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事來得太快,快到雍天牧無法出手阻下。
黃花坡集市東邊的緩坡地有成排木樁供人拴牛馬驢等坐騎或馱獸,亦有木制水槽供牲畜飲水,若要停板車或馬車則要拉到稍遠的另一頭。
雍天牧甫將安志媛抱下馬背,姑娘家笑著跟他交代了聲便朝要拉板車到不遠處停放的家人奔去。
他親眼見她小跑趕上自家的老驢板車,還不知笑著跟少年說些什麼,他暫且收回視線,牽著坐騎往水槽那兒去,待馬匹飲過水,才要將疆繩套好,他背脊陡凜,忽覺有異,此時不遠處便傳出騷動。
他立即趕去,迅速穿過圍觀百姓,只見安老爹和魏小禾皆倒在草地上,魏娘子撲在一老一少間顧此失彼急得不得了,安志媛不見蹤影。
「阿娘,咱沒事……」魏小禾展開蜷曲姿態的身軀,見雍天牧就在眼前,他把搶在懷中之物遞出,道︰「幾個黑衣蒙面人突然出現,把元元姊搶走了,那個負責斷後的被小爺出其不意拔匕首刺中腳板,我奪了他的靴……」
匕首是雍天牧所贈,這段時間少年沒少纏著他習武,雍天牧一天就教他一招,以小巧騰挪為主,不練氣,僅有招式對打,未料今日遇險還能傷敵。
錦靴上特有的雲頭繡紋,雍天牧一眼便認出。
南雍王庭禁衛軍。
他臉色陡變,抿唇不語,抓在手中的錦靴頭頓成齎粉,隨即朝少年所指的方向追擊而去。
哨音銳長,未及拴住的坐騎听令追來,但還遠遠落後他一段距離。
駿馬趕上來時,雍天牧已追蹤到在黃花坡集市邊動手劫人的幾個黑衣人。
他在林中與他們交上手,一察覺安志媛不在他們手中,他不再浪費時間逼問,下手毫不留情,幾息間便將黑衣人盡數了結。
衛首大人訓練出來的人,明面上領的是王庭禁衛軍職餃,暗中卻不知有多少是同他一樣的隱棋殺手,他太清楚這一群人在轉換與接手「貨物」上能干得如何流暢隱密。
他遲了一步,他要的人便不知所蹤。
持著從黑衣人手中奪來的長刀,鮮血從刀尖滴進土里,陽光從枝樓間篩落形成道道光束,佇足在數條屍身中的他浴在金陽下,他周身瓖著點點輝芒,如此明亮,一股寒意卻從腳底直竄上來,佔據他整個胸中。
錯。
他大錯特錯,他沒有失去她。
他知道她落在誰人手里。
能驅使這批黑衣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將人劫走,這位始作俑者若非南雍至高無上的國主,便是國主最信任的衛首大人。
除這兩者,不可能再有其他。
從夏季到秋時,他未曾回內廷宮中住所,幾次隱棋的人扮成尋常百姓現身安家茶棚,他有所覺察卻不曾揭穿,只當是父王與衛首大人欲確認他的動向,這般遣人明里暗里的監視,從許久以前就開始,他早已慣然,不以為意。
這些年亦學會一事,他就任由隱棋們去看,再將他的事一一上報,父王與衛首大人清楚他的一舉一動,安心了,便不過問他的行蹤來去。
他懶得跟隱棋們玩什麼你追我躲的游戲,所以這一次出宮亦是如此。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
以往他心中無誰,空空如也,對任何事任何人皆不在乎,那些人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對他提防不高,畢竟諸事漠然的他才是尋常的他。
可如今他心里住了人,因喜愛的心思,胸中如火欲焚,是他太欠琢磨、徹底疏忽,那猶如大火燎原的動情被窺探了去,想是這樣的改變驚動某些人,是他的輕忽將姑娘家置于險地。
發疼的腦門在厘清這一切後,巨痛仍在腦中爆發。
這樣很好。
他急需這一切痛楚,的疼痛能令神識加倍清明,他需保持絕對的清醒。
迷蹤的五感終于回歸,鼻中再次充斥泛甜的血腥氣味。
他很好,非常之好,眼神微定,發現自己一手持刀、另一手血淋淋地正抓著一顆像似心髒的鮮紅玩意兒,緩緩將頭抬高,腦中疼痛欲裂,面上卻不自覺露出詭笑。
一切全憑本能,沖動的本能,手中那坨仍滴血不止的鮮紅之物湊近唇邊,他張口欲咬,瞬間腦海中浮現姑娘家的俏顏,還有那張紅嫩嫩的小嘴。
她總喜歡捧著他的臉亂啄,一歡喜就那個樣兒,蹶高嘴兒不分青紅皂白亂吻如雨下,吻他的眼角眉心,吻他的面頰耳畔,更吻他的鼻頭與唇上。
兩人相較,他的吻就凶狠多了,就愛深入淺出、吸吮啃咬,發狠地吻得她暈頭轉向。
她很乖,從來只會迎合,從不曾因他失控的狠勁推拒他。
驀地,他狠狠甩開手中仍留余溫的鮮紅髒器,想著要是啃食了這塊肉,那他就是拿與她相親相吻、相濡以沫的嘴去吃旁人的臭肉,純然且潔淨的某一部分即將遭污染,那令他無法接受。
忽地單膝跪地,他俯首嘔吐。
吐出的盡是酸水,亦嘔得他滿眶眼淚。
駿馬此刻踱到身邊,他反手揪住轡頭一個翻騰,人已跨坐在馬背上。
無事的,他要去尋她,只要尋到她,一切就會無事……
*
策馬疾馳的方向再明確不過。
入宮直面上位者以及衛首大人是唯一選擇。
管什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策馬入王庭,連闖幾道宮門,直到禁衛軍將他的單騎團團圍住,他棄馬踵出包圍,大批禁衛軍頓時被甩在後頭。
前方從長廊那一端涌來另一批人,可根本也擋不住他,就見一道勁裝黑影筆直沖入人群,若切豆腐般一刀過。
來到帝王的寶華殿,奉旨守門的小內侍不敢擅離職守更不敢攔阻,連視線都不敢與之對上,抱頭跪地嚇得抖若篩糠。
一腳將沉重殿門踹開,黑影直奔內殿承明閣,一國之主的心腹內侍急急迎來——
「三皇子殿下且慢,且慢啊,您听老奴一言……」
雍天牧沒讓田公公把話羅嗦完,起腳將其踹飛,骨頭斷裂聲無比清楚,幾名宮女見狀尖叫著抱頭鼠竄。
進到承明閣內,守在里邊的已非禁衛軍,而是二十來名黑衣勁裝的隱棋殺手。
「你瘋了嗎!」南雍國主雍衍慶已然怒氣沖天,拿起案上精致的瓷器擺件直直砸過來。雍天牧避也未避,那玩意兒在他面頰擦出一道血痕,落地「砰——」一響摔得粉碎。
「她在父王手中是嗎?」沉聲靜問,他朝前踏近一步,隱棋們手中刀劍皆對準他,情勢一觸及發。
「你無詔擅自入宮,策馬直入,還見君不拜,是想造反嗎!」
「父王將她藏在何處?」雍天牧面無表情又問,隔著層層人牆,注視南雍國主的目光瞬也不瞬。
雍衍慶繼續大罵。「仗著自身有幾分能耐,以為孤真不會動你嗎?就算你是孤的兒子,孤想殺便殺,由不得你藐視朝堂、藐視王權!」
「她在哪里?」雍天牧又接近一步,極度焦慮化成狂亂,滿腔是焚天的烈火,眉目之間卻淡薄得可以。
雍衍慶微乎其微一愣,隨即下令。「把三皇子拿下,孤要問罪!快快拿下!」
隱棋們擺了好半天的陣勢甫要發動,雍天牧突然像不玩了似,竟……竟倏地旋身離開?
局勢緊繃至極,三皇子殿下不打反退,一招弄得承明閣內的隱棋殺手們你瞧我、我瞧你,舉棋不定,畢竟他們最主要的任務是護好國主陛下,若此際為捉拿三皇子殿下而隨之起舞離開承明閣,若是中了什麼調虎離山計之類,後果不堪設想。
于是多疑的隱棋殺手們誰也沒動,听外頭一票禁衛軍又跟雍天牧動起手來,听那動靜似也未能攔住,只是……三皇子殿下為何在隱棋面前不戰而走?
難道是自認必敗,所以干脆模模鼻子走人?
抑或最終想通了,發現不該跟國主父王頂著干,先撤再說?
可惜了,他欲尋之人確實被藏在這座內殿暖閣里,倘若他再多堅持片刻,說不準國主陛下便要露出端倪……
殺手們的內心疑惑很快得到解答。
前後不過半刻鐘,雍天牧去而復返,寶華殿里三圈、外三圈的禁衛軍在他面前形同虛設。
重回內殿承明閣,他冷冷地將扛在肩上的一具軀體卸下,隨意拋落,彷佛那具嫗體的主人比一袋谷子還不值得珍惜。
定楮一看,身穿華服、頭戴九珠冠卻直挺挺躺在光滑玉石地板上之人,竟是當朝太子、雍天牧同父異母的王兄雍天譽。
後者只知寶華殿這兒鬧大事,始作俑者是成日陰陽怪氣的三皇弟,但究竟為何而鬧,心腹內侍和宮女都還沒打探清楚原因,他的東宮就被人闖進。
來人封了他這個當朝太子的穴脈,令他無法動彈亦不能言語,跟著他人就被迫躺在此處。
「孽子,他是你大王兄,他是孤欽點的東宮太子,你想干什麼?」五個皇子當中,雍衍慶最看得上眼的就是自個兒精心栽培的皇長子,將來南雍交至長子手中,他相信必能維持富國強兵之勢。
再有,因太子頗得聖意,且已二十有七,太子妃亦已誕下皇長孫,雍衍慶近些日子不禁萌生想退位的心思,好好當個太上皇,與最最心悅之人共享富貴閑情。
此際目睹雍天牧將他重視之人逮至眼前,瞬間脊梁骨寒到發麻,寒氣直竄腦門,他自是暴跳如雷,又驚又恨。
這一邊,雍天牧也懶得答話,神情還染著幾分譏笑。
他單膝跪落,一把揪住雍天譽頭頂的九珠玉冠,將他上半身狠狠揪起,隨即從靴側抽出亮晃晃的銀匕,抵上,抵在東宮太子高貴無比的喉結處,確實沒施什麼力,光是將銀匕輕觸,鋒利無匹的刀鋒便在柔軟膚上裂開淺淺隙縫,鮮血徐徐溢出。
雍天牧再次看向自己的父王,這一次他不再沉靜到面無表情,而是淺淺笑開——
「父王,求求您了,求您告訴我,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