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錦年……不,風震惡自從被師父賜名之後,心性上似乎有些改變,除對待自家人以外,不再凡事隨和,也不會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在他認定的原則內不容人逾越。
當然溫家人例外,尤其是溫顏,那是日後與他同床共枕的小娘子,他自是往心里擱,處處以她為主,把她當成自己人,連兩人一起賺的銀子也交予她保管,由她一人管兩家事。
只是看了好幾個大夫,藥也吃了,他娘的病情還是不見好轉,整日懨懨的,一日日的消瘦。
「娘,喝碗粥吧!」
眼神空洞的容嫻玉回過神,看了神似丈夫的兒子一眼,鼻頭發酸,「吃不下……」
「是溫顏煮的魚片粥,她特意下河撈的,還把魚刺都給剔了,我嘗過幾口,不腥,有魚的鮮味。」溫顏教過他煮粥,可是他不是煮焦了,便是水放太多,糊成米湯。
「是那孩子呀,小姑娘人挺好的……」就是出身太低,一個鄉下丫頭……她有些瞧不上小山村里的村姑。
在她心里還是拋不開大戶人家的身分,她一出世便是備受寵愛的世家嫡女,一生富貴,沒受過委屈,爹寵娘疼,一家和樂,兄弟姊妹間少有口角,丈夫也是對她百般疼寵。
可是公爹偏心,听信寵妾饞言,他們只好被迫離府,想著等事過境遷再回府,她相信虎毒不食子,公爹怎麼可能不要親生兒子,難道他要將家業傳給庶子嗎?
她一直這麼認為的,遲早有一天會回到錦衣玉食的風府,她仍是高高在上的二少夫人,婢僕成群的侍候著,她的兒子依然是孫輩最被看重的大公子,他是嫡子長孫。
但是隨著丈夫的離世,她感覺到回去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心底希冀的火苗逐漸熄滅。
回不去了吧!她想。
即便如此,她還是有一絲渴望,就算他們夫婦有生之年無法光榮歸府,至少她的兒子是風府子孫,公爹再無情也不能漠視自家香火流落在外,他以後的妻子應該是名門閨秀,而非家無恆產的喪母女。
在世家有三不娶,守灶女、刑克女、喪母女,前者是要招贅,後兩者則為不吉、不祥,娶之家宅不寧,不過鄉下人家倒沒這麼忌諱,只要人品好、懂事、家境尚可,若是再生得好,那可是人人搶著要,尤其還是夫子之女,本身識字,更是小門小戶眼中的好媳婦人選。
若非風長寒生前先定下這門親,溫家的門檻早被媒人們踩爛了,哪由得早已不是世家夫人的容嫻玉嫌棄。
「是呀,溫顏人很好,她還陪我上山給你采草藥,上回那根十年蔘就是她采的,給你炖雞湯喝。」他沒說還有一根五十年分,他們拿到藥鋪里賣,得銀三十兩,一人分了十五兩,他們拿了銀子各買了五十斤白米、二十斤白面、一些鹽、醬油等調料,以及幾套成衣和鞋子,割了三十斤肥肉煉油……
溫顏做什麼都會想到他家,連他沒想到的也處理得妥妥當當,還特意弄了本小冊子記帳,每回他給了她多少銀子,或是用了多少銀子都會一一記下,讓他過目了才收起來。
其實她不用做得這般仔細,雖然他一直沒開口,但是這世上他唯一相信的人只有她,她從來沒有看不起他,在他最需要有人陪伴時,她始終默默地陪在他身邊,以無聲的行動告訴他,他不是一個人,她在他身側。
風震惡把魚片粥吹涼,送到娘嘴邊,他知道他娘和溫顏不一樣,不甘心粗茶淡飯,想重回富貴窩當個高高在上的貴夫人,因此她看不見年僅十二歲的兒子為生計奔波,習字描紅的手早已長滿粗繭。
「年兒,娘真的吃不下,你放著吧,一會兒娘餓了再吃。」她想的是碧粳米飯、黃山炖鴿、三鮮鴨子,還有珍珠雞……魚片粥太寡淡無味了,不合她胃口。
容嫻玉不是不餓,而是想要昔日的美味佳肴。
她嘴上不說,眼神卻流露出來,也有些埋怨溫顏耽擱了她兒子,以她兒子的容貌和學識,何愁娶不到鎮上大戶人家的千金。
看著魚片粥,她心里想的是悔婚,另為兒子尋一門貴親,可是她開不了口,目前母子倆全賴溫家父女的救濟,若是她把兩家交情搞砸,不只兒子怨她,她一日三服的藥也斷了。
「娘等一下還要吃藥,不先吃飽容易傷胃。」他站著不動,捧著粥碗等娘張口。
「我不吃……」看著兒子的固執,她不快的板起臉,丈夫沒了,兒子不孝,她還活著干什麼?
她越想越傷心顧影自憐,認為這世間容不下她,原本被人捧在手掌心的千金小姐如今落得看人臉色過活,吃也吃不好,穿也穿不好,她連回娘家哭訴都抬不起那個頭,身上半件像樣的首飾也沒有。
她自怨自艾,怪天怪地怪婆婆太過軟弱,管不住公公讓個偏房爬到頭上作威作福,害得他們也受到牽連,有家歸不得,如過街老鼠,人見人厭。
風震惡還沒開口勸說,溫顏的聲音已經傳進來——
「風熔子為什麼不吃,是嫌魚片粥煮得不好吃嗎?」有得吃還挑三撿四,她爹吃得津津有味,直說女兒手藝好。
看到不請自來的溫顏,本想跟兒子耍耍性子的容嫻玉面色訥訥,「哪會不好吃呢!是我這身子不濟事,明明餓了卻沒胃口,不管吃什麼都覺得嘴里淡得很,沒滋沒味。」
她故意說嘴淡,用意是要溫顏識趣點,別老是弄些上不了台面的家常菜打發她,好歹做幾道江浙名菜,或是蘇洲甜點,有魚有肉擺上一桌,不要顯得小家子氣。
不過溫顏沒理會,任她自說自話,還沒過門呢,就想把她當小媳婦使喚,想擺婆婆的架子還早得很。
「我娘去得早,沒人教我灶上的事,嬸子你別介意,哪天你身子骨好一點,就教我做兩道你的拿手菜,我肯定做得讓你挑不出錯……」
「拿手菜……呃!呵呵……」容嫻玉笑得很不自在,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她哪會做飯,她的午膳一向是隔壁給私塾學生煮午膳的周大娘多煮了他們家一份,晚膳也是溫顏端來的。
以前還有丫頭、婆子洗衣、做家事、打掃里外,自從手里銀子花光了以後,這些雜事以一個月五十文請村里的大娘幫忙,有時兒子也會幫著做,而她不是病著嗎?實在做不來。
容嫻玉還當自己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貴夫人,丈夫死後她也垮了,整天胸悶、頭暈、下不了床,大夫來了一個又一個,可沒一個能看好她的病,只說心緒郁結導致。
說穿了是心病,她自個兒不想好起來一直病著,寧可喝苦得要命的湯藥也不願承擔為人母的責任,裝著裝著就真病了,藥食難進,終日郁郁寡歡,不時以淚洗面,表示她心里苦,苦到衣帶漸寬,無人可依靠。
「嬸子還是把粥喝了吧,藥已經熬好了,擱在桌上,晚一點我們還要上山,家里的柴火不夠用了,你這會兒要是不吃,等我們回來都晚了,你要餓上兩頓嗎?」她可不慣她,人在福中不知福。
「什麼,你們都不在家?」一听自己要餓兩頓,容嫻玉胃口就開了,魚片粥就魚片粥吧,她忍一忍也是吞得下去。
她是想吃好的,可是此時不吃就沒得吃了,魚片粥放涼了有腥味,難以下嘴,她一個婦道人家又不好上鄰家向溫夫子討飯吃,今日休沐,周大娘不會來幫忙,一男一女閑話多,她不能壞了名聲。
「是呀,時候不早了,我們得趕緊出門,前些日子下了一場雨,路上泥淳,不能走得太快,而且村里老人說看這天氣還會再下雨,早一點上山才不會被山雨困住……」溫顏說得頭頭是道。
從季不凡走了之後又過了三個月,原本炎熱的天氣進入初冬,滿山的花花草草也快凋零枯萎了,枯黃的落葉一片片飄下,漸漸露出粗細不一的枝干,正好砍來當柴燒。
冬天來得早,雪一下便寒冷無比,也不方便出入,因此囤積柴火要趁早,越多越好,不然雪一落下,別說上山砍柴了,只怕一出門積了厚厚一層雪,都多走兩步都過不去。
不過拾柴只是借口,他們今日說好要去的是更危險的深山,風震惡一邊練武,一邊用所學的功夫打獵,所獵得的獵物一半拿回家,一半用鹽腌著,或是燻成肉干,放在兩人才知道的山洞里,洞口用大石頭堵住,人與獸都進不去。
這是冬天的儲糧,有備無患。
兩家都沒地,自然沒有秋收的糧食,而他們年紀尚小,真要出去干活也沒人雇用,所以盡量由自個兒儲存,省去一筆肉食的費用。
而溫顏則在山里跑跳,練習輕功,爬上爬下的找尋可用的藥草,能賣錢就賣錢,價錢低的便自用,兩人每隔半個月就去鎮上一趟,賣掉藥草再買些米糧,維持家中米缸不空。
看容嫻玉總算吃飯,風震惡松了口氣,準備好上山會用到的東西,便跟娘親告辭,出發去山上了。
誰知道,路上又听見讓人煩躁的話語——
「喲!溫顏又帶你家童養夫去哪兒呀!人家是讀書人,別把人帶壞了。」
出門沒看黃歷,今天是不是諸事不宜?很想翻白眼的溫顏腹誹!真倒楣,怎麼又遇上賣豆腐的陳三娘,以及她含情脈脈看著風震惡的女兒大妞,那眼神太叫人惡心了,像是一塊豬肉上頭黏了一只死蒼蠅,讓人吃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惡心到喉嚨口了。
「溫顏還小,請不要在言語上多造是非。」面色微慍的風震惡兩眉一蹙,對小未婚妻多有維護。
「嘖嘖嘖,童養夫說話了,你還護著她呀!兩人同進同出得臉皮多厚,咱們村子可由不得人胡來,若是出了事,恐怕得沉塘。」見不得人好的陳三娘越說難听,兩眼像賊似的看著兩人,一副認為已有奸情的模樣。
她也不想想溫顏才九歲,風震惡也才十二歲,尋常來說兩人對男女之事能有什麼了解?
無非就是自己心思驅齪,看誰都無恥。
「三嬸子,我這臉皮多厚你也看得出來呀!果然是火眼金楮,不過我這人有自知之明,不會盯著別人的未婚夫看得目不轉楮,嘴角口水直流。」
那明擺的垂涎誰瞧不見,雖說這時代的女子嫁得早,可即便再早熟,也不能這樣盯著旁人的未婚夫,有她溫顏在,想白摘桃子那是大白天作夢。
「你說誰看男人看到發花痴,我……」正想罵人小騷貨的的陳三娘眼角余光一瞟,正好瞟見女兒一臉痴迷,兩眼發直的看著風家小子,一時沒臉的氣悶在心,胸口痛。
誰知倒楣事接踵而來,她剛挪挪腳,小腿肚針扎似的一痛,膝蓋因痛往前一曲,肩上擔子往前一傾,人和擔子一起倒向地面,原本要賣的豆腐也掉滿地,碎成豆腐渣。
更不幸的是,地上一坨剛拉的牛屎,還熱著,她面朝下趴在牛屎上,吃了一大口牛屎,把過往村民笑得直不起腰。
「溫顏,走了。」風震惡看也不看陳三娘一眼,拉起小未婚妻的手便往山上走去。
「你做的?」她眉眼都在笑。
「她活該。」每次嘴臭還亂噴糞,好似見人不說幾句刻薄話便渾身發癢。
「干得好。」長進了,不是一根筋的楞頭青。
聞言,他嘴角揚高,「總不能老讓她欺負人,造謠生事,我們本來就是未婚夫妻,同來同往有什麼不對,她管哪門子閑事,我們一天吃幾碗飯她也要管嗎?」
溫顏心情極好的戳戳他手臂,「她家女兒看上你了,想來跟我搶人呢!」
「打趴她。」什麼人吶,風、溫兩家的婚約眾所皆知,是村長見證寫下的婚書,是誰都能搶的嗎?
「你打還是我打?」她學得雖然是輕功,不過她也持續鍛鏈身體,有前世的技術在,打人還有兩下子,等她把老頭的機關術吃透了,再來困人玩兒。
「我打。」怎能讓她動手,這是男人的事。
十二歲少年自稱男人,這話讓人听見了準會笑破肚皮,不過以風震惡的外觀來說,他的確接近成年男子的體形,半年多的勤勉習武,讓他修長消瘦的身形健壯了不少,個頭也抽高,乍然一看頗像那麼一回事。
他和溫顏站在一塊,兩人的身高差立現,他顯得高大而魁梧,麻雀似的溫顏小小的一只矮不隆冬,叫人看了忍俊不禁。
「我們不做不厚道的事,打人是不對的行為,下回再摔她一嘴泥,最好連門牙都沒了。」那才好看。
「好,我听你的。」他們不害人,但也不能任人毫無顧忌的欺上門,認為年幼便沒了反擊能力。
溫顏好笑的側頭看他,「真的都听我的?」
他咧開一口白牙笑著,「師父說你比我靈慧機靈,听你的不吃虧。」
「不怕被我帶壞?」她一向秉持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柿子朝軟的捏,她也會人知道捏了一手柿泥的滋味如何。
「帶不壞,你是怎樣的人我最清楚,這些年若沒有你和溫夫子,我們家早就撐不下去了。」他不是不知感恩的人,爹娘和村人格格不入,若非溫家人的和善對待,他們一家人很難融入天坳村,甚至會被排擠。
可笑的是,他娘至今仍看不清現實。
就如他改名多時,眾人都改口喊他新名字,可他娘仍活在過去的日子里,絲毫不曉得風錦年已被風震惡取代,錦色綺年已經不在了,她的重返榮華夢早已隨風而逝。
「我爹和你爹談得來,他們是棋友。」爹的嗜好不多,也就下下棋,而在幾個小村落當中,也就風叔叔能和他下幾盤,知音難尋,只可惜……春柳易折,花開難常。
他苦笑,眼神黯然,「溫夫子是好人,要不是有他不時的寬慰我爹,我爹只會更加的難以開懷。」
他爹有著書生的意氣,即便日子再難過也不肯輕易低頭,憑借著讀書人的氣節苦苦硬撐,堅決不回去向祖父認錯。
本來就無過,被人惡意誣陷,這口氣爹怎麼也咽不下去,到死都在抗爭,想留死後清名,但是娘不能理解他,只覺得他一意孤行,明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還不願服軟,將妻小置于困境中,平白將家產拱手讓人,落得自個兒埋骨他鄉的下場。
爹過世之後,娘不止一次要他寫信回京向祖父認錯,要求重回有人服侍的風府,但他和他爹一樣不想因為富貴而折腰,受盡屈辱,抬不起頭的活在異樣眼光中。
「算了、算了,別提這些令人難過的事,我們來比一比,看誰先到達山上。」風很涼,空氣中帶著草木味,沁涼的氣味讓人心情闊朗,感覺海闊天空任人遨游。
「不行,我肯定不如你。」他倏地拉住她,不讓她離他太遠,無來由的,他想跟她在一起,有她在他特別安心,一不見她心就慌,雖然她比他小好幾歲,可是他總覺得她是他心底的一根柱子,因為她,他才有家,不被洪流沖走。
他不喜歡和她分開,只覺得兩人應該要形影不離,她在哪里,他便在哪里,連他娘都不能阻止。
「不比怎麼知道,不可未戰先言敗。」溫顏面色紅潤,經過幾個月的體能訓練,以往弱不禁風的身子骨變得強健,也不再動不動就生病,一吹風便風邪入體,頭痛腦熱。
山上山下的跑來跑去,體弱多病的人也會磨成野孩子,她有自己的一套強身健體法,以及季不凡的十年內力,她早就今非昔比,強健得跟一頭小牛犢沒兩樣。
「我輕功沒你好,真要比了才丟臉。」他有自知之明,不想滿山遍野的找人,她一入山就像飛鳥入林,整座山都成她腳下的一片雲,時而往東、時而往西,讓他連人影都瞧不著。
「我讓你。」她可以不用內力跟他比。
「不要。」他捉牢她,擔心一個錯眼她又往林子深處鑽,老半天不見人,讓他干著急。
她蹶嘴道︰「風震惡,你真無趣。」一點也不好玩,在一成不變的小村落不自找樂子,人會越過越乏味。
「無趣總比喪命好,是誰被一群狼追著跑,困在樹上一整夜,差點成為狼口下的一團血肉。」那一次他真是嚇到了,兩人上山後就分頭走,他根本不曉得她沒回家,而她爹也以為她在屋里睡覺,是他听見山里的狼群整夜叫而心神不寧,循著狼嚎聲上山看,這才發現被狼圍困的她。
「我想幫你弄幾張狼皮嘛!給你做狼皮靴子,先前你的腳都凍傷了。」光塞兔毛還是不行,布靴子防寒效果差,鞋面一沾上雪,雪化了水就濕透了,雙腳更冷了。
「我寧可你平安無事的待在我身邊,一雙狼皮靴子沒你重要,我不要它,只要你。」風震惡仍為那一回的凶險感到心驚,她膽子太大了,他害怕失去她。
雖然他說的是關心話語,對男女情事仍在懵懂中,可言行如一的態度讓溫顏備感溫馨。
「好啦,我答應你絕不再以身涉險,盡量遠離危險,做什麼事之前先跟你商量,你不點頭我就不做,這樣可以嗎?」
風震惡笑開了,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