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時分,一堂課是由學正講解十三經,另一堂課則是自修。
趕著今年八月要進秋闈的人,全都埋頭苦干,或者圍成小圈各述試題,至于跟秋闈擦不上邊的,要不是到外頭悠晃,就是窩在一處閑聊。
「你眼楮酸不酸,常參?」和霖大步走到常參面前,硬是擋住她的目光。
「不好意思,讓讓。」常參也不客氣,抓著他的腳直接往旁一拽,拽得他險些撲倒在地。
「你!」
「噓,堂內不得喧譁。」常參滿臉正經地道。
和霖的頭上都快冒煙了,哪管地板上有無蒲團,硬是往他面前一坐。「常參,你能不能回回神,你這樣盯著男人瞧,都不怕真傳出什麼流言?」
「什麼流言?」
「就是男人……跟男人那個啊。」
常參眉頭都快打結。「你到底想說什麼?是男人就不要扭扭捏捏的,直接點行不行?」什麼這個那個的,打什麼啞謎?
和霖抹了抹臉,很干脆地問︰「只問你一句,你是不是喜歡男人?」
「我當然……」常參急急抿了唇,慶幸自己收得快,臉色一冷,反問︰「你有毛病,問我這什麼問題。」
「不是啊,還不是你老喜歡盯著男人看,以前盯著兵部侍郎家的三公子,早上也盯著寧王世子,現在還盯著赫首輔家里的二公子,你……不管怎樣,總得收斂點,要不風言風語傳進你爹耳里,遲早被打斷腿。」和霖苦口婆心地勸說著。
常參的神情有點懵,懵得有點傻。
什麼跟什麼……她只是拿他們當範本,畢竟她要當個男人,總得像個男人,好比走姿坐姿等等,這都很講究,所以她會刻意尋些她欣賞的人,想學得透澈點。
至于寧王世子,那是皇上給她的秘密任務……他有必要想得這麼復雜?還是說,在旁人眼里真成了那個樣子?
「你……我懶得跟你解釋。」常參直接賞了他一個大白眼。
「要不等你再大一點,我帶你上青樓開開眼界。」他想常參年紀還小,不知道姑娘家的好,再過個兩三年定然就會開竅。
「好,你帶我去,到時候我再跟你爹說,讓你爹打斷你的腿。」
「你!」
外頭傳來當當當的聲響,常參立刻跳了起來,將和霖推到天涯海角遠,三兩步就走到赫商辰身邊,一手抄起他一手抄起璩堅。
「走,用膳去。」幾乎不容兩人說不,她隨即問道︰「赫二公子,下午的驗屍課,你有沒有興趣?」
赫商辰無言地看著常參抓著自己的手。
「有興趣是吧,我就知道你肯定有興趣。」她逕自下了定論,隨即又對著璩堅道︰「寧王世子肯定也有興趣,對不?」
「不,我……」
「常參,你怎麼這般蠻橫,強人所難?」一旁原本和赫商辰正在討論十三經的李鵬,十分不滿人就這樣被常參拉走。
「我強人所難?」常參滿臉疑惑,想了下,問︰「難道李公子不想上驗屍課?」
「誰會——」
「對了,你沒看過屍體,肯定會怕。」常參像是自己想通了,自問自答。
李鵬被截了話,心里更惱火,怒道︰「誰會怕?」
「他都不怕了,想必你們也不怕。」這個你們指的自然是赫商辰和璩堅。
「……大概吧。」璩堅干笑著。
「就知道,就知道,咱們一會邊用膳邊聊,走走走。」話落,她興高采烈地拉著兩人,還不忘吆喝其他人一道。「李公子,快啊,咱們趕緊用膳。」
「走就走。」說他怕……有什麼好怕的?
「……他又把咱們給忘了!」和霖悻悻然地道。
「興頭上而已,你就別管他了。」成碩嘆口氣。
「你的意思是他對咱們膩了?」
「欸,你這用詞怎麼听怎麼怪,說白點,常參就是愛玩嘛,他跟我二弟年紀相當,正好玩,到哪都想呼朋引伴,這也沒什麼,況且常參多交點朋友有什麼不好?」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成碩都覺得自己像個老媽子,再說不听他也懶得理。
「是沒什麼不好,就是……」空虛啊,感覺像是自己的弟弟被人搶了……失落啊。
殮房里,嘔吐聲此起彼落,能夠穩穩站在一具大體旁的學子,真的是屈指可數。
「要吐到外頭去吐,別弄混了里頭的氣味。」開口斥罵的是負責驗屍課的吏人,是大理寺借調過來的。
得到這麼一句話,大半的人都逃出殮房了。
「就是,本來味道就不怎麼好了,現在味道更糟了。」和霖不禁碎念,覺得自己好厲害,居然不想吐,只是……有點腿軟。
看到身旁面如白紙的成碩,他還是覺得自己頗了得,再看向面無表情的赫商辰和還能揚出笑意的常參,他不禁想,這兩個人有病吧。
「記住這個味道,這就是已經死亡三天的味道,隨著死亡的時間愈長,味道會有不同的變化,有機會拿到死亡多日的大體,再讓你們聞聞,略作辨識。」吏人看著在場尚有四個人,心里覺得頗安慰。
一開始得知他要到國子監給監生上課時就覺得古怪,畢竟科舉不考這門功夫,想必監生根本不會想上這門課,只是奉皇上旨意,他只能硬著頭皮打算做做樣子,誰知道認真上課的還是有的。
「可是先生,若是才過世尚無味道,又該如何推算死亡的時間?」常參輕聲問著。
吏人內心感動無比,打算知無不言,傾囊相授。「這就得先看這兒。」他掀開覆在大體上的白布,指著右下腹之處。
「這兒?」
「對,才剛斷氣的一個時辰,面部眼珠開始僵硬,三個時辰後,肢體已經僵硬,六個時辰則是渾身僵硬,然而只要再過三個時辰,反倒開始變得柔軟。如果斷氣十個時辰左右,此處會開始泛綠,然後開始往腹部大腿開始擴散,如這具這般,不過也得要依當時的環境和溫度推算,要是在夏日,腐敗得更快,冬日自然慢一些,如果死後拋入水中,所呈現的又不同,這往後會教到這部分。」
常參仔細看著,又問︰「如果是在一般環境斷氣數日的話,又會有什麼變化?」
「通常在斷氣後五日,顏色就會從綠轉黑,最晚七日後定會出現明顯的紅色斑片,而這斑片又能分辨當初死者是倒臥或是仰臥等等姿態,因為紅色斑片必然是靠地的那一面產生。」吏人激動極了,恨不得將常參拉到一旁,盡情說個痛快。
「可我曾听說有人能從屍水就斷定是何時斷氣的,真有此法?」常參抬眼問著,余光瞥見赫商辰正目不轉楮地瞅著自己,不由朝他一笑。
吏子微詫地瞅著常參,一副找到知己的狂喜模樣。「在古書確實有如此一說,只是敢嘗試的人不多,上頭記載屍水味道能判斷斷氣日數,然而既然有其他法子可佐證,自然就不會有人使這法子。」
「原來如此。」常參听完,滿意地輕點頭。「可還有其他佐證斷氣日數的法子,學生願聞其詳。」
「喔喔,這可多著了,我跟你說呀,一般來說剛斷氣時可以先從面部五官開始找線索,好比三個時辰眼就濁了,嘴唇也會縮皺,再來就是——」
砰的一聲巨響,嚇得常參回頭望去,驚見和霖跟成碩雙雙倒地。
「喂,你們兩個怎麼了?」常參毫不客氣地左右開弓,一人奉送一個耳刮子,狠狠地將兩人給打醒。
「你這是在打仇人啊?」和霖坐起身罵道,撫著已經開始腫起來的臉頰。
「不是呀,怎麼你們突然都倒了,我嚇一跳嘛。」
「我才嚇一跳呢,你沒事問得那麼詳細做什麼?」知不知道先生把白布掀開時,他就開始想吐,腿也更軟,恨不得趕緊下課,誰知道這家伙問出興味了,竟在一具半遮掩的大體前討論細節……他能不倒嗎?
他一直偷偷靠在成碩身上,借此隱瞞腿軟的事實,哪知道成碩一倒他只能跟著倒,不然咧!
「既是上課,當然得問個詳實啊。」她想知道有朝一日,自己能不能用死遁逃離京城,自然得先作功課了。
「你有病!」午膳才剛吃過,誰能像她追問驗屍的技法。
「你才有病,懶得理你。」常參啐了口,雙手環胸瞪著他。「既然受不住,就去外頭待著,別妨礙咱們倆上課。」
「你還上?」
他是真的搞不懂常參在想什麼,往後接了錦衣衛的位置,只負責緝拿法辦,哪里需要懂驗屍這些?這些有北鎮撫司的去辦呀,常參學這些做什麼,上十三經時都沒見他這麼認真。
「為何不?成碩,把他帶走。」常參嫌棄地擺了擺手。
和霖正要說什麼,成碩已經一把將他扛起往外走。
「成碩你這混蛋,你扛著我做什麼?還不放我下來!」
「你腿軟了,不扛著能走嗎?」
「你你你……」為什麼要揭他的底,給點面子不行嗎?
待兩人一走,里頭可是真正清靜了,吏人見常參有心要學習,便領著人離開殮房,到隔壁的學室里,讓常參與赫商辰入座,開始仔細地講解入門判斷技法。
一堂課整整一個時辰,吏人講解得酣暢淋灕。
常參受益頗多,朝他行了個大禮,讓他在離開學室時腳底都有點虛浮。
待吏人一走,常參趕忙將方才所學抄記下來,只是一直覺得有道目光直盯著自己,逼得她不得不側眼望去。
「赫二公子?」哇,他肯正視自己真令她開心,但能不能等等,等她把字寫完再說?
「錦衣衛似乎不須學這些。」
這是赫商辰頭一次主動和她交談,她開心地把筆擱下,道︰「赫二公子,話不是這麼說的,學著嘛,不管用不用得著都不虧,萬一能派上用場,就不用再浪費時間找仵作了,是不?」
「真是如此?」
常參直瞅著他那雙澄澈又深邃的眸子,有剎那的錯覺,覺得自己在他面前無所遁逃,不由垂下長睫掩飾。
「自然是如此,咱們會進國子監,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為百姓謀福,如今多學一點,總好過往後手忙腳亂。」她說得又急又快,只為了掩飾私心。「難道,赫二公子不是這麼想的?」
「自然是。」他輕點著頭,深深地看著常參,又道︰「你如此年紀有如此胸懷,令人欽配。」話落,起身朝他作揖後就先行離開。
常參呆愣愣看著他的背影,慢了半拍地心花怒放了起來。
他夸她呢!
可是笑意只維持了一剎就緩緩凋零,他要是知道她是懷著什麼心思學驗屍技法,還會這麼夸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