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山上長了不少鮮嫩的野菜,溫顏看見草菇旁的山蘇、薺菜,順手采了一大把往背簍里放,春天吃野菜正當季,又鮮又嫩不澀口。
兩人一邊摘野菜、菌子,一邊找著能賣錢的草藥,還真讓他們找到幾樣,為數雖不多但也叫人非常高興。
有了好的開頭還怕賺不到銀子嗎?
兩人見獵心喜,不自覺越走越遠,深入村民不敢進去的林子,盡管日頭漸高,有陽光射入,但林中仍有股森森寒氣。
風錦年背上的籮筐裝了九成滿,他直起發酸的腰準備喊溫顏一聲,該回去了,再晚他就趕不上溫夫子的課了。
忽地,他身子一僵,兩眼望著前方,驚恐萬分。
「溫……溫顏……豬……你……豬……」他一急,說話就結結巴巴,沒能說得完整。
「你才是豬。」膽肥了,敢說她是豬。
「不……不是你,是你後面……」有豬。
「我後面?」回過頭一看,一頭小山豬正拱著地上的山芋,哼哧地用豬蹄刨出一個坑,露出底下拳頭大的芋頭。
「溫顏,快跑……」野豬比狼更凶狠,被撞上了非死即傷,很少能全身而退。
「好。」她嘴上說好,可做的卻是找死的事,她將挖野菜的小鏟子往背簍一扔,兩腳飛快的沖向小豬,抱起小豬往後跑。
「溫顏——」她瘋了嗎?
風錦年想叫溫顏把豬放下,可是他還來不及開口,被捉住的小豬發出淒厲叫聲,樹叢後一陣搖晃,豬爹、豬娘、豬祖宗,一窩子豬七、八頭全跑出來,狂追兩人……
「溫顏,抱緊,不要松手……」嚇得冷汗直冒的風錦年一臉慌色,仍沉住氣叮嚀溫顏,待在樹上,想著脫身之法。
林子里什麼最多?
樹木最多。
兩個手無寸鐵的小孩,在大大小小的野豬逼近前,一前一後爬上大樹,在同一棵樹上一人抱著一根腰粗的樹枝不放,心有余悸。
他們也算老天保佑,這棵樹夠粗壯,足有丈高,枝節甚多好攀爬,人有雙手雙足能往上爬,而豬兄只能在底下刨地嚎叫,用豬頭使勁的朝樹干撞,撞得頭破血流。
「風錦年,你想不想吃豬肉?」好多好多的肉,夠他們吃上一整年。
「你說你背簍里那頭小豬?」小是小了點,不過也是肉,夠吃兩天吧!只是……他們得跑得過一群豬,否則全是妄想。
「不,我指的是下面那一堆。」在她眼中是腌好的臘肉、燻豬肉、金華火腿……想想就嘴饞。
聞言,他臉色變了又變,幾乎呈現墨色沒調好的淺黑,「我沒听見、我沒听見,她在瘋言瘋語,腦子被嚇傻了。」
不過,她就算傻了也是他娘子,爹和人說好的事他必定做到,絕不食言,出爾反爾,即使……他活不過今日。
樹又用力的搖晃一下,抱樹喃喃自語的風錦年緊閉雙目,他不想看到自己摔下樹,被豬活活咬死的慘狀。
他很害怕,更怕保護不了才九歲的未婚妻,溫夫子對他有恩,替他埋了父親,他就算死也要救下溫顏。
這時的少年已有自我犧牲的念頭,娘無法接受爹的死,渾渾噩噩臥病在床,溫顏是為了幫他攢銀子請大夫給娘看病,才一起入山,想弄些值錢的貨賣錢,所以他不能讓她有事,她一定要活著出去,他們風家欠下的恩情不可不報,死他一人就好。
溫顏很沉穩地說︰「我是認真的,你別當我在胡言亂語,你看你左手邊是不是有手腕粗的藤蔓。」窮則變、變則通,天無絕人之路。
他小心的將頭一偏,睜開一條眼縫,「沒手臂粗,但也不細,你要藤蔓干什麼?」
她吩咐道︰「綁在小豬身上。」豬呀豬,你的肉就是給人吃的,別怪吃肉的人殘忍,姊姊會幫你超渡。
「綁在小豬身上?」
「對,守株待豬。」讓它們自個兒上門找死。
他一頭霧水,完全听不懂她在說什麼。
在離兩人三尺外的一棵百年生的櫸木上頭,一名白胡子老頭橫臥在樹冠頂端,他一腳平放、一腳弓起,手里拿著一只白玉酒葫蘆往嘴里倒酒。
他看似爛醉如泥,一個翻身就要往下掉,可迷蒙的眼中精光爍爍,直射抱樹而不慌不亂,而且盯著樹下野豬的小姑娘。
溫顏絲毫沒有察覺,繼續發號施令,「你把藤蔓的另一端給我,再量好垂地的距離將藤蔓切斷。」
雖然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可認為溫顏比自己聰穎的風錦年二話不說的照著做,用柴刀砍斷十幾尺長的藤蔓。
一會兒,他便曉得溫顏打什麼鬼主意了。
原來藤蔓的一頭綁著三十來斤的小豬,一頭是他們大筐加小背簍的重量,她先將小豬緩緩放下,觸及地,讓小豬發出叫聲,小豬的豬家族一擁而上要把小豬拱下來,可是溫顏很奸詐,籮筐被推下懸掛半空中,小豬也被高高吊起,笨豬撞樹撞得頭暈眼花。
兩人輪著來,一下子放筐,一下子放小豬,七、八頭大豬小豬也分不清東南西北,听到小豬叫聲就拼命撞樹,想把樹撞倒。
如此重覆幾十回,小胳臂酸了,沒力氣,樹底下倒了幾頭撞昏了的野豬,想爬爬不起來。
「你把小豬拉好,我下去殺豬。」豬不死他們沒法離開,困在樹上,到了晚上就走不掉了。
「什麼?」他沒听錯吧!她要下樹……殺豬。
溫顏的話讓人打從心底發慌,以為她在開玩笑,可是看她哧溜一聲的溜下樹,驚覺她說真話的風錦年連忙將綑豬的藤蔓綁緊,打算從樹上往下爬,拉著溫顏趕緊往林子外跑。
只是他藤蔓剛綁好,樹下傳來豬的哀嚎,他低頭一看,最大頭的公豬已然氣絕,溫顏的小鏟子一半插在另一頭母豬的豬頭,一半露在豬頭外,母豬痛到爬起來亂撞,又一頭撞上樹頭,小鏟子被撞掉了,豬頭的傷裂開,噴出大量的腦漿,過了沒多久,抽搐的母豬也死了,還有一頭小豬也本身就個頭小,撞了那麼久,早就受傷奄奄一息,倒是不用溫顏動手就死了。
看見同伴死掉,有一頭豬嚇得豬蹄子一抬,跑了,其他的豬見狀也跟著跑了,原地留下三頭豬。
「這……它們死了?」看著又爬上樹的溫顏,看得目瞪口呆的風錦年再次說話結巴。
「應該死透了。」她不確定,再等一會兒以免遭到去而復返的野豬群圍攻。
「應該?」听起來叫人心有不安。
「豬會裝死。」她手軟腳軟了,沒力氣再與豬搏斗,她目前的小身軀實在太弱了,沒她前一世十分之一的身手,用一條鐵絲也能取人性命。
沒听過這說法,豬有那麼聰明?
風錦年躊躇地說︰「溫顏,時候不早了。」他肯定趕不上溫夫子的課。
「我知道,再等一下。」
催催催……催魂呀!百無一用是書生,她身邊的為何不是孔武有力的獵戶,至少還能扛重物,而他……背得動自個兒的籮筐已是萬幸,不敢指望太多。
「等什麼?」他脫口問。
溫顏冷冷一瞪,「等我腿不軟、手不麻、心口不發顫了,你以為我殺兩頭豬不怕嗎?」
她也怕,怕力有未逮,畢竟今非昔比,她必須一擊斃命,若有閃失遭受反撲,弱小的軀體支撐不住,被野豬拱上兩下就要重新投胎去了。
九歲真的太小了,她得花上幾年功夫鍛鏈,就算達不到顛峰時期也要有自保能力。
溫顏殺豬不單純是想吃肉,也是想了解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日後好利用這座山做體能訓練。
「溫顏,你還好吧……」風錦年吶吶地說,是他不好,讓她受到驚嚇。
「不好。」前一世她當了十二年殺手,七年的無國界醫生,看過的生死比尋常人還多,早就置生死于度外,可是區區幾頭豬居然讓她害怕了,還是死神給予她的警告,叫她珍惜重生的生命。
「那我背你……」她不重,他背得動。
「豬呢!」
「豬?」
「你不會認為我會把兩頭一兩百斤的豬扔下不管吧!」
風錦年一听,面露驚色,「你要把這些豬拖回去?」他們兩個人怎麼辦得到。
「你做不到?」溫顏有想把他雙腿打瘸的沖動。
「溫顏,兩個大人也不可能拖走這些豬,何況你和我。」
他勸她放棄,不要白做無用之功。
「天底下沒有不可能的事,有心鐵杵磨成繡花針,你去砍竹子做竹筏,我們一人一邊拖也要拖下山。」
人定勝天,她就不信人小成不了大事,只要一出了林子,便能請村里的叔伯們幫忙,大不了一人分他們三斤野豬肉。
她想得簡單,兩人先合力拖出一頭大豬,回頭再拖另一頭,風錦年腿長跑得快,先回村子里喊人,她顧著豬,等村人來了再抬下山,野豬肉不多見,起碼能賣上十來兩銀子,她和風錦年分一分,他娘有銀子買藥了,而她能讓爹吃上肉,做幾身新衣,再存點錢買地。
當夫子的窮到一件舊衣穿三年,還要考慮學生沒飯吃,她不曉得她沒來之前這對父女過的是什麼日子,兩人瘦得都可以當神仙了,吃著野菜粥配咸菜,米缸永遠填不滿。
如今有她在了,她不會讓原主的爹再挨餓受凍,誰敢因他性子溫和欺上門,她就讓人見識她欺負人的本事。
「溫顏……」風錦年太為難了。
「呵呵呵……小姑娘,有句話叫心有余而力不足,你知道這意思嗎?」不自量力還理直氣壯的人,他頭一回見到,有趣、有趣、真有趣。
伴隨著突如其來的蒼老聲音,一道白影飄了過來,白發、白眉、白胡子,一身白袍,腰上系了只玉葫蘆,手中一根紫玉簫,落在風錦年眼中,真應了那一句仙風道骨,好一個人間神仙,化劫渡災而來,但是……
溫顏眼神冷冷,話語很不客氣,「老頭,你死了多久,看你年歲不小還不去投胎,是當鬼當上癮了,不想再世為人了吧!」
裝神弄鬼的,會輕功了不起呀,一把年紀也不怕閃了腰,真正的高人是隱世匿蹤,誰像他那般招搖,唯恐世人不知,裝腔作勢。
「什麼死了多久,老夫今年六十有九,做你太爺爺都綽綽有余,小姑娘眼楮沒長好,看風成影了,這眼力呀,嘖嘖,比老夫還不如。」
牙尖嘴利的,合他心意,他們天山派專出毒舌弟子,一張嘴巴毒枯十里花海,萬魚翻白肚,千里白雲轉眼成黑霧,一片枯骨。
「老頭,嘴皮子再厲害也是兩片皮而已,有本事一葉芭蕉輕搧,眼前幾頭豬就飛到我家院子。」溫顏猶帶三分稚色,說出的話卻能叫人吐血,眼眸澄澈,卻帶著狡黠。
「不用芭蕉葉,老夫一只手就能把事兒辦好。」老人飄然下樹,這幾頭野豬便好似燈籠,輕飄飄地被托在手中。「小丫頭,說說你家在哪兒。」
溫顏和目瞪口呆的風錦年分別下樹,听見他的話語,指了一個方向,隨口說道︰「有一套呀!老頭,看不出你功底深厚。」
「小丫頭,要不要拜老夫為師,老夫破例收你為徒。」他天山老人季不凡的徒子徒孫都能當她爺爺了,一拜師輩分可高了。
三人一起走出林子往山下走,聞言,溫顏看了他一眼,清脆的吐出兩個字——
「不要。」
「什麼?」他瞪著眼,胡子一翹一翹的豎直,砰的一聲,手上野豬落地。
「老頭,你要弄壞我的肉,一頭賠兩頭。」她殺頭豬容易嗎?一直到此時手臂內側還有點酸痛。
「為什麼不肯做老夫的徒弟,你知曉老夫是誰嗎?」多少人想拜在他門下,即使指點一招半式也像拾到寶似快活。
「你賠我的豬。」她只想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