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天牧選擇不告而別。
他自幼習武,承受非常人之所能承受的鍛鏈,一路走來二十三個年頭,從來須得克制欲念,屏除自身想望,他一向做得很好,好到無懈可擊,而習慣成自然,自然而然地便也忽略一切渴求。
無欲,則剛。
要保自身安然,他必須是堅硬的、剛強的、無絲毫弱點的。
但可恥的是,他竟然莫名其妙屈服在一塊松軟軟又胖乎乎的圓餅子上頭!
那一日他是趁著竹籬笆家屋的老人、孩子,以及孩子的娘親和那個主事的姑娘家,趕著載滿東西的驢車慢騰騰出門,他才離開。
猶記得那個古怪姑娘同他道——
「咱們家的茶棚就沿著小溪設在兩、三里外的官道旁,每日午前就得開張,得一直忙到午後才會慢慢收攤,雍公子就暫且留在這兒哪兒也別去,你體內藥效雖退掉,還是要多喝水、多多休息才好。」妙眸俏皮一眨。「反正就是那一句啦,多喝水沒事,沒事多喝水。」
趕著驢車出門前,她當真為他提來好大一壺燒開的水,還給他留了三個塞飽炒碎肉的饅頭當午飯,連飯後甜點也沒落下,是一小盅添足蜜味兒的紅豆甘露汁。
她一家老少共四口人全出門干活,很安心地把整座竹籬笆家屋留給他,說實話,他就是想逃,因為……這不是他熟悉的路數。
從事殺手一職,他能活下來,且是近乎毫發無傷地活到現下,謹守的第一戒律就是不能輕信任何人,不能被絲毫感情左右。
但他在這個小小的竹籬笆家屋栽了跟頭,他在姑娘家面前顯露欲念。
明明不能有那樣自我的意識,即使有,亦得掩飾得天衣無縫,但最後他的意識還是走了自個兒的路。
依稀記得她淺淺笑問——
「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他答︰「……是,我想吃。」
宛如在毫無防備中被迷去心志,他答得也太過自然。
事後他震驚不已,但更教人驚訝的是那圓餅子的口感和滋味。
她說,那餅子叫作「銅鑼燒」,煎成金褐色的圓圓餅皮確實讓人聯想到銅鑼,然一口咬下只覺綿厚松軟,蛋香與奶香美妙搭配,似乎用不著咀嚼便要在口中化開,慘的是里邊還包餡兒。
紅豆餡如此飽滿,甘甜豆泥中猶能嘗到細細的顆粒,讓口感更帶層次且甜而不膩,與微帶焦香的餅皮一塊兒入口,閉目品味,他險些要不爭氣地哼出嘆息。
當場全靠意志強壓嘆息,不經意一個抬眉卻與安家姑娘對上眼,後者瞅著他笑咪咪,笑出一雙淺淺酒渦與淡淡梨渦,好像從他的表情已瞧出丁點端倪。
她是瞧出了,瞧出他正在享受那份甘甜綿軟的滋味。
如何還能安處此地?
此處不是他該待的地方,一屋子過于舒暖的氛圍。
這座竹籬笆家屋里的人個個都忙碌著,自他清醒後親眼所見,就沒一個閑人,連老人家也抱著工具在屋前院子敲敲打打地修車輪、修雞籠和羊舍。
那個十二、三歲的小少年則忙著喂驢喂雞喂羊,也得清理牲畜家禽的窩,大伙兒各司其職,一家子為著生計忙活,卻莫名其妙忙出一種和諧韻味,甚至是一種慵懶的靜好。
忙著,卻是慵懶的,他不能理解這樣的調調兒,內心生出強烈違和。
驢車離開前,那姑娘同他道——
「雍公子昨晚突遇變故,今早才清醒,就待在家里多休息,午飯給你留在灶房的蒸籠里了,是饅頭夾醬菜肉末,也攤了顆雞蛋,還有今早現磨的熱豆漿,可以喝上一整天。」她揚眉笑。「就這樣啦,沒辦法講究那咱們就只好將就將就,傍晚回來再一塊兒吃頓豐盛的。」
他神識微微恍惚,怔望著她一個輕躍坐上板車,兩腿在板車後頭蕩啊蕩的,驢子拉著一車的東西慢騰騰邁步,她還不忘朝他揮揮手道別。
……家?她說,要他待在家里多休息?
多怪的人!
簡直比他還古怪,跟他一樣……有病。
她把一家子全都帶出門,任他獨佔巢穴,也不怕他偷雞牽羊把一屋子值錢家當全卷走,她臨去時說話的語氣,彷佛……好似……這兒也是他的家。
有什麼心緒正欲冒出頭,下意識感到不喜,所以得走。
于是不告而別,如此最無負擔。
*
午後日陽微暖,然二月春風似剪,拂出幾絲輕寒。
此際的他走在南雍王庭的宮殿內,頭戴七珠玉冠,一身雪白錦袍、腰系御賜墨玉牌。
當他踏進寶華殿的內寢殿時,兩名守門的內侍原作勢欲擋,發現來者何人後雙雙頓住身形,其中一名驚得狠些,退得太急竟一背撞上門角,疼得五官發皺卻也不敢哼聲。
待他踏進位在主殿後的承明閣,南雍國主的親信老太監田公公眉眼陡凜,到底是在深宮內院走踏了大半生,不管來的是什麼主兒,該緩的還是得緩緩,田公公遂微拱著肩背快步迎來,壓低嗓聲道——
「三皇子殿下請留步,國主與耿衛首尚在談事,容老奴進去稟報一下。」
「師父也在?」雍天牧聞言下意識問出。
「是。衛首大人昨日奉詔進宮,因國主賜宴,酒喝高了不便出宮,昨夜便留宿在承明閣內……」田公公陡地打住,老腰彎得更低,忙道︰「老奴這就去稟報,請殿下稍候。」
雍天牧面無表情看著對方退開幾步並回身推門入內。
何為稟報?
說穿了僅是幾個字的事,卻讓他在外邊候了約半炷香的時間。
田公公再次出來迎接他時,從里邊帶出一股混雜的氣味,被那股子怪味沾染上的老內侍似渾然不覺,五感敏銳的雍天牧則閉了閉氣,暗自調息。
被迎進暖閣內,田公公很快退出,而那氣味果然如雍天牧所料變得更濃郁。
幾扇精致格窗很可能才剛打開,外頭的清光是淺淺淡淡地透進來了,但混雜到近乎糜爛的香氣尚不及散盡。
那一扇薄紗屏風後隱約能瞧見身影晃動,雍天牧先是立定,隨即撩袍跪拜行君臣之禮。
「兒臣奉詔前來,拜見父王。」
一道頎長身影從屏風後緩緩步出,那人一身暗紅勁裝,扣著皮革腰帶,雙腕並未套上成套的皮制綁手,隨身的兵器亦不在手中,顯示是頗為放松的狀態。
而薄紗屏風後還有另一道身影,那人斜倚迎枕、姿態懶散,像隨意間將衣衫披上,衣角與袖擺晃啊晃的,連系好衣帶子都懶似。
「平身。」南雍國主雍衍慶在薄紗屏風後淡淡出聲。
「謝父王。」雍天牧從容起身。
此時屏風外,已來到他面前的男子眼角雖微現紋路,然容貌英俊、氣質清雅,正是統領整座王庭禁衛軍的衛首大人耿彥。
「三皇子殿下。」耿彥環臂拱手原要拜下,雍天牧托住他的單肘。
「師父不必多禮。」
耿彥微微笑,順其意直腰而立,放下雙臂。
雍天牧重新面向那幕薄紗屏風,徐聲問——
「父王今日特意宣兒臣過來,不知有何吩咐?」
雍衍慶似懶得多說什麼,一臂揮了揮,靜立在屏風外的衛首大人自然而然接過手,淡然道︰「北邊傳來消息,事應是辦砸了,派出的隱棋精銳已折損五成還拿不住那名北陵細作,我方設在北邊的一處暗盤還因此被查出,陛下的意思是,還須三皇子殿下親自北上一趟方能安心。」
「兒臣遵旨。」雍天牧對薄紗後的人抱拳領命,無絲毫遲滯。
聞言,身為君父的雍衍慶又是不置可否般揮了揮手,屈臂支首再無言語。
南雍國主把人「招之則來、揮之即去」的意味很明顯,像旨意已然下達,那閑雜人等就該識時務退下,而此際這個閑雜人等指的正是自個兒的骨血——三皇子雍天牧。
「北方事緊,兒臣即刻啟程,容兒臣先行告退。」
「三皇子殿下——」雍天牧後退三步正欲旋身離去,卻被耿彥出聲喚住。
「師父還有何事吩咐?」
耿彥仍是淺淺揚笑,溫和道︰「不敢吩咐。只是殿下單槍匹馬、費時三個月才將那冠絕武林的『五毒手』給暗中了結,殿下的毒傷雖能自癒,到底是傷著過,還得仔細將養為佳,然殿下結束任務返回宮里尚不到一個月,此行將再遇北陵高手,那點子甚硬,殿下真能對付?」
「師父多慮了,我無事的。」他維持面無表情,道完直接轉身離開。
跨出承明閣正門門檻,克盡職守的田公公依舊守在一側,將他送到外邊長廊上。
明明離那處暖閣已有幾丈之距,雍天牧仍覺那濃郁到近乎糜爛的氣味仍在鼻端徘徊,須得咬牙幾次調息才能捺下那欲嘔的沖動。
然而避無可避,盡管相隔一大段距離,他異于常人的耳力仍可捕捉到那層層音浪。
此刻在長廊玉階上緩緩止步,他的模樣就像陷進長考般一動也不動,下意識听取,听承明閣內那位一國之主與自個兒的「入幕之賓」都說了些什麼——
「總這般古怪,怪得教人生厭,越看越不喜,愛卿你說說,孤怎會有他這樣的骨血?哼,必是隨了他的母妃,那個夜靈族王女……孤當年欲取南邊礦脈富國強兵,不得不納南族夜靈的王女為貴妃,豈料會多出他這麼一個怪胎皇子,時不時惹得自身不痛快,實在失算,大大失算!」
「國主哪里失算?夜靈王女難產而亡,僅兩百多口人的夜靈一族更日漸凋零,如今早分崩離析,南邊礦脈現下盡歸南雍所獲,再與夜靈族人無關了,加上三皇子殿下無庸置疑是棵不世出的好苗子,學什麼都快,學什麼都強,臣自當好好教,必能永為陛下所用,一切有臣擔著,陛下寬心便是。」
雍天牧听到微現松快的笑音,出自他的父王。
「有愛卿盯著,孤自是安心的,不過此次命他刺殺『五毒手』倒未料他能全身而退,他那一身能自行解毒的血肉實令孤好生羨慕,可惜奪取不來。」
「三皇子殿下雖是南雍的皇子,卻也是夜靈王族在這世上最後的血脈,而關于南族夜靈本就有許多神秘不可解之事,三皇子殿下得天獨厚的體質便是這神秘不可解之事的其中一件。」略頓了頓,語氣更緩——
「如此甚好,就一次又一次來試,且瞧瞧他的能耐有多高,陛下手握如此剽悍兵器,實我南雍之福,何來失算?又何須奪取?」
「呃……呵呵呵,算了算了,說不過愛卿,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微臣謝陛下信之任之。」
雍天牧僅听到此處便收回心神,將師父那低柔話音逐出腦海,重新舉步。
胸中煩悶欲嘔之感驀地堆高,這一次不為糾纏鼻間的怪異郁香,說穿了是因自身的潔癖。
他不懂,那位一國之主既是鐘情衛首大人一個,什麼斷袖之癖、龍陽之情亦都不遮不掩,卻為何還留著整座後宮的嬪妃?
不僅僅留著整個後宮,據他所知,那南雍國主還頗能雨露均沾,不管是如今的國後這般尊貴的女子抑或各宮妃嬪、美人,只要一國之主興致一起,滿後宮的女人盡是他泄欲之物。
想吐,因為覺得骯髒,只能費勁兒抑住。
再想,母妃當年為了將他誕下因而難產故去,他自小失恃,對娘親根本無絲毫記憶,這樣興許是好的,沒有記憶更無牽念,加上那個身為他爹親的一國之主亦不喜他,盡管幼時的他曾為自身的處境深感困惑,如今已不縈懷。
他明白,自己就是怪,就是不尋常,就是個有病的。
七歲上,他被父王帶到衛首大人面前,自那日起便拜耿彥為師習武練功。
耿彥明面上是王庭禁衛軍的頭頭,另一面也代南雍國主掌管一支專司暗殺任務的隱棋殺手,直接听從王的號令。
他拜耿彥為師,這些年耿彥確實很用心教他,說是把畢生武藝全授之亦不為過。
但,他的資質到底太強,天賦異稟令他學得太好,好到早已超越身為師父的衛首大人,關于此點,他猜對方亦有所覺察。
五年前,他一十八歲,隱約覺出從衛首大人身上再無何物可學,他一舉跨到師父前頭,前頭驟然變得無邊無際,無一處能靠岸,內心正值茫然,卻發現時不時有人來訪夢中。
說是夢,卻次次真實,深植腦中歷歷可見。
那樣的夢每隔十日左右便來一回,每一回皆能接續上一次的夢境持續進行。
說是有人來訪,卻也不真的是人,那是一團宛若人形的乳白霧氣,不見五官神態,在他入睡時穿透他的神識,造出一個再真實不過的夢境,于夢中傳授他前所未見的功法。
那團人形霧氣自始至終並無言語,一切的往來傳遞以意念為軸心,通過那一道道無形卻實在的意念,他在武學上有了驚人進展。
他懂得御氣行血,懂得操筋掌脈。
他學會縮骨之術,五感之敏銳更是往上躍了幾層,他能听得更遠,能嗅出更細微的氣味,目力在暗夜中不受絲毫影響,連味覺都提升到另一番境地。
所以他記得紅豆松糕在口中化開的感覺,更記得銅鑼燒的圓餅子綿軟、內餡兒甘甜的滋味,返回南雍王庭覆命的這幾日,那個在小溪村竹籬笆家屋嘗到的味道一直糾纏不消
,令他吃什麼都不香,非常地食欲不振……
停!他這是想到哪兒去了?
怎又記起那個紅豆松糕、那個什麼……銅鑼燒?
咕嚕……竟還吞口水!
憶及食物的同時,更避無可避地記起那一小家子的怪人,記起那個最最莫名其妙、絲毫不懂男女之防的姑娘家……他莫不是餓昏頭了?
在返回宮中住所的途中,他又一次定住不動,在紅頂綠瓦的長廊邊上扶柱靜杵,來來去去的宮娥和內侍見著他這姿態,皆以為三皇子殿下之所以佇足是在欣賞高廊下的奇石和池景,又有誰猜出他心中正亂。
雍天牧牙關一咬,將思緒狠狠拉回,隱隱間竟感到有些狼狽。
適才奉詔進到承明閣內,明知那一國之主與自己的心腹臣子窩在暖閣行苟且之事,那助興的迷香猶然未散,他都能面無表情、心無波瀾地應對,此時倒自顧自地耳熱臉紅,是狼狽,是尷尬,甚至是惱火的,對自己心生不滿。
他再次將心思放回承明閣內那兩位身上,逼自己不再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