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心中空空如也,什麼都不在乎。
不在乎被徹底利用,不在乎變成帝王的一把利刃,更不在乎親情、師徒之情,雍天牧的活著,就單純僅是活著,行屍走肉,無喜無惡,無歡亦無悲。
但姑娘家走進他心里,所有的一切安靜而迅速地變化,陌生且龐然的悸動甜美淋灕,他依舊不在乎許多人,獨獨不能無她相伴。
所以瘋了、狂了,所以狹路相逢勇者勝。
雍衍慶沒膽跟他賭這一局,不得不妥協,遂一把推倒背後的絲綢屏風,隨著屏風的倒地聲響起,姑娘家的身影陡現,在她身側猶立一人,一身暗紅錦袍的衛首大人耿彥。
「可以了吧?你要的人在這兒,可以罷手了吧?」雍衍慶揚聲,語氣繃得死緊,字字幾是從齒間蹭出。「你在宮外一住就好幾個月,孤不過是心有疑惑,遂命人把與你同住的這位姑娘請來問問,值得你大動干戈直搗宮中嗎?」安志媛覺得說話的這位美大叔實在有夠不要臉!
無奈此刻的她無法抗議。
她被安置在一張圈椅上,坐得四平八穩,不是她想挺直腰桿撐在這兒,而是動不了,連出聲都難,驚愕了好半晌才意識到自己極可能中招,中了武俠小說里常寫的點穴大法。
她一向秉持「就算跌倒也得抓把土」的信念,既然莫名其妙被劫,慶幸意識未失,就得多看多听多觀察。
劫走她的這些人,立時令她記起當時在暗夜中了結「天雷幫」幫眾的那群黑衣人。
她知道雍天牧有師父有同門,那是一個殺手組織,卻不懂倘若真是雍天牧所參與的殺手組織動的手,那劫走她有何好處?
當時事情發生得太快,爺爺和小禾離她又近,黑衣人一出手,爺爺本能就扯住她,她被劫走前的最後一瞥,就見爺爺倒地、小禾也摔在地上。
內心驚疑憂心,哪里知道更震驚的事還在後頭!
她一開始不知自己被劫至何處,直到華服美大叔來到面前,望著她的臉蛋審視好一會兒,微帶譏諷道——
「這就是孤的三皇兒瞧上的女子?當真是你這模樣的姑娘?」
美大叔問話的人並非是她,而是在場的另一位美大叔,後者穿著暗紅袍子,長發輕散,看向她的眼神其實挺溫和,薄唇甚至還溫和輕揚,但溫和歸溫和,一股讓人發毛的涼意生生從她腳底直爬上來,爬滿全身。
她瞪著對她品頭論足的兩位大叔,听他倆對話——
「姑娘這模樣沒有不好,五官端正,白白淨淨,算得上是清秀小佳人,雖非教養得體的大家閨秀,倒也是清白人家的小家碧玉,陛下不喜嗎?」
「什麼喜不喜的?老三若拿她當玩物便也罷了,但他那脾性不可能僅是玩玩,他若然認真,這姑娘真成了他的軟肋,事情就值得斟酌。」
「臣倒是挺喜歡這姑娘,眸子清亮,看人時直勾勾,三皇子殿下會為她著迷,她定然有過人之處,只是這著迷是好是壞,實也難說。」
安志媛沖著他們倆痛快腹誹,耳中卻清楚捕捉到那些用詞——
華服美大叔自稱「孤」?暗紅袍美大叔自稱「臣」?
還有什麼……什麼「三皇子殿下」?
再覷見那跪了滿滿一屋的黑衣人,以及一旁伺候的太監宮女們……她眼珠子開始努力滴溜溜轉,發現這座錦繡暖閣里有不少代表南雍王族的火鳳徽記,繡的、畫的、雕刻的,清楚可辨。
火鳳徽記尋常百姓絕不可能使用,在南雍那是第一等的殺頭大罪,所以這個地方……眼前這兩位美大叔……還有那個三皇子……
被隔在一座花鳥絲綢屏風後的她驚疑加劇,但沒人理她了,因雍天牧闖將進來。
听到屏風外的他稱呼華服美大叔「父王」,安志媛的猜測得到證實,已無太大訝異了,但听到他一次次質問,欲問出她的下落,他的語調平靜到令她感到心驚心痛,眸底酸酸的很想哭。
而她真的掉眼淚了,突然有人從身後俯近,在她耳邊低聲道——
「忘了自我介紹,在下耿彥,三皇子的武師父,耿某從小看著三皇子殿下長大,從未見他如此執著于一人,安姑娘覺得,他能將你安然帶走嗎?」
王八蛋!
她心疼雍天牧心疼得不得了,根本忘記暗紅錦袍的美大叔就在身後。
而這個王八蛋竟然就是雍天牧的師父,眼前這一出完全是親爹聯手師父坑殺可憐孩子的戲碼!雍天牧上輩子是刨了這兩個美大叔家的祖墳嗎?這輩子生出來讓他們倆這樣玩?
耿彥又道︰「國主陛下欲拿你徹底操控他,耿某想的卻是另一事,幸運的話,許是今日便能分曉。」
安志媛在肚子里又把他飆罵一輪,很氣的是她心疼到流淚,兩管鼻涕都快跟著滴下來,自己還沒辦法擦拭。
在開打前,雍天牧驟然離去,她亦是模不著頭緒,但覷見那位姓耿的師父微微皺眉像也捉模不定雍天牧的意圖時,她心里便一陣得意,根本忘記自己還動彈不得。
最後的局勢會演變到眼前這般,她簡直看傻眼。
那一座絲綢屏風被南雍國主心不甘、情不願地推倒,隔著層層人牆,被禁錮在玉階台上的她瞪著雍天牧使出的要脅手段。
他去而復返,劫來東宮太子。
南雍國主命人將她的穴道封住,他也如法炮制封了東宮太子的周身穴位。
要比狠大家來比,安志媛頓覺解氣,至少嗯……有稍稍解氣啦。
他們隔著一段距離目光相接,她想對他笑,但動不了,她不想哭給他看,眼淚卻一直掉,哭不是擔心自己安危,卻是覺得他看起來很可憐,彷佛失去命中極重要的東西,那眼神不太對勁,似瀕臨瘋狂邊緣,不似平時的他。
他緩緩笑了,眨了眨墨扇般的睫,一把甩開東宮太子雍天譽,起身筆直朝她走來。
此際殿內殿外皆亂成一團,國主陛下與太子殿下雙雙遇險,禁衛軍早就分批堵住寶華殿各個出入口,更有一隊禁軍精銳深入內殿承明閣保駕,見東宮太子被甩開,立時有禁衛軍上前接手,迅速護送走。
雍衍慶見狀,高懸的心終于落回原處,但沒能安心多久,因為「瘟神」直直逼來。
「攔住他!快給孤攔住了!快啊!」在目睹太子險些被就地了斷,此時的雍衍慶是有些懵了,「瘟神」根本也不是朝他而去,只因他擋了人家的道,他卻驚得頻頻倒退不曉得往旁邊閃開。
雍天牧是瘋了,眼里僅瞧得見某個姑娘。
他大可拿太子長兄繼續要脅雍衍慶,一人換一人,加上雍衍慶並沒打算取姑娘家的性命,這場亂事原可以簡單落幕,壞就壞在雍天牧「壞掉了」。
南雍國主原想給陰沉孤僻、難以捉模的三皇兒一點警告,便于掌控,未料此舉完全是捅了馬蜂窩,那道要命的逆鱗一旦被觸動,想再撫順凶獸的毛簡直比登天還難。
這一邊,安志媛看著朝她走來的雍天牧,一團血氣在胸房中滾動。
雖說她不識武,卻也看得懂他走的是「開天闢地、唯我獨尊、遇魔殺魔、遇神滅神」的路線,然猛虎難敵猴群,若非黑衣殺手們群起攻之,甚至以熟練的陣法對戰,他早就來到她面前。
沒事的,她能等,等他來帶走她,黑衣殺手們再強也沒能強過他,陣形正節節敗退中,早敗晚敗都要敗,她乖乖等他就好。
還好雍衍慶沒有太蠢,到底是一國之主,慌亂後很快穩下,立時辨清局勢。
「把那姑娘還給你成了吧?你不就想要她而已,帶走帶走!孤沒動她一根寒毛,不信你自個兒問去,都住手!雍天牧,給孤住手!全都別動!」
雍天牧聞言渾身一震,僅將近身的幾把長刀一招格開,並未追擊,而黑衣殺手們見他有消停之勢,加上國主已下令,遂紛紛停手。
雍衍慶頭也沒回,再次下令。「解開這位姑娘的穴道,讓他帶走。」
是衛首大人親自封的穴,如今國主陛下有令,自是命令衛首大人替姑娘解穴。
可惜了,什麼皇權?什麼王令?有人根本沒看在眼里!
等著男友力大爆發來帶走自己的安志媛好想飆罵髒話,她再次被劫走,出手之人是一直靠她很近的耿彥。
耿彥抓著她背部衣料倏地將她帶起,往前無路,往後亦無退路,他帶著人直接突破上方的木梁瓦頂,劫人遠去。
這一下,向來忠心耿耿、唯命是從的衛首大人確實狠狠打了國主陛下一記響亮亮的耳光!
*
安志媛體內的幾處郁結有疏通之感,封穴的力道正慢慢退去,但……好冷,冷到她全身都快僵化,齒關直顫。
姓耿的把她從王庭宮殿中帶走,迫使她繼續「被劫之旅」,被劫來劫去已經很可憐,然,他嫌她不夠可憐似,竟把她挾持到山上。
別問她是哪座山,她要知道就神了。
穿越到這個歷史上不曾記載的古代,她混得最熟的地區就是以小溪村為中心的方圓十里內,連國都興城也不常去,又哪里認得出身處何在。
但應該距離興城有一大段路,耿彥劫她出宮後以馬代步,她在快馬背上顛了好幾個時辰,顛到滿腔火氣都快顛沒了,若非遭點穴又受他箝制,都不知自個兒從馬背上要滑落幾回。
從白日到晚上再至深夜,駿馬沿著蜿蜒山路越爬越高,最終路徑被野草掩沒,野大的山風彷佛挾帶秋霜,呼號來去,掃落安志媛束發用的花巾子,更把衣衫不夠保暖的她掃得流鼻水。
太不爽,見姓耿的終于停馬將她抱下,她趁機把鼻涕往他身上擦。
他察覺到了,並未發怒,卻是放她坐在草地上後,掏出一條巾子丟給她。
有東西能用就用,安志媛半點不矯情,發現雙臂與十指終于能活動,她抓起他的巾子大聲拯鼻涕,還故意攜得格外響。
「安姑娘實是個古怪女子。」耿彥語氣偏淡,背對月光的身影佇立在那兒,錦袍袍擺隨風鼓揚。
安志媛一臉沒好氣,丟開弄髒的巾子,她試了試終于能出聲——
「……被古怪的人說、說自己古怪……到底誰古怪?閣下且說說!」牙齒還在顫,舌根也尚未恢復靈活,她本想一骨碌兒站起,但風好大,她腿好像還有些沒力,只好一依舊賴在草地上。
耿彥低聲笑,微頷首。「姑娘應是說對了,耿某亦是古怪之人,如此說來,似沒立場說你什麼,但不管你信或不信,耿某用『古怪』二字形容姑娘,實有幾分贊嘆意味。」
安志媛眯目瞪著他,無語。
耿彥不以為意,笑笑又道︰「如同今日在承明閣中對你說的,耿某身為三皇子殿下的師父,他七歲拜耿某為師,耿某傾囊相授,他實是耿某最得意的弟子,而他天性本無欲無求、不喜不悲,沒承想會栽在你身上……今日與姑娘一晤,多少嗅出其間妙意,難怪三皇子殿下瘋狂如斯。」
安志媛絲毫不想跟旁人討論雍天牧與她之間的事,說穿了,那關旁人什麼事啊?但姓耿的說錯一事,令她不禁駁道——
「他才不是什麼……什麼無欲無求、不喜不悲,那不是他的天性,他、他都不知有多可愛,都快比我家爺爺還可愛……」事實上她凍到腦袋瓜發沉,想強而有力反駁回去,思緒卻被冷到快打結。
他沉靜看著她受寒,彷佛那畫面頗值得玩味。
安志媛絕口不求饒,抖著聲問︰「閣下的主子……那位南雍國主,他、他都要把我丟回給雍天牧了,你為什麼突然出手,還把我……把我帶來這兒?」
「記得耿某在承明閣內告訴過姑娘的話嗎?」
她先是微愣,垂首去想,記起他所說——
國主陛下欲拿你徹底操控他,耿某想的卻是另一事,幸運的話,許是今日便能分曉。
「閣下想在雍天牧身上分曉何事?」她揚眉,問聲緊繃,覺得自己成了他用來釣雍天牧的肥餌,偏不知他究竟在盤算些什麼。
耿彥走近,在她面前矮身蹲下,靜了兩息才道︰「關于三皇子殿下的事,安姑娘知道的並不多,是吧?你甚至直到今日才知曉他的皇子身分,耿某猜得可有錯?」
「……那又怎樣?」她倔氣反問,噴出團團白煙。
安志媛看不清對方的神情輪廓,但詭異美大叔近在咫尺的那雙爍亮目瞳,此際看來不知因何產生了些既視感。
耿彥的聲音听起來像又笑了,一根食指輕敲著太陽穴位,溫和道︰「他有病,這里有病,你可知?」
「閣下也有病,還病得不輕!」脫口便出。
姑娘家沒有反駁而是出口回擊,此舉令耿彥在暗中微微挑眉,這道明了她與雍天牧相處至今,多少已覺察他異于常人的狀態。
安志媛不知對方發哪門子神經,被罵了竟低低笑出輕愉。
他點點頭。「是啊,姑娘說的沒錯,耿某與三皇子殿下一樣,腦子里有病,唔……或者該說,是殿下與耿某一樣,都病了,還病得不輕。」
她抿抿唇無話可說了,仍要追問。「你到底想干什麼?」
他幽然道︰「安姑娘,耿某其實頗喜歡你……」
「嗄?」安志媛驚到瞠圓眸子,嚇到毛發都直豎了。「別別別!大叔你別來喜歡我,雖說我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但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閣下要想橫刀奪愛,那不能夠!」
耿彥再次體悟到眼前這姑娘有多古怪,古怪到令他嘴角一揚再揚,都有點舍不得弄死了。
他嗓聲依然幽淡,卻如許溫柔——
「莫驚,耿某說的喜歡,那是欣賞之意,但,卻也明白了三皇子殿下是如何心悅于你,這事甚奇甚妙,你的存在成了最好的一塊試金石,恰能為耿某所用。」
「呃……還為你所用咧,用個屁!有問過本姑娘意見嗎?當我是塑膠逆?」氣到頭昏眼花兼冷到不知所雲。「一點點尊重別人的基本意識都沒有,民主自由還在幾百年外,你們……你們這些混蛋,什麼國主什麼師父的,都是混蛋,都是呃……」頸子驟然被掐住,氣息陡止。
听不太懂她說的一些話,但耿彥未想深究,亦覺無須探究,反正……都是得對她下手的。
「可惜了,他若救不得你,只能可惜了。」
安志媛原就懷疑自己是「高山癥」發作,胸中郁結,腦袋瓜暈到不行,與耿彥對峙到此,此際已成強弩之末,咽喉又突地被一把狠掐,她瞬間吸不到空氣,欲抵抗掙扎,使出的力氣猶如螳臂擋車。
「安心死吧,咱們便來瞧瞧,你若真死,他將何如?」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弱者只能被壓著打,在絕對的神經病面前,毫無道理可言。
凜秋深夜,山頂上的懸月圓若玉盤,無邊無際的墨藍蒼穹飄下秋霜雪點,那雪中飽含水氣,無邊濕冷,沁心透骨。
氣絕。
安志媛身軀一軟,倒臥在覆霜的枯草地上,落入眸底的最後一眼,是那月色皎皎、星光點點的無邊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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