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顏撩著車窗簾子,看著外頭熱鬧的街景,感嘆了聲,「終于到了。」
京城,我們來了。
風震惡也看著車外景象,眼神深深,「是到了,和我小時候一樣繁華,只是身分不同,過去認識的人如在雲端,高不可攀。」物換星移,物是人非。
溫顏伸手握住他大手,「你要回去看看嗎?」
他嘴角一勾,面露苦澀,「還回得去嗎?只怕尚未跨過門檻就被人轟出來,自取其辱。」
「那就別去了,你不是讓人在京城買了宅子嗎?咱們直接讓馬車往宅子去。」
進京應試的學子多如牛毛,舉目可見,唯恐到了京城無處落腳,風震惡未雨綢繆委托先行入京的同窗代為買下一處宅子,等他應考時便有地方安置。
再者,客棧人來人往,魚龍混雜,住在自己的宅子,也免得溫顏被人沖撞,被人欺負……呃,反過來欺負人。
他說錯了,溫顏之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準把一干勳貴、世家子弟打得哭爹喊娘,屁滾尿流,她脾氣真的很不好。
「嗯,在桐花胡同,往西大街方向,再走一炷香就到了。」他一頓,看向馬車的一角。「她呢?」
不是他心如鐵石,天良盡喪,而是他一向不喜與娘子的兩人世界多出一個人,好不容易將一名賊心不死的家伙踢走,才過了幾天快活日子,別又來個不識相的,妨礙他勾引娘子的大計。
「姑娘,進京了,你要去哪?」溫顏問著馬車一角縮成一團的茜色人影,心里暗自嘆息不該多管閑事。
三日前,他們路過一座小鎮,被一群異族人攔下,他們本無意救人,只想教訓敢在他們面前張狂的他們,三兩下就讓人的牙全沒,留下黑黝黝的牙洞,誰知才離開現場,這個全身是血的姑娘跌跌撞撞地朝他們走來,隨即雙膝落地叩謝救命之恩,而後懇請他們送她一程,順路。
當時她心里就想,哪兒順路了,一點也不順,他們的馬車又不載人送貨,憑什麼送她,也未免太自以為是了。
誰知這女子一說完便暈倒在地,身上的傷口不斷流出鮮血,路人指指點點好像是他們傷的,害得她跟阿惡不得不硬著頭皮救人,將人搬上馬車做一番診治,總不能真讓她流血過多死在馬車上。
而這女人一暈就暈了兩天,昨日晌午才清醒,喝了稀粥上了藥,傷勢看來好多了,人也恢復元氣。
「我……我無處可去,這里的人我都不認識。」女子囁嚅的說著,微帶哽咽和強忍的泣聲,丫鬟胭脂為了保護她這個主子死了,縱使胭脂會武,也抵不過圍殺,剩下她一人孤零零的。
「你不是說上京找人?」風震惡不耐煩的瞪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本來不擅言語,有些木頭,但在溫顏年復一年的教下,不只多了腹黑和毒舌,連脾氣也見長,除了自家娘子和岳父外,誰也不能得他好言好語的對待。
「我……我是上京找人,但我不知道他住哪里……」
「姑娘,我們已經仁至義盡了,你也知道你本身就是個大麻煩,而我們不過是進京趕考而已,沒本事護住你,京里隨便一個走在路上的人都有可能是個官兒,我們招惹不起。」溫顏委婉的說出自家的不便,請她諒解。
女子低下頭,面色黯然,「我曉得。」
早在母妃被殺時她就該覺悟,一直自以為是天之驕女,可以任意蠻橫,跋扈無禮,誰知是一場騙局。
溫顏把一個小包袱遞給她,「我這兒有二十兩銀子你先拿去用,雖然不多也湊和著,找間小客棧住下也能用上半個月,還有我給你準備的藥,紅的內服,藍得外敷,照我說的話去做很快就能好。」救了她就不想她死,當是積功德吧!
「謝謝,我……我不會連累你們的。」收下銀子,她表情發苦的打算下車,但到了車門邊又回頭,「我叫段輕煙,救命之恩定當回報,這個玉佩是我的隨身物,給你了。」
莫名被塞了一塊鳳凰圖紋的水青玉佩,溫顏錯愕的看向跳下車的女子,她步履蹣跚卻走得飛快,一下子就不見人影,溫顏想把玉佩還人的機會也沒有,望著人來人往興嘆。
「玉佩看起來很值錢。」足以抵診費。
「你又想換銀子了?」掉入錢眼了。
風震惡笑著摟住娘子玉肩,在她唇上一啄,「非也、非也,這不能賣。」
「不能賣?」難道是假玉?
看出她眼底的疑惑,他又笑了,「看到玉佩上頭的鳳凰沒?這是皇室佩飾,只有皇室中人才可以配戴,一般百姓若用了便是逾制,輕者抄家,重者滿門抄斬。」
「這麼嚴重?」不過是個圖紋罷了。
「皇家人向來高高在上,不容冒犯。」所以他才非常討厭眼楮長在頭頂上的夜梓,太孤高冷傲了,自以為天下第一人,適合孤家寡人,沒兄沒弟,沒骨肉親情。
「你怎麼看出她和皇家人有關?」她頂多從舉止言談中感受到出身不凡的家世,非富即貴。
眼神一暗的風震惡語帶嘲諷地說︰「我祖父是文昌伯。」
她一怔,「是公、侯、伯、子、男的伯爵嗎?令祖有爵位在身,你是勳貴之後……」
這……太荒謬了,堂堂文昌伯竟將嫡子逐出家門,那他是想把偌大家業交給庶子嗎?這不合情理。
莫怪風嬸子生前千方百計要回府,想盡辦法也要公爹認同阿惡,將他接回伯府悉照料,日後好繼承爵位和家產,讓她享榮華富貴。
「勳貴之後又如何,還不是如喪家之犬,灰頭土臉地被放逐。」祖父的狠心無可寬宥,他爹娘兩條命就毀在祖父的冷漠無情,以妾為妻混亂尊卑,逐嫡立庶無視禮法。
「阿惡,別難過,我們會過得比他們更好,讓他們上門來求我們。」憑他倆的聰明勁,這世上還有什麼做不到。
一個狡猾似狐,一個陰險如虎,兩人狼狽為奸……呃!夫妻同心,小小的文昌伯府算什麼,他們連夜梓都敢敲詐。
五皇子回京後,除了穩固自身的地位外,還不忘給「恩人」送診金,順便定下軍中用藥,他接掌了虎賁營,掌軍十萬,負責京城的防衛和九門兵士的調動。
因為藥好,所以溫顏敢開高價,比市面的傷藥價高兩成,夜梓面不改色的付錢,還要求有多少要多少,不許賣給他人。
「嗯!我信你。」她向來說到做到,比他這個大男人還霸氣,有妻如她是他幸,當珍之、惜之,視若珍寶。
「是信你自己,未來的狀元公,等你功成名就之日就跨馬游街,胸前掛朵大紅花,招搖過市的打馬從伯府大門經過,咱們朝門口扔鞋,表示不屑。」羞辱他人,人必自辱,而後人辱。
听到她憤憤不平地描述,忍俊不禁的風震惡一臉笑。「對,用鞋子扔,將他們踩在腳下,敢栽贓我爹,欺負我娘,還說我野種,我就讓他們看看野草也能蔓延成災,讓他們無處容身。」
該他的,誰也拿不走。
欠他的,終究得還。
「喏!心情是不是好多了,瞧你一進京就情緒低落得有如泡在冷水里,冷冰冰的不發一言,兩眼無神的望著車窗外,我都想潑黑狗血替你收魂。」溫顏說到最後嗔怪了聲,看得她心里急,想打開他心里的結。
「娘子,你是我的燈。」沒有她,他會迷失茫茫人海中,她是救命繩索,時時縛在他身上拉住他。
「少油嘴滑舌了,趕緊回家,這幾日因擔心那姑娘被人發現而牽連上我們,我不敢睡得太沉,這會兒有點困了,想找張大床好好睡一覺。」身子太緊繃,僵硬如石。
「好,我陪你睡。」他興致勃勃,迫不及待的「睡一覺」,同床共枕,妙不可言。
溫顏睨了他一眼,「你睡你的、我睡我的,如果敢吵得我睡不好,家法處置。」跪搓衣板。
他頓時小男人似的裝委屈,「就抱著你睡,絕對不會動手動腳,君子重諾,豈可失信于娘子。」
「要是睡著睡著就發春呢!」他常干這種事,非要她用手幫他才能消停。風震惡就是無賴地抱著娘子狂吻,「我也沒辦法,控制不了,娘子太誘人,為夫做不了柳下惠。」
他打小就喜歡她,對她情有獨鐘,好不容易定了親、娶過門,他還能無動于衷嗎?沒馬上化身餓狼撲過去已經很克制了,他對她的渴望如野火燎原,眼看著就要一發不可收拾。
「盡找借口。」面紅耳赤的溫顏推不開他,只好順從的依偎寬厚胸膛,彎彎的菱嘴微微一揚。
少了段輕煙這個隱患,眼皮沉重的溫顏漸漸闔上眼,耳朵听著丈夫規律的心跳聲,她睡著也在笑。
等溫顏一覺睡醒時,發覺自己躺在黃花梨木雕花海棠架子床上,床頭邊有座半人高的漆紅多寶櫃,一面瓖著西洋鏡子的梳妝台擺放在窗邊,窗外有棵樹,才發出嫩芽。
咦!她睡了一天嗎?看這天色要近午了,日頭高掛,而他們是申時一刻進城,顯然是昨天的事。
唉,她可真能睡,幸好上頭無公婆,不然真成了懶媳婦。
溫顏看著外頭高掛天空的日頭,暗暗有些愧意,身為人家的妻子她太頹廢了,根本是個欺壓丈夫的惡婆娘。
她攏了攏發絲掀被下床,腳一落地,忽然覺得被子的花色很眼熟,這不是放在馬車上的那一條嗎?新宅子沒被褥不成……
這還真被料到了,男人辦事真有些粗心大意,當初風震惡讓人買宅子時只說了一句最好附家什,太舊的不要,死過人的也不要,半新不舊可,舊的東西質料若是不差也可留,其他衣物類、舊簾子、桌巾什麼的全都扔。
那位同窗性子很直,以為只要家什,別人用過的舊物全都不要,因此老翰林告老還鄉留下的枕頭、棉被、床帷、布幔等一律送往慈幼院,就留下什麼都缺的空宅子,等新主人重新布置。
這是一處非常清幽的江南林園式三進院,一進院是門房、下人房和招待客人的會客廳,以及煮點小食的茶水居。
二進院是正堂、書房、男主人寢室,東邊三間廂房可做客房,右邊兩暗一明是近侍侍候主人時所用。
最後的三進院是後院,也是佔地最大的院子,除了女眷的繡樓、閨閣外,還有一座花園和人工挖掘的小湖,面積不大卻可行舟,湖中養了魚、種了荷花,岸邊植柳三、五株。
不過風震惡看了不滿意,他覺得夫妻分房睡不合理,因此打算春闡後再大肆改建,小湖要再挖寬、挖深些,湖中央弄座小島,小島上植花種樹,蓋間冬暖夏涼的木屋,搭座活動式橋梁,平日不用時可收起,需要的時候再放下。
當然,改建的大方向還是要由娘子決定,她滿意才是最重要,畢竟銀子在她手上,她要不同意也蓋不成。
「你這屋子是怎麼一回事,為何什麼東西也沒有。」要不是打掃得很干淨,都要以為是鬼屋了。
面有怒色的溫顏在書房中找到風震惡,他正彎著腰搬書,將箱籠內的書冊全放上書櫃,他已完成了三排。
「娘子,你來得正好,我剛想和你提這件事,一早我把宅子的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缺了不少擺件和日常用品,一會兒我們去飯館用個膳,以後把缺的物件買齊。」真的缺太多,連他看了都深覺不可思議,他們是要住下來,不是買了再轉手好賺一筆。
「你不是說交給你沒問題,我只管享少奶奶的福,你會把一切都打點好。」溫顏頭一次這麼生氣,火都冒到頭頂了,覺得男人的話不可听信,他們只會把事情越搞越糟。
一睜開眼,感覺還不錯,天氣晴朗、風光明媚,鳥兒在枝頭互啄羽毛,真是人生一大樂事,可是一看到蓋了好些天都有些霉味的被子,心口就不對勁了。
想喝水,沒水也就算了,連壺、茶杯也不見了,淨面用的架子、盆子、布巾有原物的印痕在,實物一樣俱無。
她想應該沒下人燒水,凡事得親力親為,就到了廚房想升火煮茶,但是到了一看,她整個人震驚不已,這是遭賊了嗎?灶口的兩口大鐵鍋被人撬走了,別說一根柴,所有的鍋碗瓢盆、筷子和鏟子也不翼而飛,別提油鹽等調料。
搬家搬得這麼徹底還真少見,怎麼不連磚瓦一起拆了,要是成了一片空地倒好些,原地重建自己想要的宅子,也省得被這亂七八糟的作法氣個半死,花了銀子找罪受。
「別氣、別氣,氣壞了身子我心疼,其實仔細一听也不算太差,我們倆都是有主見的人,不喜歡太陳腐,太過流俗的物件,整個宅子都搬光了才好放你我喜愛之物,不用頭疼厭惡之物往哪擱。」他說得頭頭是道。
溫顏想了想,氣消了一半,卻還是蹶嘴道︰「又得花銀子了。」
「反正你不是還想買鋪子做生意嗎?這兩天我先陪你逛逛京城,買齊了我們缺的,順便看看哪里有合適的鋪子,若你瞧價錢可行就買下來,娘子做主,我給你當跑腿的。」他謙卑再謙卑,哄娘子展歡顏。
「你不用看書了?」他是來考試的,而非游手好閑。
風震惡自信一笑,「只要根基紮得深,不用臨時抱佛腳,也就幾日光景,影響不大。」
「好吧!那就從最基本的棉被和米糧買起,魚、肉、菜蔬和碗筷……對了,兩口大鐵鍋和一口小鍋,我得列張單子,不然哪記得住……」
到京城頭幾天,風震惡兩口子沒有急著去貢院看考場,而是坐著馬車大采購,東市買布料、西市買糧食、南市打鐵鋪、北市人牙子,總之忙得不可開交,幾乎足不沾地。
等到布置得差不多了,人也累垮了,一動也不肯動,一張羅漢榻兩邊躺人,一個面向上躺成面條狀,一個四肢大張,趴得像只青蛙,沒人開口說一句話,因為累到沒力氣。
「誰做飯?」她已經動不了。
「……郭家的。」應該姓郭。
「郭家的?」她想了好久才想起是剛買的下人。兩戶人家共十名下人,實在多了。
原本他們想買的是壯勞力,好在家里做事,原先看上姓郭的一家人,父母都很年輕,不到四十,三子一女分別是十八、十六、十二、十歲,六個人五十兩很便宜,男的當管家,女的管廚房,老大干粗活,老二是小廝,小兒子當跑腿,十二歲的女兒清洗、打掃。
誰知另一戶姓趙,父親病了,母親體弱,一兒一女骨瘦如柴,一副快駕鶴西歸的樣子,人牙子不想虧本,十兩銀子當添頭隨便賣,風震惡二話不說就要了,還討價還價降到八兩。
反正家里什麼都不多,藥草最多,娘子懂醫術,還養不回來嗎?頂多花幾天功夫多搭建幾間下人房安頓人手,沒損失什麼,還有賺到的感覺。
「我吃不下。」沒胃口。
風震惡不同意,柔聲勸說︰「回來時我就吩咐下去了,煮點粥,加些火腿,你喝點墊墊胃。」
溫顏有氣無力的點頭,她沒想過逛街購物比練功累,她在林子里跳來跳去也就流了一身汗,泡泡熱水梳洗一番全身舒暢,可走了一天只是買買買,竟然腳疫手麻,渾身疫痛,沒一處不疫軟得想造反,一動就疫到骨頭里了。
其實泡個熱水澡再用銀針疏理筋脈,疫痛很快就舒緩了,可是她累到只想躺平,不肯移動,只好繼續受罪,等待從頭到腳的疫早日過去。
「姑爺、姑娘,粥已經煮好了……」剛來的郭家的還有點不適應,戰戰兢兢囁嚅道,她不懂家里的規矩,也不知道家中成員有哪些人,故而跟著鐵頭喊,而兩位主子也沒糾正。
「放著就好,一會兒我們就用。」風震惡較重體面,他坐得端正,才讓下人進屋。
「是。」郭家的把粥放在桌上,腳步放輕倒著出屋,沒驚動快要睡著的女主人。