員。
然而,薛颯送上來的罪證顯示,原來米糧里的好米早被換了出來,待入冬時,這些米高價拋售後大賺一筆,得利者中的大頭又是莫家人,然而那些獲利銀兩的一半送入雲貴妃在河州的娘家,她當真全不知情?
湛楠辰再看到幾案上另外厚厚的一迭全是莫家賣官蠰爵的相關證據,他黑瞳閃動著熊熊怒火︰「你可知,薛相呈上來莫家貪墨的數字,竟比朕國庫的銀兩還多?」
莫雲姝臉色悚地一變,唇瓣輕顫,立即哭得涕泗縱橫,「皇上,嗚嗚嗚……臣妾人在宮中,怎知家族中人不安分?這麼多年來,臣妾也是被親情蒙蔽雙眼,臣妾甘願受罰,只求皇上憐惜……嗚嗚嗚……皇上不必顧慮臣妾,臣妾家人該怎麼罰怎麼判,臣妾絕無二話,臣妾在乎的只有皇上,從小到大從未改過啊!」
他凝睇著她,那張沾著淚水的純稚臉上依然是天真無邪的完美,「莫雲姝——」
她心一寒,作夢也沒想到,有那麼一天,他會以這麼冷漠的聲音喊她的全名。
「朕自坐上龍椅的那一日起,勵精圖治、為國為民,自認勤政愛民,不敢有一日懈怠,你的家族在你庇護下做了那麼多惡事,朕若對你仍恩寵無比,那朕也可稱之為昏君了。」
她無法置信的看著他,臉上全無血色。
半個月後,刑部那里判決出爐,涉案的莫家族人依涉案程度不等,削爵免官或流放或貶為庶民,各處抄出總共數百萬兩銀上繳國庫,也收回府第莊子及鋪子等等,莫雲姝的父母未逃過此劫,反而是莫芯彤這支族人長年在京城,並未涉入。
翌日,湛楠辰來見被軟禁在朝霞殿的莫雲姝,從御書房被帶走之後,兩人至今才見面,但莫雲姝在這半個月並未閑著,她天天寫信畫畫,讓宮人送到御書房,由于皇上態度不明,宮人不敢無視,因而這些書信畫作還是送到了湛楠辰的面前,寫的畫的都是兩人童年種種,想要勾起他對她的舊情。
他冷冷的看著跪在地上的女子,半個月的軟禁令她憔悴不少,眼角也見細紋,但那神態依然天真,他抿緊薄唇。
「朕自小與你的情分是特別,也無人可取代,畢竟那段時光不會倒流,但你對我的真心有多少,你心里比誰都清楚,一直拿青梅竹馬的事來說項,你可知回憶利用得太多,就變得不再珍貴了。」他冷冷的說完這句話就走了。
莫雲姝臉上依然維持純稚的神色,直到宮女來扶起她,她還有些茫然。
日頭偏西,初冬來得快,薛府書房的燈火亮起。
莫家人遭了大禍,莫雲姝被軟禁宮中,龍鳳胎的身子一日日好轉,杜名揚如今已能在院中快走,杜月錚在宮中一如前世,入了皇上的眼,備受寵愛,但杜月鈞並沒有因此無事一身輕,她還在查一件事。
長桌上,有薛颯替她找來太醫院的脈案,她細想在儼州與外祖父的對談,外祖父說當年診平安脈的柳家族人完全查不出異樣,皇子們卻暴斃而亡,情況與子昱、子靜的狀況一樣,她再回想前世在宮中的遭遇,越發覺得是莫雲姝下的手,但若說當年死去的四個皇子都是遭了莫家秘藥的毒手,其中怎會還有莫雲姝自己的親生子?
不,那個女人的心太惡毒,為了避嫌,毒殺親生子也是有可能的。
所以,當年那件事與被斬的柳家太醫無關,她要如何做才能為他們正名,洗刷冤屈?
「少夫人,大人回來了,讓你去正廳呢。」阿紫走進來說。
屋內伺候的銀心連忙拿了披風上前給主子系上,甫入冬,但已能明顯感覺到寒意,待白芍再要遞上手爐時,杜月鈞搖了搖頭。
阿紫提著燈籠,一行四人往正廳走。
杜月鈞有些心不在焉,薛颯知道她查這些事查得焦頭爛額,要她別想太多,他有辦法,但等了好幾天也沒听他提是什麼辦法。
她查到龍鳳胎的脈案與當年太醫寫的脈案的確十分相符,薛颯還派人到當年四個枉死的皇子母妃,除了莫雲姝外,其他三名妃子也極受皇上寵愛,這也可能是莫雲姝下毒手的主因。
燈火通明的廳堂里,除了薛颯外,了空大師與謝氏竟然也在,她愣了愣。
「你們怎麼來了?」她微笑的看著兩人。
兩人向她行禮,她卻覺得他們的表情都怪怪的。
薛颯擁著她坐下,再看著也分別坐下的兩人,語氣平靜,「你們說吧。」
「不會驚動皇上吧?」謝氏擔心,就怕透露那個秘密,她必須再回宮中,還有小力,她不想讓他在那高高的城牆內長大。
「自然不會,只是讓小五不必似無頭蒼蠅的找罪證,你們的真實身分不會有外人知道的。」薛颯語氣堅定的給了承諾。
杜月鈞詫異的看著他,像是意識到什麼,他握著她的手笑了笑。
謝氏這才放心的說起自己的故事,與薛颯說給杜月鈞听的沒有太多差別,只是當年四個皇子輪流出事後,與她相好的雪妃就病了,她以前愛搗弄香料,寢殿總是燃著各式香丸,但兒子死了,她再無心思管這事,可她去探視時竟聞到白普蘿的味道,之後她特別去另外三個妃子的寢宮,也都聞到一樣的特殊氣味,她不知道是誰下的毒,也不敢講,她當時月信才遲了一、兩天,但身體的改變讓她知道自己極可能有了身孕,她怕孩子出生後也會出事,才求著出宮,一切都是為了肚里的孩子。
接著,了空大師,也就是當時的魏太醫也說了後續的事,被斬的包括幾個柳家太醫都是他的下屬,皇子們出事前,他其實也幫著把過平安脈,他才是該判死刑的那人,但皇上饒恕他,他心里難受,與一些太醫求去,在謝氏向他請求也要出宮時,他本還猶豫,但她說她有孕了,看她當時精神狀態,他知道若不成全,也會是一尸兩命,遂求到薛颯那里去,才有後續的事。
「我當時沒有告訴魏太醫白菩蘿的事,不是我自私,當時的我只在乎肚里的孩子,想帶他逃離那可怕深宮,我也不知道原來那是莫家秘藥,就算知道我也沒有能力對付雲貴妃,她多可怕,連自己的親生子都能下手。」謝氏淚如雨下。
了空大師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難怪這些年你日子過得如此清貧,想來心里也有太多過不去的坎吧。」明知宮里有鬼魅卻沒有說。
謝氏嗚咽的痛哭出聲,杜月鈞連忙走到她身邊拍撫安慰,不能怪謝氏,她只是一名弱質女子,宮里的女人說到底有幾個過得順遂了。
謝氏平靜下來後,便與了空大師告辭離去。
廳堂一隅,放置了一座大屏風,後方,湛楠辰仍坐著不動,從謝氏跟了空大師進廳前,他跟魏正忠就在這里,靜靜的听著兩人說話。
魏正忠頭皮發麻啊,他還以為皇宮里沒有一件他不知道的事,沒想到,他還是低估了蛇蠍心腸的莫雲姝。
杜月鈞仍沉浸在剛剛的故事里,沒想到就見皇上與總管太監從屏風後方走出來,她愣了愣,回過神來,連忙要行禮,但湛楠辰擺手,「免了。」
他徑自走到椅子坐下,魏正忠則在他的後方站定。
杜月鈞看向丈夫。
薛颯握著她的手,「放心,皇上答應我,不會與了空及謝氏接觸,他們也就能繼續過著他們想要的生活,包括小力。」
那可是流落在外的皇子,皇上要放手也是不易,她想著。
薛颯看著皇上,「皇上听了,有何想法?」
湛楠辰抿緊薄唇,他震驚憤怒,但又無法置信,他認識莫雲姝不是一、兩天,之前他才看見她的貪婪虛偽,現在又發現她的冷血狠毒,如果真是她下的手……他不敢想象這些年來,他這個自詡賢明的君王連枕邊人的血液是冰冷的都沒察覺。
杜月鈞見皇上遲遲不開口,是不相信嗎?她忍不住急了,「皇上,這些日子我查了很多,四個皇子是冤死的,皇上可以開棺驗尸,看他們是不是中毒而亡,他們的骨骸肯定是黑色的!難道皇上不想給他們一個公道?他們死得不明不白啊,小五听說冤死的人是無法投胎——」
「小五,給皇上一點時間。」薛颯拍拍她的肩膀,要她別急。
湛楠辰深深的吸了口長氣,「開棺驗尸,那不是——連死都無法安息。」
「皇上,後宮之爭波及朝堂,禍及皇嗣,不能不查清楚,若皇上不忍,不妨做個樣子,或許有人等不及了,主動入套。」薛颯上前一步說。
湛楠辰明白好友的意思,不必真的掘墓,只要在宮里透出點風聲就能打草驚蛇。
他回宮後就讓魏正忠安排朝霞宮的人往莫雲姝那透露消息。
沒想到莫雲姝一听到就鬧著要上吊,還是宮女們勸了下來,宮人急著過來稟告,他順勢走了趟朝霞宮。
莫雲姝虛弱的躺在榻上,脖子上的確有勒痕,太醫退到一旁。
湛楠辰面無表情的看著她,魏正忠很有眼色的帶著所有宮人退了出去。
「皇上,臣妾听聞要查當年四個皇子的死因必須開棺驗尸,為什麼?里面也有臣妾的皇兒,他連死了也不得安生嗎?而且查得這麼突然,皇上是懷疑臣妾?莫芯彤給薛相的兒女下莫氏秘藥,讓皇上起了這樣的懷疑?」她說得滿臉是淚,「臣妾的家人讓皇上失望了,可皇上自小認識臣妾,臣妾為什麼會自己的親生子都毒害?沒想到臣妾在皇上的心中竟是如此惡毒之人,那臣妾還活著做什麼,不如早早去跟臣妾死去的皇兒相聚,嗚嗚嗚……」
莫雲姝終究是聰明的,自己先捅破那層紙,代表她的問心無愧,但這些年來她臉上的完美面具反而讓他再也無法相信她有一顆單純的心。
「你想太多了,是朕夢見朕那四個皇兒對朕喊著他們至今仍舊無法重新投胎,才想著要重新調查當年之事。」他口氣仍無太多波動。
「皇上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啞聲說。
「一連三日一樣的夢境,」他頓了一下,「佑兒對朕說,『我要見母妃』。」
她眼現驚惶,抓著錦被的手突然急速抖了起來。
他俊顏微微一變,看她的目光似有深意,她不由得心驚膽戰。
佑兒就是她死去的皇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