蘄州通判府。
掌燈時分,衙役前來稟報寧王璩堅到來,讓飯吃到一半的孫澈再不願意也只能把筷子擱下前去迎接。
赫商辰很自然地將璩堅甩給孫澈,而且還當著孫澈的面,堂而皇之地拉著常參回後院。
「赫大人說那位姑娘是他的妻子,孫通判可知道他的妻子是哪個世家閨女?」兩人一走,璩堅狀似閑話家常地問著。
孫澈雖然不明就里,但瞧常參也沒甩開赫商辰的手,猜想兩人大抵已經談開,所以赫商辰才會稱常參是他的妻,于是便道︰「下官也不知情,時候不早了,不知道王爺用膳了沒?來人啊,趕緊備菜,給王爺備間上房,先讓王爺洗漱。」話落,堆起笑臉往內一比。「王爺,這邊請。」
璩堅笑睇著他,笑意未達眸底,倒也從善如流。
另一邊,走在通往後院的小徑上,常參已經忍不住開問︰「你跟寧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那個傷勢分明就是自己劃的,演這場戲到底在盤算什麼?」
「你認為是他自個兒劃傷的?」他反問。
常參翻了個白眼。「他那傷口,斜上端的傷口最深,往下而淺,若是尋常遇刺,閃避之間,必定是上下淺中而深。」不是她要自夸,干仵作這一行,她敢說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你倒是都還記得。」
「那當然,我多用心地學。」她忍不住仰起笑臉,卻發現自己差點又被他繞了出去。「等等,你還是沒跟我說你和寧王在演哪出,千萬別跟我說,你沒發現他是自傷,故意賴上你。」
「他想從我身上證實京城的消息是否屬實。」
「什麼意思?」
「大皇子造反。」
常參愣了下,卻也不算太意外,畢竟大皇子的野心眾人皆知。「結果呢?」
「兩敗俱傷,大皇子入獄,皇上因而重病,暫時由二皇子代理政務,可是三皇子在暗處蠢蠢欲動。」
常參不敢相信地瞪大眼。「既是如此,皇上怎會在這當頭還允許你到蘄州查六年前的案子?」照理說,京城有此等劇變,所有京官都該留守京城,怎會下旨查辦旁人都遺忘的案子?
赫商辰停下腳步看向她,輕聲道︰「那是一切起因皆與那人有關。」
她小嘴微張了下,攢眉細思,立刻模清了門道,可問題是——「不管怎樣,總得先穩定京畿,皇上病重,三皇子心懷不軌,寧王城府深沉,只憑一個二皇子又該要如何平亂?兵權可有在握,可有調集鄰近衛所兵?」
赫商辰噙著清淺笑意。「自是有,這點你不用擔心。」
常參瞧他一派輕松,知道他必定心里有底,只是不免擔憂。「六年前的事與他有關,可就算與他有關,又如何能夠證明皇子們鬩牆是他煽動的?」
「自然可以。」
「你到底在賣什麼關子?既然都起了頭,干脆跟我說明白,何必讓我猜?」皇子逼宮不是好玩的事,一個行差踏錯便是江山易主,偏偏赫商辰半個字都不再提。
常參氣得咬牙,惱道︰「行,我猜!寧王在京城的眼線必定不少,這些消息肯定逃不過他的耳目,所以他假借著鐵砂被搶一事想要先替自己洗脫罪名,等到了京城,說不定早有同黨與他里應外合,時機一成熟……趁著三皇子造反的當頭,他還能打著平亂的旗幟,除去三皇子再舉兵逼宮,奪了皇位!」
赫商辰眉頭微揚,這神情並未逃過她的眼。「還真是如此?那因應之道呢?你這般有自信,到底查到什麼證據?」
「證據是有,但能護寧王回京,豈不是更得先機?」
常參輕呀了聲,這說法也挺合理,只是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怪怪的。「吶,你要是知道什麼內情,就先跟我知會一聲嘛。」她遠在蘄州,他要真有什麼事,哪里趕得上幫他?
「你若與我一道回京,不就能助我一臂之力?」
常參無奈地嘆口氣,皇子造反,諸侯窺伺,這都是天大的事,偏偏她的身分這般微妙,怎麼與他回京?雖然他說了能夠替她平反,問題是,要真替她平反,等同打了皇上的臉,皇上真有雅量能接受?
皇上能在這存亡危急之際命赫商辰前來蘄州查案,意味著極信任他,一旦他打了皇上的臉,難道不會引發皇上忌憚?
再者,她最怕有人察覺她詐死回歸……別說會牽扯多少人,他定是首當其沖,她不想害了他,也怕他不管不顧地為她與眾人為敵,更怕拖累他身後整個赫氏家族。
「常參,跟我回京。」赫商辰試探性地握住她的手。
常參想抽回手,豈料他卻握得死緊。「唉,從未听聞天長地久,你我之間更不必朝朝暮暮,我覺得現在如此挺好的。」沒道理幫不上他的忙,反倒害他將來仕途難行。
「我也不懂何謂天長地久,更不求朝朝暮暮,只是想與你相守,只要你能陪我多久,我便能陪你多久。」
常參傻愣地瞅著他,覺得他真是沒救了,她要是真跟他走,天曉得往後他會為她犯下多少錯事?
「可是我並不想與你相守。」殘酷到近乎無情的話語,她毫不猶豫地說出口。
她是如此被教養長大的,總是權衡利弊,將己身情緒拋到一旁,為了達到目的沒什麼做不到的。
「說謊。」就在常參使勁抽手時,他握得更緊,啞聲低斥後察覺自己失態,吸了口氣才道︰「我知道,你心里並無我,一切都是我強求,可是我……」
瞧他面露痛楚,常參同樣痛楚難遏,可是再痛,她也得讓他看清現實。
「對,是你強求了。」
赫商辰微愕,黑眸痛縮著。
「我並不想跟你在一起,我現在過得很好,這些年我都能過了,往後的十年、二十年,我一樣可以過下去。」
其實她想告訴他,當他在桃樹下徘徊等待,她也常站在圍牆上,卻怎麼也找不到那片桃樹和他,她站得很高,看得很遠,就是看不見他。
「可是我不能。」他啞聲喃著。
「你太懦弱。」人在朝堂上,怎能只為兒女情長?「你走吧,回去吧,其實我一點也不想見你,我喜歡現在的生活,你就放過我吧。」
「可我不想放過你。」
「不然你還想要我如何?」她突然惱火起來,狠狠瞪著他。「就跟你說我又不喜歡你,動情的人是你不是我!」
他面露哀傷,伸手輕撫她頰上的淚水。「如果你未動情,你又是為什麼流淚?」
「……我沒有。」她緊抿著唇,才能不讓唇發顫。
「如果你未動情……為何這顆玉桃子還在你身上?」他伸手勾出她頸間紅線,紅線串著當年他送給她的玉桃子。
常參眉頭一擰,想搶回玉桃子,他卻已經狠心扯下。
「既未動情,砸了吧。」
話落,他欲丟出玉桃子,她卻死命扯著他的手。
「別砸!」那顆玉桃子承載的是她最甜美的記憶和想像,別把她最後一絲念想都奪走。
赫商辰攤開手,她搶回了玉桃子,惱火地推著他。「你到底想把我逼到什麼地步?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懷著什麼心思推開你?你知不知道你不只是一個你,身後還有整個赫氏家族?你憑什麼自私地只想到自己而不考慮你的族人?要是有人發現了我身分,你知不知道皇上一旦知曉,赫家會落到什麼地步?我不要你變成赫家罪人,你到底懂不懂!」
她吼著,淚水不斷滾落,話到最後變成了壓抑的低泣聲。
如果可以相守,誰不想要?
可是她的身分偏是這般尷尬,親近誰就禍害誰,她怎麼敢靠近他!
「我懂,我都懂……可是你信我,我可以保住你也保住我的族人,我不會變成罪人……你信我。」他緊抱住她啞聲哄著。
「可是我怕!」
「你不需要怕,一切有我,你只要想著我,告訴我……你同樣心儀我。」
「可是……」
「沒有可是,你信我。」他抬起她的臉,心疼地吻著她頰上橫陳的淚水。「信我,我可以顧全所有的人。」
「真的?」
「當然。」
「我真的可以和你在一起?」
「那是我心之所望。」
常參直睇著他,突地像個孩子般哭了起來。
太多事她根本不敢奢望,她的姊姊怕被她殃及要她走,她的弟弟殺父也不放過她,她渴望得愈多,失落更多,唯獨他,她連想都不敢想,最不願意牽連他,多怕因為她讓他成了罪人。
可他卻始終如一,待她的態度從未變過,可以護著她保全她,她終于可以不再害怕,終于可以落葉歸根。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這才驚覺自己有多失態,竟在他面前撒潑哭吼,頓時羞赧得無法面對他。
當她偷覷他時,卻見他笑得柔情似水,她羞臊得無臉見人,想推開他卻抽不回自己的手。
「跟我回去,常參。」他啞聲喃著。
她抿著唇,羞澀得尚未回應,便听見——
「放開母親!」
她突地听到兒子稚嫩的嗓音,抬眼望去,就見兒子甩開了玉衡的手,飛快朝這頭跑來。
常參想甩開他的手,豈料他半點松手的打算都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來到跟前,注視兩人交握的手。
沒來由的她覺得很羞恥,像是被撞見了不可告人之事。
「放開!」孫靖怒喝道。
赫商辰卻只是直盯著這個粉妝玉琢的小人兒,長得實在與她太過相似,簡直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
常參輕咳了聲,輕甩著手。「商辰,先放開我,咱們有話待會再說。」
「你答應了嗎?」
常參難以置信地看向他,難不成這是變相在威脅?正忖著先哄他放手,卻又听他道——
「他是我的兒子?」
常參一臉見鬼模樣,不能理解他到底從哪一點看出孫靖是他的兒子!
沒等到常參的回答,赫商辰已知答案,盡管臉上波瀾不興,內心卻波濤洶涌……孩子,她竟然替他生下了孩子,當年她負傷在身還躍入冰冷河水的狀況里,她竟還能平安地將孩子生下?
「你為什麼都不告訴我?」
常參以為他要責怪自己,抿著嘴垂著眼,哪知下一刻她已經被摟進溫熱懷抱。
他啞聲喃著,「你一個人,有傷在身還得逃離京城,腹中又有這個孩子……這些年你受了多少苦?」
算算時間,她要離京之前應該就已經知道有孕在身,她卻只字不提,獨自忍受這一切。
「我……」本是要推開他的,話一出口,才發現因為哽咽而無法成句。
她苦嗎?她不記得了,又或許是她覺得不重要,因為她一直想著,當他以為她已經死了,他會是怎樣的感受,她的苦壓根無法與他相比。
「為何這麼傻?竟是為了護我,用那種方式離京。」他曾經怨過她不信他,不願讓他保護,他如今才知道,她是為了顧全他。
一旦她被逮著,一旦她出了事,恐怕當年下一個出事的就是赫家了,哪怕沒發生過,憑那些人的三寸不爛之舌,也能朝赫家潑盡髒水,她就是為了避開牽扯上赫家才會與他劃清界線。
常參垂著眼,淚水緩緩落下。
他們之間向來如此,不需多言,彼此一個舉措便能猜中彼此心思,他們是那般契合完美,一顆心全都系在對方身上。
孫靖在旁看著,驚見母親掉淚,再看向那個男人,小小眉頭緊緊攏起,似懂非懂,內心波濤起伏,竟教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小姐。」最終還是玉衡走到跟前喚著她。
常參猛地回神,胡亂抹了抹淚水。「嗯……抱歉,昨日在通寧城擔擱了,今日才趕回。」話落,她有些難為情地偷覷著孫靖,卻見兒子眼眶紅紅,好像她做了多見不得人的事,她心頭微亂,哈哈干笑著,問︰「兒子,想不想娘?」
「他是誰?」剛才听人說娘回來了,他急著要玉衡姑姑帶他過來迎接娘,誰知道竟被他瞧見娘與這個男人拉拉扯扯,他甚至還听這個男人說他是他兒子……娘背叛父親了嗎?
「他……」察覺赫商辰松開了手,她如脫兔般地往前一個箭步,單手抄起兒子便朝自己的院落狂奔而去,邊跑還邊說︰「商辰,咱們明日再議!」
赫商辰呆立在原地,玉衡見狀,忙朝他欠了欠身,跟在常參身後跑了。
他注視著她離去的身影,對她是訴不盡的憐惜,也更加深要帶她回京的決心。
他不再等待,哪怕是搶奪,他也要帶她走。
一大早,常參疲憊萬分地起身,想到晚一點得面對赫商辰就覺得頭疼。昨晚光是為了安撫兒子就教她使出渾身解數,把當年的事說過一遍,才終于讓兒子明白,他是她和赫商辰所出的兒子。
兒子似懂非懂,到底理解多少她也不知道,至少他不再抗拒她的親近,應該多少信了她的說法。
至于赫商辰……不知道孫靖是他兒子的情況下都直言要帶她走,更遑論他已經知道孫靖是他的兒子,該如何是好?
她邊嘆氣邊梳洗,用過早膳後還是朝前院走去。
半路上她卻撞到什麼,整個人晃了下,急急抬眼,就見孫澈陰惻惻地罵道——
「怎麼,見了老情人後就打算謀殺親夫了?」
「我呸!我哪來的老情人,又是哪里來的夫?」常參沒好氣地反擊。
「呵,不是老情人,昨兒個赫商辰會拉著你朝後院走?」
「我又沒讓他進後院!」什麼表情?為什麼一臉欠揍樣,硬是逼得她拳頭發癢?
「我知道。」
「你知道還說那些有的沒的?」常參懶得跟他抬杠,正要繞過他時,像是想到什麼,突問︰「寧王呢?」
「在廂房里,他說赫商辰要護送他上京,真的假的?」
「應該是。」她想到赫商辰提到京城內斗,不禁憂心忡忡起來。「他昨晚有老實地待著吧?」
「他有什麼不老實來著?」孫澈咂著嘴,就知道事情沒這般單純。「說說,這寧王是怎麼回事,赫商辰什麼都不說,你好歹也跟我說說。」
「說來話長,我也不知道怎麼跟你說,你干脆去問赫商辰吧。」她擺了擺手。
「他正忙著,我哪敢去打擾他。」
「一大早的,他有什麼好忙的?」
「和霖跟成碩昨晚帶了人回來,他的隨從一大早也帶了人進牢里。」
常參眉頭攢起,嘀咕著,「這人怎麼變了個樣?話老說一半,到底做了什麼也不說清楚……」
「你在說什麼?」孫澈不禁氣笑。
他明明是來打探消息的,怎麼眼前看起來他像是來送消息的?
「表哥,你可知道他讓什麼霖的和成什麼的去哪?」打他們去頂昌鎮,就不見他倆的身影,看來是讓他派去辦差了。
「他倆也是去通寧,比你倆早一些出發,我猜應該是去查那個徐承坤的家里人。」雖說他斷案不算了得,但這種普通狀況還是猜得出。
她不禁偏著頭想了下,既然都去通寧,為何還要分開行事?
不過她跑了這趟通寧也算意外,畢竟是在頂昌鎮的刀鋪得知冶鐵場的消息才跑這一趟,赫商辰再神機妙算也不可能如此神算,問題是,從他道出冶鐵場在哪,他自然也知道那兩人在通寧,既是如此,為何不一道回蘄州?
將這一連串的事想過一遍,她幾乎可以篤定他現在演的是將計就計……對寧王如此,對她亦然!
瞞天過海帶著她逛大街,晃了一大圈什麼事都沒干,他葫蘆里到底在賣什麼藥,怎麼就非得讓人這般心癢?
太可惡,太過分了!
頓時她忘了面對赫商辰會有多傷神,問了孫澈他在哪里後,直接沖過去逮人問個清楚。
孫澈看著她急如星火的背影,無聲咂著嘴。
他到底是來做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