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旁的安家茶棚已連著幾日未開張,讓不少熟客們既失望也不免起疑憂心,昨兒個茶棚倒貼出一張大紅紙,寫著「東家有喜、暫歇三日」,還煮了整大桶茶擺在棚下,免費供往來過客歇腳解渴。
明兒個就是竹籬笆家屋正式招婿入門的好日子,小溪村的男女老幼以及鄰村幾位故交好友都要來觀禮祝賀。
听說新娘子為宴請大伙兒吃一頓豐盛喜酒,特意請來城中著名飯館的大小廚子,外加跑堂伙計們,把人手全包齊,明日便在家屋前院辦酒席。
安老爹想替孫女兒操辦婚事,讓她安心當新娘子,等著成親即可,但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近來他總覺得乏,總想睡昏過去,像什麼事都做不了,幸得他家元元精明厲害又可愛,短短幾日把自個兒的喜事全打理好。
他家元元真是好姑娘。
房門口那一厚重垂簾被撩開一角,女兒家的身影閃進,他隨即嗅到人蔘的清苦香氣。
「爺爺……」見老人家沒臥榻昏昏欲睡而是起身坐在竹制圈椅上,拎著陶壺閃進房中的安志媛不免訝然。
將手中之物擺放好,她先上前將大敞的窗子放下半邊窗板,同時叨念——
「大夫叮囑過,多曬曬太陽挺好,但不能吹風,早上還好,陽光也溫暖,但一到下午風就變大,爺爺還把兩扇窗板全支起,瞧,頭發都吹亂啦,再有個頭疼腦熱怎麼辦?」
安老爹緩緩露笑,孫女兒兩腳與肩同寬站在他面前,兩手分別叉在腰上,沖著他訓話的模樣真真可愛。
「咱頭不疼、腦子也不熱,頭發若亂了,我家元元乖孫女兒自會幫咱梳理。」
安志媛皺皺鼻子作出怪表情,用手替安老爹把幾縷散發先撩到耳後。「好啦,幫您梳理啦,誰讓我是乖孫女兒。」
她從屜中取來扁梳,梳頭前,還不忘從陶壺中倒出一杯蔘茶,遞進老人手里。
「大夫說了,平時可以喝些蔘茶養氣,我有加進紅棗一起煮,喝起來微微甘甜,爺爺每天都得喝,所以,喝!」緊緊盯著,直到安老爹听話地捧杯喝起來,她才滿意地點點頭。
一會兒,他頭上歪掉的發髻被松開,喝下大半杯蔘茶,安老爹輕吁一口氣,道︰「元元啊,爺爺告訴你一個秘密,在咱們家老驢那驢窩里,邊角上有塊半埋在土里的石頭,元元把石頭挖開,那底下埋著一個甕,甕里藏著三十兩白銀,還有兩塊金條。」
安志媛攏著老人家略微稀疏的灰白發絲,好笑道︰「爺爺竟然把錢藏在老驢窩里!」
安老爹呵呵笑,笑聲听起來頗得意。「全給你,給元元成親用。」
她開始梳理他的發,動作熟練,手勁輕柔。
「爺爺,那白銀和金條您還是留著,我手邊有的是錢,咱們茶棚這一年來掙了不少銀子,我還把幾道點心的食譜和作法賣給城里的大茶坊,不怕沒錢可使。」她沒將進宮取得一匣子金條之事告知,亦未將雍天牧的皇子身分透露給老人家知道,自然也瞞著魏娘子和魏小禾。
還是不知道為好,總歸入她安家門,他雍天牧與南雍王族也沒什麼瓜葛了。
「咱們家元元真厲害,連個茶棚生意都能搞得風風火火,買料進貨,時有新玩意兒問世,還把小溪村幾戶人家帶得風生水起,爺爺在村里走路都有風。」
安志媛哈哈大笑。「豈止是村里,我家爺爺到哪兒都嘛走路有風!」
安老爹又呵呵憨笑。
兩手握著略枯干的灰白發,說話間,她已俐落地盤出一個小發髻,跟著用男款發帶簡單固定。「好了,大功告成,嗯,元元瞧瞧我家爺爺精神不精神?」她繞到前面來,略傾身對著老人家的臉東看看西看看,搖頭嘆息——
「欸,我家爺爺怎麼生得這麼可愛,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啊難自棄。」
她想逗他笑,一笑治百病,安老爹確實也被逗笑,望著她的目光瞬也不瞬,原有些濁色的瞳底在此刻變得莫名明亮。
「元元是好姑娘。」
安志媛微翹巧鼻,很認同地點頭。「那是,爺爺的乖孫女兒當然是好姑——」
「不論是你,還是我家元元,你倆都是很好很好的姑娘。」蒼老的嗓音慢幽幽,然字字清晰。
安志媛一下子僵住,圈椅旁有張小小的竹制矮凳,平常時候老人家拿來跨腳用,她不禁一往小凳上坐,小臉仰望老人那彷佛洞悉一切、著淺笑的面龐。
「爺爺……」喚著,眸眶里涌出淚來。
「傻孩子你哭什麼呀?」
「我不是有意要冒充爺爺的孫女兒,您當時把我撿回家養,養著養著就順理成章變成這樣,我不是要欺騙您……」
安老爹將茶杯擱下,揮揮手笑道︰「不是咱養你,是你養著我這糟老頭,還有啊,一日當你爺爺,終身你都得喊咱一聲爺爺,沒有回頭路啦。」
安志媛淚流不止,用力點頭。「……嗯嗯,不回頭,一直走,走到哪兒您都是我家爺爺。」
老人家開懷咧嘴,拍拍她的發頂,骨上兩坨紅光終于又浮現,精神得不得了。
「莫哭莫哭,要是把眼楮哭腫就當不成漂亮新娘子,爺爺明兒個還想拿你顯擺呢。」
她吸吸鼻子,鼻音略重道︰「再漂亮也比不過您那孫女婿,他往那兒一站,這沿溪三鄉七里十二小村的漢子全沒戲,連姑娘也沒戲,爺爺想顯擺,推他出去一準沒錯。」
聞言,安老爹先是一怔,隨即撓著臉哈哈大笑。
那洪亮笑聲讓安志媛的心情瞬間飛揚,覺得把養氣蔘茶當水喝的醫囑果然有效啊贊!
明天繼續把蔘茶煮起來,把爺爺富富泰泰地養回來!
「話說回來,丫頭啊,你是打哪兒來的?姓啥兒名啥兒?」
「爺爺,這話說來可就落落長了,我的故鄉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若我告訴您,我是穿越來的,您信不?」
在那個深秋午後,安志媛與老人家說了很多話,能說的、不能說的,好說的、不好說的,她全部道出,還有問必答。
她告訴老人,她本名「安志媛」,小名「媛媛」,雖說此「媛」非彼「元」,卻覺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所在,有人喚她「安姑娘」、喚她「元元」,那讓她猜徨驚懼的心格外感覺安慰。
她本以為可能很難取信老人家,沒想到安老爹听鄉野傳聞般听得津津有味,頻頻發問不說,提到他感興趣的現代玩意兒,還要她畫給他瞧,幸得她畫畫還畫得不錯,當場把冰箱、冷氣、汽車、腳踏車、手機、免治馬桶等等畫了全。
然後她還畫了一大碗盛夏時候自家冷熱飲店必推的火龍果加愛文芒果的「雙果冰」,略有深度的白瓷圓盤上盛著小山狀的雪花冰,綿密雪白的冰上,一半是紫紅色火龍果肉,另一半則擺滿黃澄澄的芒果切塊,最後淋上濃稠煉乳,淋過一圈再一圈……不知是她畫功太好畫得太逼真,還是她講解功力太強說明得太仔細,老人家竟然對著那張毛筆畫的圖紙滴下口水。
她當場啼笑皆非,幫爺爺擦口水時,都想著那一碗「雙果冰」在這個古代有沒有重現的可能,她很想作給爺爺嘗鮮。
總之是她永生不忘的一個午後,覺得跟雍天牧聊起她的故鄉都沒聊這麼多,老人家對什麼都好奇,于是她就一直說、一直說,直到發現爺爺打起呵欠還想強撐,她才推著他回榻上去,並承諾待他精神好些,還會說給他听,畫給他看。
來到成親的這一天,一切皆順遂。
比安志媛預期的還要熱鬧,不僅小溪村十來戶人家全到齊,鄰村鄰里也來了不少賀客,這便也算了,竟然連城里的大茶肆大酒樓亦遣掌櫃們送來喜紅賀禮。
原來連她招婿成親也不得空,各家掌櫃們搶得她一點點空檔就忙著湊前商談生意,想要再買她手中幾道小食的食譜和制作訣竅,甚至有人不死心,砸下巨額年薪想聘她進駐城中當點心廚娘。
最後她想到一招,外邊的事她真真放手不管了,把大紅喜帕往自個兒頭頂一罩,誰再來「魯」她那就真真不講道義了。
由于這兒沒有「總鋪師」加「水腳仔」的辦桌文化,又為了要讓上門的賀客們吃得盡興、喝得暢快,她著實費了番工夫。
因手邊銀錢很夠使,她事前跟村里職人級的老師父訂制數十套竹制桌椅,趕在幾日內交貨,打算直接在自家院子辦起故鄉常見的流水席。
在興城的大飯館將對方偌大一個灶房的整個「團隊」談下來,來到小溪村為賀客們置辦酒席,她其實僅花了食材和酒水的銀錢,大小廚子以及跑堂伙計們的「租借金」,她是以三道創新的點心食譜以及制作細節跟人家幕後大老板換得的……噓!行事須低調,不能說啊不能說,不好教其他茶坊和飯館知曉了去。
這一邊,一把雜七雜八的事全放手,她真有當新娘子既期待又害羞的心情了。
她家爺爺著實開心,家中有喜,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兒個還能出面招呼小溪村村民以及從其他鄉村鄰里前來喝喜酒的各路好朋友。
然後老人家真把乖乖孫女婿推出去見客,顯擺得淋灕盡致。
她躲一旁偷覷忍笑忍到快內傷,因為她的贅婿大爺實在太配合,要他敬酒就敬酒,大娘大嬸和婆婆們「見獵心喜」,湊上來品頭論足一番,他也安靜地任女人們瞧個夠。
今日的他非常艷紅,頭上簪著朵大紅紮花,穿著一身她為他備上的大紅喜服,與她的新娘吉服能搭成男女款一套,那腰間系著長溜溜的紅帶,胸前別著一顆圓蓬蓬的喜彩,不論遠觀或近看,都美到三萬六千個不行。
她派小禾隨身「保護」他,讓他盡可能避開女人們的上下其手,但,成效似乎不彰。
直到當眾拜完天地、拜完高堂又行過夫妻交拜的大禮,新人回到新房中,他終是沉沉吐出一口氣,解開胸前礙事的大喜彩,撩開她的喜帕蓋頭,把頭靠過來直往她頸窩鑽,委屈道——
「都想出數十招如何廢掉那些亂模上來的手,要不是元元不讓……都是你不讓……」
好啦好啦,都是她的錯。
是她不讓,是她不好,還暗地里把他「推薦」給爺爺拿出去顯擺,所以是她讓他受盡委屈了。
撫模他的臉,輕揉他的耳朵,斂睫索吻的他表情像個孩子,令人想呵護珍惜。
四片唇瓣輕柔吮吻,不急著深進,柔情與密意盡在其中。
兩人順勢倒在鋪著紅錦的木床榻上,小腿以下則蕩在榻緣邊,吻暫歇,面對面側臥著,近近凝視,在對方眸底彷佛能看到自己。
安志媛伸出一指沿著他的面龐輪廓輕畫,心中微動,不禁低柔唱——
「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時候,寧願選擇留戀不放手,等到風景都看透,也許你會陪我看細水長流……」緩緩頓下,她微啞道︰「雍天牧,我沒想到我的細水長流原來在這個時空。」
結果,她又把他唱哭了。
為他擦眼淚,她不禁嘆氣。「這位大哥,你哭點會不會太低?」還那什麼「隱棋國家隊」的魔王級殺手?什麼天性無欲無求、不悲不喜?別鬧!
像一時間說不得話,他只曉得湊過去再次索吻,眼淚濡濕她的臉。
好一會兒過去,抵著她的唇兒,他吐氣如蘭道︰「元元,我陪著你,你也陪著我,哪天……哪天你要是能回去來時的地方,我也陪你回去,倘若那地方我去不了……你就留下來,留在我身邊,不要回去,好嗎?」
安志媛這下才知,他的不安全感一直存在。
他認為她眼下是「無法回去」,而非「不回去」,然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將來的某日說不定就出現契機,讓她有了選擇。
欸,她家這新進門的「媳婦兒」確實需要哄哄。
「雍天牧,我想我在故鄉那兒的任務是完成了,我從小就是個孤兒,但我有一對很棒的養父養母……那一天車子撞進店里,我把養母媽媽推開,一撞被撞來這兒,直到那時被耿彥帶到山上,遭他掐昏,意識喪失間我發現自己回去了,看到養母媽媽,她好好的,沒有因那個意外受傷,我跟媽媽說了那麼多話,感覺有好好道別……」她微微笑,眼底亦泛潮——
「故鄉那里已無牽掛,我有三個哥哥,我相信哥哥們會照顧好我爸媽,而這里有我的新任務啊,雍天牧,我都覺自己是為你而來,你就是我的任務,沒有我逗你笑、唱歌給你听、作好吃的東西喂你,沒有我時不時親親你、抱抱你,說我愛你,你一定會傷心寂寞覺得冷,我哪里舍得?又哪里能撇下你走開?」
他驀地抱住她,背脊顫栗,剛健身軀隱隱顫抖。
「再說一遍……」他低聲乞求,語氣是卑微的,但手勁凶殘。
「唔唔……什、什麼一遍啦?」安志媛只覺小臉被他硬邦邦的胸膛壓到快不能呼吸。
「說你愛我,元元,再說一遍。」那聲音像又快哭了。
安志媛好不容易把臉蛋探出,皺皺險被壓扁的巧鼻,眸光思索般一溜。「咦?我之前沒說過嗎?嗯……好像真的沒有耶。」
被貼身合抱的手沒辦法大空間活動,她盡可能回抱他,拍拍他,應他所求道︰「好啦,以後會常說,說我愛你喲。雍天牧,你是我的初戀,我的情人,我的愛,這樣有沒有開心了?」
說著說著她臉紅了,而男人也嚴重臉紅給她看,眉目間那股因不安全感而生成的狂躁被四兩撥千斤般抹去,于是俊龐似春水融融,柳眼梅腮,嘴角含情,看進安志媛眼里,那當真迷人指數蹭蹭蹭往上直飆。
「換你。」她眉眼彎彎。
雍天牧微怔。「……什麼?」
她略掙開他的束縛,輕捏他手臂一記。「我說我愛你了,換你說你愛我。」
「我……」他欲語還休,面頰兩朵紅澤更深。安志媛掙得更多空間,杏眸圓瞪。「你說啊!」
「為什麼不說?」
「元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