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雲湖的責罰是三個月的月銀,另外給賀逐飛抄寫祈子經一百次。
她甘之若飴。
只要張金妞未來有希望,抄寫一千遍都不算什麼——賀逐飛賤骨頭,說不定見張金妞乖順听話,又會跑去撩撥,有沒有真心都是其次,重要的是張金妞日後能夠安身立命。她躺在床上,心想今天好多事情啊,張金妞安頓下來了,自己的感情生活也安頓下來了——從懷中拿出神仙給的玉佩,笑了起來,然後臉又覺得疼,那些姨娘婆子下手好重,她臉上的青紫沒半個月也不會消,明天不知道會不會嚇到寶兒,看來自己得先把她的眼楮蒙住,然後跟她解釋清楚,再讓她看自己。
跟賀逐飛打了一架,非常疲憊,想睡了,可是又舍不得,躺在床上再三回憶起神仙解玉佩的樣子,如詩如畫,當時秋陽籠罩,他好像真從雲端上下來一樣……
叩,叩。
敲門聲。
邵雲湖連忙爬起來,以為是溫嬤嬤要交代事情,卻沒想到開了門是賀逐光,說巧也真巧,正想著他,他就來了。
兩人下午說開了,此刻都有點不好意思,但又有點怦然。
賀逐光道︰「手伸出來。」
邵雲湖依言,就見他放了個藥瓶在自己手上。
「最好的白玉膏,消淤化腫的,幾天就有效。」
邵雲湖拿著瓷瓶,內心有點高興,他不是先責備她打架,而是關心她的傷勢,「我沒事,都是皮肉傷,不妨。」
賀逐光略帶無奈的說︰「以後有什麼不公平之事,可以先跟我說,你一個女孩子家,萬一對方力氣大點,就沒今日這樣好運了。」
「我不想大人為難。」
簡單幾個字,賀逐光卻能懂——沒有一個人會為丫鬟出頭,在世俗的觀念中,主人家讓個丫鬟陪伴,那是看得起,不管後來收不收房,丫鬟都不應該有埋怨,他身為一家之主,如果摻和到這種小事情上,這樣他會變成笑話。
下午跟江司農卿,焦侍中說得太久,直到剛剛這才散了,溫嬤嬤馬上來告訴他下午枕流院發生的事情。
他命管家開了庫房,取了這宮中賜物白玉膏,他原本不知道邵雲湖被打得多厲害,現在一看,半張臉都是青紫,一眼高高腫起,他看了覺得心疼——是,昔日只會讀書的賀逐光,終于第一次體會到心疼。
寧願是打在自己身上,也不想邵雲湖受這苦。
心里又想,到底自己對邵雲湖是什麼時候起了心思,好像是在江南談詩論文的時候,又或者是從回京城的路上,中途他因為毛姨娘冥誕而傷感,邵雲湖不是勸他忘記過去,而是勸他放膽思念——宗族親戚中,人人覺得姨娘端不上台面,只有邵雲湖跟他說,對生母盡孝很好。
他覺得她懂他。
回到京城安頓了,她天天照顧寶兒起居,每當他回到宅子,迎接他的就是一大一小兩張笑臉。
對婚姻一直沒什麼特殊期盼的他,漸漸覺得他們很像一家人。
邵雲湖什麼都做得好,又不爭寵,跟花好月圓都能好好相處——不要小看大戶人家的下人,斗智斗狠可不輸給朝堂大臣。
他覺得有了邵雲湖之後,這個錦鄉院有了人的氣味,對別人來說也許很平凡,但對從小缺乏關愛的他來說,很希罕。
許是今早被太子斥責,他反而清楚起來,不用忌諱那樣多,身分,地位,什麼都不重要,因為未來太難講了,他昨日還是太子的股肱之臣,今日就在家反省,復職遙遙無期,只能告訴自己,但求無愧于心。
「我既然在反省期,婚事就不能鋪張,我不想委屈你,所以婚事還得再等等。」
邵雲湖喜笑顏開,「我可以等的,大人不要有壓力。」
「我已經跟溫嬤嬤說了這件事情,若是日後家中有不公平,可以找溫嬤嬤幫忙,千萬不要像今日冒險。」
邵雲湖聞言有點忐忑,「溫嬤嬤贊同嗎?」
「當然。」賀逐光莞爾,但又覺得邵雲湖可愛,因為溫嬤嬤是他的奶娘,所以她在意溫嬤嬤的看法,「她很高興,還催著我趕緊,又說不然就簡單送個餅,自己宅子內辦幾桌就是,但我們倆只是晚婚晚嫁,又不是二婚二嫁,怎能如此草率,姑娘家最重要的一天,排場我一定給你的。」
邵雲湖听了很開心,她是現代人,覺得果婚也可以,但既然穿書,就要入境隨俗,簡單的婚禮會讓女性在夫家抬不起頭,他們稻豐村就好多這種例子,因為太窮沒請客,生的小孩被鄰里欺負。
不知道自己將來會生男孩還是女孩,都挺好的,神仙也不是在乎香火的人,不然不會疼寶兒疼成這樣。
太期待了。
她喜歡的不是六品太學博士,她喜歡的是賀逐光。
雖然剛開始是一見鐘情,可是隨著日漸相處,她反而慢慢覺得好皮相不再那樣重要,重要的是他胸懷天下,重要的是他有肩膀,有承擔,寧願被太子斥責,也要勸太子囤糧。
這樣的賀逐光,她很尊敬。
「今日下午江司農卿跟焦侍中來找我,說的是囤米之事,兩位大人都是長年茹素,也信我不會胡言亂語,我們三人已經商定派人去各大都府宣傳勝安寺住持的預言,讓百姓自己做準備,能救幾人是幾人,至于我們賀家當然也要把米買起來,不管太子會不會在我身上再加一條煽動百姓,我都能坦然面對。」
「大人。」邵雲湖目光閃閃,充滿崇拜,「大人乃是真真正正的男子漢,拿前途救蒼生,大人的親娘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以大人為傲。」
邵雲湖不得不佩服古代人,沒有電視,傳言卻跑得飛快。
勝安寺住持的預言在短短幾天散播出去,有人信,有人不信——當然不信的居多,都認為這是賣米的搞出來的事情,想大賺一筆,他們才不會上當。
賀逐光能做的都做了,連烏紗帽都被扣在東宮,此刻貝能專注在自家,不但讓大管家買米,還勸告親戚。
親戚們都覺得他傻了,前途大好,跟太子說什麼混帳話,導致自己被禁足反省——但退後一步說,太子又沒革他職,所以親戚雖然不以為然,但說話不至于太難听,萬一哪一天賀逐光復職了,還能巴結巴結。
這其間賀家關上大門,低調生活。
很快時間就從白露到了霜降。
一日,邵雲湖正在教賀寶兒打絡子,賀逐光在一旁看著——他很享受這樣的時光,童年缺愛,他對家庭的組成分外渴望,看著眼前一大一小,內心說不出的滿足。
邵雲湖真的太會帶孩子了,他也知道寶兒以前不好相處,但現在儼然是個黏人小乖乖,對邵雲湖服氣得很,說什麼都同意,十分可愛。
三人在房間中,一邊說話,一邊做女紅,以前顯得空蕩的房間此刻充滿溫馨氣息,賀寶兒臉上笑咪咪的。
時間慢慢過去。
賀逐光覺得自己將來若是回鄉,大抵也是這樣的生活,或者真的做起生意吧——那個賣冰的生意好像真不錯,他這陣子猛查古籍,知道地窖低溫,的確能保冰,炎炎夏日能來一碗冰鎮綠豆湯,那是多大的享受,絕對有人會買。
南貨北運,北貨南運,這也不錯,他听說在京城賣的異國瓷器,在當地買都只要十分之一的價格。
「大人。」溫嬤嬤進來,屈膝行禮,「江司農卿來訪,奴婢已經把人請到書房了。」
賀逐光跟邵雲湖對看一眼,彼此眼中都看到擔憂。
他站起身,理理衣服,「寶兒听邵娘子的話,三叔去去就回。」
賀寶兒經過半年教導,已經懂事,此刻乖乖點頭,「三叔快點回來,寶兒想跟三叔還有邵娘子一起玩。」
賀逐光大步流星的離開房間,心里隱隱有種感覺,一定是蟲害——百姓何辜,生在戰亂之國,死于饑荒,千辛萬苦來人世一遭,難道就是為了受苦嗎?
賀家已經囤米糧,油鹽干果,他花光了所有的現銀,僅夠三年所需。
可是蟲害之事不要說天下百姓,就連賀家親族,都只有少數幾人真的信他的話,屆時親族來求糧,他是給,還是不給?
給了,這宅子的人就不夠吃,不給,又顯得自己無情,但他們賀家並非大富大貴,沒辦法囤下幾個糧倉,當然沒有多余的儲備——這問題困擾了他兩個多月,他總是無法做出決定,但這幾天想,如果蟲害真的發生,他就打算把賀家關上大門。
總不能為了救宗親,就讓自己宅子里的人餓死,該說該做的,他都已經說了做了,當初既然不信他,蟲災後就別來求他,邵雲湖說得對,即使是菩薩,都救不了蒼生。
賀逐光一邊想,一邊前進,過了個彎,進得書房,就見江司農卿一臉著急。
「賀大人,大事不好。」
「是不是江南傳來蟲害?」
江司農卿沉重的點頭,「今早的消息,原來十天前就已經有農民上報,但當地官員害怕事情鬧大,只是用煙燻,妄想著把蟲子燻死,卻沒想到災害範圍越來越大,這才六百里加急入京,皇上今日難得生氣。」
話沒說得太明,皇上這幾年沉迷煉丹,已經不太把天下放在心上,此刻生氣,那代表著事情的嚴重性。
蟲害,最嚴重的話可以導致國家滅亡。
國家要是沒了,皇上的長生不老之術就沒那樣有趣了。
「賀大人,這可怎麼辦?」江司農卿滿臉不安,「說來說去,都怪蘇大行台尚書令跟狄太師,那日不跟著賀大人一塊勸太子。」
這話照例很隱諱——當然是太子耳朵硬,可是為人臣子,不能在背後說太子不是,只好說是朝臣沒好好規勸。
賀逐光雖然已經在家反省兩個月,但對朝政卻十分關心,「那皇上派了誰去處理這次江南蟲害?」
江司農卿哎的一聲,「皇上命太子全權處理,還說,說……」江司農卿有點為難,「說這是給太子殿下的考驗,若這關都過不了,儲君之事就會重新考慮。」
賀逐光一凜,皇上這話可是十分嚴重了,太子處理不好,那東宮就可能換人住。
「賀大人,我真的是不知道該跟誰說。」江司農卿是老實人,一臉苦,「太子殿下勤政愛民,比起另外幾個殿下出色多了,可是皇上偏袒年輕的趙貴妃,跟著偏袒趙貴妃所出的十九皇子,可是十九皇子才八歲,能懂什麼,難不成皇上真要廢太子,把東宮這麼重要的地方讓那八歲小孩住?」
朝中人人知道趙貴妃擅長歪解道法,但沒想到這樣正合了皇帝的心意,比起年老色衰又不迷信的皇後,滿口長生的趙貴妃顯然可愛多了。
皇上是太糊涂了。
雖然是被太子罰在家反省,可是賀逐光還是太子派的——他真的不怪太子不信他,因為他也沒在第一時間相信邵雲湖。
賀逐光知道天下即將迎來巨變,可是他一點忙都幫不上,內心充滿無力感——明明可以預防的,明明可以。
他跟江司農卿接下來沒人說話,喝了些茶,然後他要溫嬤嬤送點桂花酒上來。
江司農卿也沒拒絕,兩人你一壺,我一壺的喝,寂靜無聲。
邵雲湖想著賀逐光跟江司農卿肯定有要事商談,沒那樣快回來,于是變了個花樣——教寶兒基礎刺繡。
刺繡最是耗時間,往往一只青鳥就是幾個時辰。
寶兒看到針線盒,已經知道要做什麼,乖乖收起打絡子的絲線,這當然也是邵雲湖教的,自己的東西要自己收好,這樣才是大人呢。
等到寶兒午睡時,溫嬤嬤悄悄進來,一臉開心跟她說︰「宮中派人來了,讓大人即刻入宮。」
邵雲湖大喜過望,太子若真的生賀逐光的氣,應該是一道口諭下來,罷黜了他的官位,不然就是不理會他,讓他一直反省,現在召他入宮,那應該是好事。
也許太子有度量,承認自己錯了,所以要找賀逐光商談事情。
如果能這樣就好了,她是不在乎嫁給六品官員還是平民百姓,但這兩個月的神仙看起來的確有點消沉,他這樣愛國愛家,卻不能為百姓喉舌。
溫嬤嬤雙手合十,一臉虔誠,「老奴這陣子都在求菩薩開眼,不管三爺是為了什麼原因得罪太子,都希望太子看在三爺過去的功勞,饒了三爺這一次,看來菩薩有靈,听到了老奴的心願。」
邵雲湖莞爾,溫嬤嬤太迷信了,但想想,除了菩薩,又有哪里可以寄托心願呢?
溫嬤嬤說完,握住了邵雲湖的雙手,「自從三爺跟老奴說起邵姑娘之事,老奴作夢都是三爺趕緊復職,跟姑娘舉行風風光光的婚禮,再過幾個月就是過年,大人就二十三啦,寶小姐雖然可愛,但畢竟不是親生,三爺還是要有自己的血脈才妥當。」
邵雲湖把溫嬤嬤拉遠,寶兒在睡呢,怎麼好在她床邊說這種話,太傷人了,她知道寶兒雖然喊著賀逐光「三叔」,內心是當成親爹的。
又想,溫嬤嬤是古代人,跟她也說不通,趕緊把話題扯到自己身上,「謝謝溫嬤嬤,溫嬤嬤的想法對我來說很重要,溫嬤嬤若是不贊同,大人跟我都不會開心的。」
溫嬤嬤听得自己地位這樣超然,笑逐顏開,「那是三爺看得起,當年毛姨娘對老奴家有大恩,老奴就算做牛做馬也要報答她,等三爺成親生子,將來老奴到了毛姨娘那邊,好歹能抬頭挺胸的說,奴婢沒辜負毛姨娘所托。」
邵雲湖聞言,內心流過一股暖意,「毛姨娘能換得溫嬤嬤這樣真心相對,想必是個和善之人。」
「毛姨娘人可太好了,幸好三爺樣貌隨毛姨娘,不隨老爺,即使我是奴婢,我也不怕說,我不想三爺像老爺。」溫嬤嬤又仔細端詳她的臉,「挺好的,這幾個月長了點肉,不過還是有點瘦弱,得再多吃一點,將來才好生養。」
邵雲湖無奈一笑,說古代人保守嘛,講起話來又嚇死人,都還沒成親呢,就說起生孩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